《被遗忘的王国》
——不止是丽江生活的入门

2016-08-02 07:53龙成鹏
今日民族 2016年6期
关键词:纳西族丽江彼得

□ 文·图 / 龙成鹏

《被遗忘的王国》
——不止是丽江生活的入门

□ 文·图 / 龙成鹏

《被遗忘的王国:丽江1941—1949》是俄国人顾彼得关于丽江的回忆,1955年用英文写成,1992年由云南人李茂春(纳西族)翻译出版。因为丽江的名声,这本书一直畅销,我读的这本是2007年版,已经是第6次印刷。

关于丽江,今天有很多书,有学术著作,也有大众的文化读本,《被遗忘的王国》放在其间,显得有些特别。

总体来说,这是一本比较难以归类的书,尽管它把丽江古城的纳西族以及周边各少数民族的知识分若干篇章加以介绍,并让这些内容成了该书的主体,但这本书并不是学术意义上的“民族志”。因为这些知识被组合起的逻辑,并不是某个学术议题,而是顾彼得本人的经历。

顾彼得在丽江居住了9年,为丽江留下了很多充满细节的描述。这些细节对于读者,十分有价值,但对写一篇简短的评介文章,则又是巨大的难题。所以,我们下面的介绍,难免会挂一漏万。

俄罗斯的流亡者

顾彼得原是显赫的大商人出身,晚清时代,这个家族跟中国做生意赚了很多钱。这段历史,变成顾彼得外祖母的口中传奇,对顾彼得有很大影响。

在《被遗忘的王国》的绪论部分,顾彼得回忆了自己童年听外祖母讲故事的情形,故事里的中国笼罩着一层神秘面纱。

“在漫长的冬季夜晚,她常跟我讲很长很长的故事,叙说她丈夫和他的父亲怎样旅行到中国和蒙古以及其他神话般的国度。她四周是旧茶叶盒子,上面有中国仕女画,画中美女端着精致的茶杯,给蓄有胡须、手摇扇子、戴有头巾的中国达官贵人献茶。盒子上印有文字,如‘红梅香茶’。在她房间里的温暖空气中飘溢着这些罕见名牌茶叶的幽香。靠墙而立的保险箱里放着奇异的蒙古和西藏的毯子,马队用的蒙古茶具摆在屋角里。”

顾彼得听这些故事的时候,肯定没有料到俄国会发生苏维埃革命,更没有料到他们一家会逃难到中国。他们一家人1919年抵达上海,1924年,母亲去世后,剩下顾彼得继续留在中国。

因为是从俄罗斯逃出来,在上海的顾彼得已经不是“富二代”,他得靠自己的技能养活自己。他的技能就是会汉语,懂中国文化。起初,他给上海的商号当专家,鉴别中国文物、玉器和名茶。后来加入美国的一家旅游公司,负责接待外国游客。再后来,他加入中国工业合作社,成了中国政府里一名基层雇员(“临时工”)。因为后面这层关系,1941年他来到了丽江,也或许因为这层逃亡者的身份,他把丽江视为他的“香格里拉”。

丽江工业合作社的实践者

《被遗忘的王国》讲的丽江,是顾彼得经历过的丽江。而他这段经历,贯穿始终的是他创办工业合作社的工作。这份工作,今天看也有很多启发性,因为在丽江多民族的背景下,顾彼得已开始尝试让他们彼此进行平等的合作。

《被遗忘的王国》书中,第五、第十六章专门交待工业合作社的进展。据顾彼得回忆,创办之初并不顺利。每天早上,顾彼得都在一个职员的陪同下,去挨家挨户做动员工作。“我用极大的耐心,尽力向这些朴实的人们解释:开办合作社的意义,怎样才能扩大他们的小工厂……”

虽然是纳西话讲述,但他们“一句话也不能理解”“他们的头脑不能掌握或吸收这一切技术术语”。

终于有一天,顾彼得找到了工作诀窍。他发现,当他用简单的语言告诉那些纳西族女性(她们才是当家人),工业合作社的优势是提供贷款,并帮助她们改进织布机,购买更多的纺线原料和染料时,“这个消息似乎最终触动了纳西族妇女那特别讲求实际的心灵”。于是,丽江的坚冰,就从妇女方面被打破。

