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去雅典的鞋子》意象分析

2016-08-02 19:40刘静
卷宗 2016年6期
关键词:象征鞋子意象

刘静

摘 要:欧阳江河的诗歌中有很多独特的“私用象征”意象,本文通过分析《去雅典的鞋子》的意象,探求其隐含的象征意义,分析欧阳江河以知识分子写作的角度对中国当代文化状况的思考。

关键词:意象;鞋子;象征;文化;暧昧

意象是中西文学理论中都有的概念,并在文艺学、心理学、语言学等学科上有广泛的阐释。在中国,“意象”一词的最早源头可以上溯到《周易·系辞》。其云:

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呼?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①

“意”是指那种只有圣人才能发现的“天下深赜之至理”,所以意象的古义是指用来表达某种抽象的观念和哲理的艺术形象。“意象”作为一个概念,最早出于汉代王充的《论衡·乱龙》:“夫画布维熊麋之象,名布为侯,礼贵意象,示义取名也。”②这里的“意象”指以“熊麋之象”来象征侯爵的威严,王充还在这篇文章里另举一例:“礼,宗庙之主……孝子之庙……虽知非真,示当感动,立意于象。”③可见,在汉代以前,“意象”在中国文学中已有象征的用法。

在西方文论中,庞德对“意象”做了如下的界定:“意象”不是一种图像式的重现,而是“一种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是一种“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的联合”。意象可以作为一种“描述”存在,或者也可以作为一种隐喻存在。默里(J.M.Murry)认为,意象“可以是视觉的,可以是听觉的”,或者“可以完全是心理上的”。

“象征”在希腊语中动词的原意是“拼凑、比较”,因而就产生了在符号及其所代表的事物之间进行类比的原意。“象征”具有重复与持续的意义。一个“意象”可以被一次转换成一个隐喻,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一个象征系统的一部分④。

欧阳江河的这首《去雅典的鞋子》写于1989年的《傍晚穿过广场》之后,诗人流亡美国。在1993年的《89年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中,他对知识分子身份的定义是:“一是说明我们的写作已经带有工作的和专业的性质;二是说明我们的身份是典型的边缘人身份,不仅在社会阶层中、而且在知识分子阶层中我们也是边缘人,因为我们既不属于行业化的“专家性”知识分子(specific intellectual),也不属于“普遍性”知识分子(universal intellectual) 。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欧阳江河作为一个知识分子诗人,对中国民族传统文化陷落的思考,中国人既已失去了自己的传统,又无法到达西方古典文化的源头,如同百多年来有识之士希冀的那样,运用西方哲学、启蒙主义等文化思潮改造中国文化以实现民族复兴的理想,只能陶醉在华而不实的西方式现代文明中,摇摆不定。

鉴于欧阳的写作传统及其诗歌对西方诗学理论的借鉴,西方文学传统中重要的“象征”、“隐喻”手法不可避免地在他的诗歌中广泛运用,而且有自己独特的“私用象征”系统。

下面来具体分析这首诗:

去雅典的鞋子

这地方已经呆够了。

总得去一趟雅典——

多年来,你赤脚在田野里行走。

梦中人留下一双去雅典的鞋子,

你却在纽约把它脱下。

“这地方”已经呆够了,诗人此时身处的美国——西方现代文明的典范之地,表面上可以理解为:呆在这样高度繁荣的物质文明中,时间久了,终不免感到厌倦,对西方文化的源頭——雅典产生向往。但这里似乎有一个隐喻:“这地方”可以指任何一个被西方现代文明浇灌影响的地方,如同中国无数个在欧风美雨滋润下发展壮大的城市,它们本身的城市文脉逐渐消逝,满眼代表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虽然这些城市地处中国乃至世界各个角落,但相对于“雅典”这个古典哲学圣地的幻象,它们本质性的位置依然是“美国”,如同上海与纽约并无本质性区别。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对照系统,以雅典为代表的西方古典文化及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现代文明的对比,地理上的选择意味着文化上的抉择,“雅典”本身在这儿也是一个象征,代表一种文化上的观念,今日的雅典也不是过去的雅典了。

穿鞋是人类智力发展、走向文明社会的标志。在古希腊,鞋子象征着奴役和自由之间的区别。希腊哲学家普卢塔克写道:“‘赤脚……是下贱奴隶的标志。”奴隶不许穿鞋,他们被卖掉时,脚上盖满了白垩或灰泥,因此被称作“白垩人”。希腊的自由人不敢不穿鞋就上街,害怕被人当成奴隶。从历史上来讲,鞋子反映了财富,可以用来确定一个人的社会地位,甚至宗教信仰。