丽江的工业合作社,到1949年夏,已经创办了45个。其中有毛纺、纺织和编织合作社、铜匠合作社、白族家具合作社、面条合作社、犁铧合作社、藏族皮件合作社……这些合作社有的在丽江古城,有的在距离古城几十公里的乡村,最远的有洱源乳品加工的合作社(顾彼得为这个合作社,曾费尽周折从美国搞到一个尺寸很大的奶油分离器)。

顾彼得回忆,在工业合作社运动中,“最伟大的事件”就是“引进了毛纺车”。在新的毛纺车引进之前,丽江的毛制品只是一些简单的毛布口袋,但引入毛纺车之后,技术大幅提高,可以制作品质优良的羊毛衫,于是,“羊毛编织品的订货单从昆明、重庆,甚至从拉萨像雪花似的飞来”,丽江成了云南毛纺织的中心。

顾彼得在丽江的成功,跟他对中国人情世故的了解有关。根据工业合作社的规定,一个合作社至少要有7个互相没有关系的家庭组成(比如不能是同一个家庭的不同成员,也不能是师徒),并且,参加合作社的人都要亲自劳动。这个规定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让更广泛的劳动者,平等地参与合作社。

但规定贯彻执行常常遇到挑战,比如为了骗取贷款,丽江的绅士(不是普通劳动者)曾隆重地邀请顾彼得去家里吃饭,说情。当他们提出贷款要求时,老道的顾彼得就会找各种借口,既不得罪他们,又婉言地拒绝。

丽江工业合作社,不仅成功地让不同家庭的劳动者联合起来,甚至也让不同民族的劳动者平等地联合起来,丽江纳则铁矿合作社就是比较成功的例子。这个合作社,距离丽江城有两天的路程,是丽江最大的合作社(43个社员),也是不同民族组成的合作社,“有纳西族、藏族、普米族、苗族和仲家人,还有一个汉族”。顾彼得说,“真奇怪,其成员工作得相当和谐,他们之间很友好。”“藏族和纳西族社员负责挖矿碎矿,普米族社员烧炭,苗族和仲家社员打铁,汉族社员充当勤杂员。”他们生产的生铁每周由马帮运到丽江,卖给犁铧合作社和其他几个铁匠铺,其余卖到鹤庆、剑川和下关。合作社之外,各民族还有协作。

顾彼得在丽江创办工业合作社的工作,已经有学者进行过研究。有学者指出,他之所以如此顺利,跟丽江纳西族内部,以及各民族之间互助的传统有关。这些思考十分有价值,但篇幅所限,这里就不展开了。

“酒店”是丽江的窗口

说了工作,我们来说顾彼得的休闲时光。这个是丽江今天比较热门的话题,而《被遗忘的王国》里,刚好有关于它的讨论(可能是最早的讨论)。这些讨论主要集中在该书的第三章和第十五章。

据顾彼得说,丽江是没有茶馆的,但有各种“酒店”。这些“酒店”,就是卖酒的百货店,它们分布在古城街道两旁,里面除了酒,还有其他商品。“酒店”特别之处在于留有空间供顾客喝酒聊天,而且值得一提的是,这类的“酒店”,除了有男性,女性也会光顾,除了丽江古城的人会来闲坐,外县的人也因为赶集落脚这里,甚至从拉萨来的商人,也会以这样的“酒店”为据点(“酒店”后面的住户能够提供伙食和住宿)。

在“酒店”的生活,顾彼得在第三章有一段比较有画面感的描述,“我坐在柜台后面较暗的地方,通过宽大的窗子观察狭窄街道上的活动,的确是一件趣事,就像在银幕上看着无比美丽的彩色电影。”

除了独自发呆,顾彼得还可以观察身边的各种人物,“我坐在由一个有钱的喇嘛、贫穷的普米人、一个更贫穷的仲家人,附近村子里来的富有的纳西族地主和一个白族马帮头合成的人群中。”

顾彼得经常出没的“酒店”有三家,“酒店”的主人分别是三位能干的纳西族中年妇女。不知是否巧合,这三家“酒店”接待的客人也有不同,而这种不同,又巧合地勾勒出了丽江古城这个独特的文化空间所具有的不同职能。

第一家“酒店”的常客主要是古城及附近的纳西族;第二家的常客则主要是外县的普米族、傈僳族以及彝族,这些人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这家“酒店”为他们提供伙食;第三家的常客主要是西藏来的藏族生意人,他们来丽江,是因为丽江是滇西北最大的贸易枢纽。

从这三家“酒店”的窗口,顾彼得比较容易就看清楚了丽江。所以,顾彼得说,这三家酒店是他涉足丽江生活的大门,是培养友谊和获得新知的场所,甚至也是他在丽江生活的兴趣中心。

对顾彼得来说,这三家“酒店”还提供了一项其他地方无法替代的服务。那就是三个女老板,对顾彼得在丽江的工作和生活提供了若干有益的忠告和情报,使他的贷款等等工作,避免了“铸成大错,导致倒台”的风险。

集市、街道与丽江的休闲时光

对顾彼得来说,“酒店”的风景,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外面的街道,而街道的生活节奏,又跟集市的聚散有关。对于集市和街道的描述,是《被遗忘的王国》一书最出彩的地方之一。我这里,忍不住要引用几段:

“高大的藏人在拥挤的人群中夺路而行。披着蘑菇状羊毛毡的普米族村民故意使篮子里的蔓菁叶一闪一闪的。仲家族人穿着粗麻布衫和裤子,奇特的小辫子从修剪过的头上垂下来,懒洋洋地在街上溜达,狭窄的粗糙的麻布条拖到地上。纳西族妇女狂乱地在倔强的顾客后面追赶。许多奇怪的民族男女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许许多多引人注目的货物和丽江城的风流人物。大约在下午三点钟集市达到高潮,然后开始回落。到四点光景,‘鸡尾酒会’正处于热闹中。”

“集市散去,晚上8点后街道又再次聚集人流,此时未婚的姑娘,本地叫潘金妹穿着盛装,手挽手地走着,四五个姑娘成一排,正好把街道横拦住。她们就这样在街上冲上冲下,咯咯发笑,放声歌唱,吃着葵花籽。”

丽江古城的生活,顾彼得是如何理解的呢?在第十四章,顾彼得这样说,“在丽江,时间观念与西方的完全不同。”

在西方,一个人忙得一分钟也不得闲,被当成标准。这种对待时间的“奇怪态度”,“不是由于对时间本身的对抗,而是由于人们为自己创造的现代世界的不现实性”。顾彼得这里要阐述的道理,似乎有点复杂,但简单来说,就是“(西方人)把世界弄得很复杂,充满了生活琐事,以致他在其中不知所措,像在一个半牛半人怪物居住的迷宫里,对他来说这已成为唯一的现实”。

但跟西方不同,“美丽的丽江坝,那时仍然未被复杂的事物和现代生活的匆忙所触动,时间具有不同的价值”。“人们有时间享受美好的事物,如街上的生意人会停下买卖欣赏一丛玫瑰花,或凝视一会清澈的溪流水底。田里的农夫会暂停手头的活计,远望雪山千变万化的容颜。集市上的人群屏住气观看,一行高飞的大雁。匆忙的白族木匠停下手中的锯与斧,直起身来谈论鸟儿的啼叫声……”

顾彼得对丽江生活,在该书的最后一章还有一段似乎更深入的描述。“我在丽江的幸福生活,不只来源于休闲地欣赏鲜花及其香气……”“幸福在于平衡地对比生活的这两个方面,可是要使生活变得完美,必须相信上帝的爱与仁慈,相信我生活在其中的简朴诚实的人们的友谊和信任。当我得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觉得与世无争了,更为重要的是,我的心坦然了。”

对丽江的理解,从抽象的现代时间的批判,到“我心坦然”的自我反思,顾彼得这位道教徒,的确为我们描述了一个即使在今天都不觉得过时的丽江,而这本书某种程度上,也当之无愧可以列入丽江生活的入门。

因为篇幅的原因,《被遗忘的王国》一书占大半篇幅的“民族志”部分,我这里就从略。不过,需要提醒的是,顾彼得对这些民族的描述,很多地方,是我们现在不能接受的。其中,最重要的是两点,一是他用进化论把丽江的民族分为“有活力”的民族和“即将被淘汰”的民族;另一个是他把欧洲的历史经验带入丽江,使对这些民族的描述走样,要么是对某些民族过于赞美,要么对另外一些民族又过于贬损。

(责任编辑 赵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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