“赤脚”,失去了鞋子也就意味着失去了自身的文明和一切外在的文化成果,重新退回到原始、茫然无知的状态。中国曾长期沦为半殖民地,在政治经济实力不对等的条件下,无论是殖民者的文化改造还是中国人有意的模仿,曾经穿着的绣满黼黻文章的华美的鞋子被弃之如敝屣,烂进了“原始而自然的”泥土,传统安身立命的文化已失,外来的优秀文明却没有生根发芽,加之后来历次革命运动、文化政治革命的冲击,原本就残缺不全的“鞋子”被彻底扔进了故纸堆。在现代西方强大的文化优势下,中国的文化如同一片荒原,中国人如同在田野上奔跑的赤脚小孩,天真而盲无自知。

“去雅典”或曰向西方传统文化寻求解决中国文化的病根,是1840年后尤其1919年后中国先知先觉者极力推崇的富国强兵之路,向西方要科学、民主,要文艺复兴,改造中国文化中的固步自封、非人性因素,这在当时是为了救亡图存。1949年后,中华文化中的优秀成分被剔出,消极的专制、奴役思想却变本加厉,建设新文化依旧是一项急迫而任重道远的任务,但在表面上的经济繁荣和市场化的大潮下,更容易见出形象的经济现代化被放在首位,自然美国及其最繁荣庞大的都市纽约成了中国各地的标杆,人人都在追逐国际化大都市的美梦,然而纽约又是资本主义世界现代文明异化最严重的地方,浮华背后往往是深沉的危机,在中国尤其如此,因此雅典的幻象又常常浮现,“这地方呆够了,总得去一趟雅典”。

在纽约街头你开鞋店,

贩卖家乡人懒散的手工活路,

贩卖他们从动物换来的脚印,

从春天树木砍下来的双腿——

这一切对文明是有吸引力的。

“鞋子”指代民族文化,“开鞋店”也就意味着贩卖中国的乡土文化;“纽约”,一切受到西方现代文明浸染的城市都可以称之为“纽约”;“家乡的手工活路”、“从动物换来的脚印”、“从春天树木砍下来的双腿”,三个词组意象乖张、新奇,甚至有诡异的气氛,与前面的“赤脚在田野”相照应,三个意象组合象征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强烈民族特色的民俗的、自然粗犷、不经打磨的部分,它们来自于纯朴的乡民、山野烂漫的田野,是原始而凌厉的,然而在那些享有精致生活、高雅圆熟文化的现代都市人(在纽约或者其他任何一座大都市)看来,这些才是他们心目中的中国文化,如同张艺谋的电影《红高粱》、《菊豆》、《大红灯笼高高挂》等,以刺眼的色彩、赤贫的荒凉、原始的粗暴狂放,或者表面的华丽来投合西方观众的审美需求。

但是尤利西斯的鞋子

未必适合你梦想中的美国,

也未必适合观光时代的雅典之旅。

那样的鞋子穿在脚上

未必会使文明人走向荷马。

“尤利西斯”是荷马史诗《奥德赛》中主人公奥德修斯的别名,特洛伊战争后,他历经十年的艰辛排除万难重返故乡希腊。他生活的时代是一个英雄主义盛行、文化昌盛的时代,物质生活贫乏但精神富足,但是那个时代的人文精神连今日的美国、雅典也丢失了。中国人梦想中的美国是高速公路上汽车飞驰、都市里霓虹闪烁,处处展示着消费主义大潮的景象;在观光时代,雅典的文化遗迹也成了吸引游客、消费的对象,在泛商业化的大潮下,人们去了雅典也不过是走马观花、步履匆匆,昔日的雅典也成了欧美这些“异乡人的故乡”。即使如同尤利西斯那样重返雅典,现代的文明人也回不到荷马那个信仰高于一切的时代。

他们不会用砍伐的树木行走,

也不会花钱去买死人的鞋子,

即使花掉的是死人的金钱。

一双气味扰人的鞋要走出多远

才能长出适合它的双脚?

奥德修斯返回希腊的过程中,用砍伐的大树制成独木舟,在大海中漂泊了数年,虽然遭遇狂风大浪、妖魔鬼神,但心中依然坚定回到故乡的信仰,但现代的文明人却渐渐放弃了崇高的信仰,沉迷于消费带来的迷幻中。他们也不会努力保留住古人遗留的文化传统,带有过去时代影子的文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获人们的垂青,末一句用倒装句式表达了诗人对现代人能否找回遗失的文化传统的疑问。

关掉你的鞋店。请想象

巨兽穿上彬彬有礼的鞋

去赴中产阶级的体面晚餐。

请想象一只孤零零的芭蕾舞脚尖

在巨兽的不眠夜踞起。

在韦勒克的《文学理论》中,他把象征分为“私用象征”和“传统象征”两种,“私用象征”是与前代诗人广泛采用并容易理解的象征相比较而言,“‘私用象征暗示一个系统,而细心的研究者能够像密码员破译一种陌生的密码一样解开它。”⑤如果说前文的“鞋子”、“雅典”等意象是普遍性的容易理解的“传统的”乃至“自然的”象征,那么此节中的“巨兽”、“晚餐”却是欧阳江河个人独特的象征隐喻,屡见于其多首诗作中。

“巨兽”这个意象是经过扭曲、拼贴、综合而来的,带有神秘诡谲的气氛,它既是一种“巫术性”隐喻,“是作者心目中一个幻觉的生物”⑥,同时又沾染上了欧阳江河生长地——巴蜀一带的巫蛊之气,而此意象的“面目莫辨”凸显了现代市场经济大潮和多种文化冲击下,中国人的“质”的模糊和暧昧。在中国人还穿着绣满黼黻文章的华美鞋子时,传统文化是所有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他们的“质”还没有混淆,有着强烈的辨析特征。然而百年来的殖民化、西方化、革命化尤其是现代商品化大潮以来,在各种思潮和生存方式的影响下,中国社会的各方面包括居住于此的人都变得暧昧和含混,各种本土文化、外来文化的泥沙俱下,使得中国人失去了以往时代中的明显的身份辨识标志和内在稳定的本质,“什么都像是而什么又都不是”。

在欧阳江河的其他作品中,也有上述这种在众多的“质”之间摇摆不定的事物和人性,因此“巨兽”是现时代复杂的生存环境下异化了的中国人的形象。

“彬彬有礼”、“中产阶级”、“晚餐”、“芭蕾舞”,几个意象组合勾勒出了一幅为广大中国人所向往的画面,是他们理想中的西式生活情调。“晚餐”同样是一个具有异质混成的“扭结”性质的词语,它的出现具有多重的暧昧性。这种暧昧性的出现,一方面是由于中国式现代性特有的镶嵌、涂抹和混合性质,它的极权政治、市场经济、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并生的大拼盘结构带来的人们美学和意识形态趣味的复杂性,它涉及“幸福意识形态”的建构,在一顿“中产阶级的体面晚餐”中,烛光和高雅的芭蕾舞就是我们对幸福的全部定义。

“烛火”充当幸福意识形态构建要素的情形只出现在现代;在古代,由于生活的直接需要,烛火的出现是直接和原初性的,它温暖、贴身,并形成我们对天堂的基本想象。但在现代的电灯发明后,烛光就成为一种人造的姿态,一种经过咖啡馆或高级餐厅中各色玻璃折射和投影后的存在,更多的時候它只是对那种出现在电影屏幕上的烛火的模仿,因而不过是“影像的影像”。

在这样的西式暧昧情调中,中国人沉迷于现代消费主义带来的快感中,仿佛具有了与西方同等的身份和地位。

请想象一个人失去双腿之后

仍然在奔跑。雅典远在千里之外。

哦孤独的长跑者:多年来

他的假肢有力地敲打大地,

他的鞋子在深渊飞翔——

你未必希望那是雅典之旅的鞋子。

一个失去双腿的人仍然在用假肢向雅典奔跑,雅典却依然遥不可及,这样的景象出现在“中产阶级的体面晚餐之后”,一面是沉浸在西方现代物质文明中的暧昧情调,一面是充满悲剧精神的苦苦追寻。“失去了双腿”隐喻中国人已失去了赖以与西方竞赛的资本。“奔跑”的意象来自发源于雅典的“奥运会”中,中国人既已失去了与西方平等对话的文化传统,没有了鞋子,既沉湎于西方式的现代物质生活,但又如同“夸父追日”般想通达西方文化的源头,余光中在《夸父追日》中说“西奔是徒劳,奔回东方吧”,但东方已经回不去了。

然而,诗的最后一句又再一次否定了这种追寻,与诗的开头一句形成悖论,在西式的现代文明中呆够了,想去雅典,却又未必真想去,这种再而三的模棱两可显示了中国人在无法找回失落的古文明的境遇下,摇摆于浮华的西方影响下的现代文明与古典西方人文精神之间的生存困境。

注释

①②③童庆炳主编《文学理论》P230-P231 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5年

④⑤韦勒克 《文学理论》 P213-P215 江苏教育出版社 2006年

⑥韦勒克 《文学理论》P239江苏教育出版社 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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