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传记小传

2016-08-04 19:58萧泛若
世界文化 2016年8期
关键词:卡莱尔传记

萧泛若

成功学大师奥格·曼迪诺在《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中提醒我们:传记和色情作品同样危险,二者都让人从旁观中得到快感。这种观点虽然怪异,却也道出了传记文学的魅力。由于传记兼具文学性和历史性,使它成为最守成不变,也最具流动性和包容性的文体。

我们将传记的发展大致分为五个时期:(一)上古、中古时期的古典传记和圣徒传记属于“原始传记”,其中不乏神话传说的成分;(二)文艺复兴时期,以“真正的人”为传主的传记诞生,到巴洛克时期的生动、写实,然后在理性时代出现了英语传记的巅峰;(三)浪漫主义和维多利亚时期书信文学发达,但由于社会风俗不开放,传记流于赞美和颂扬,作家的大胆尝试也被斥为有伤风化;(四)以精神分析学说为工具和文学实验为主题的现代主义在传记的文学性上取得突破;(五)“二战”至今迎来传记的黄金时期。

上古和中古时期(公元前2000年—14世纪)

尼罗河哺育了鳄鱼、河马和传记。正如西方的字母、宗教和科学等直接来自近东的馈赠,最早的传记也以碑传的形式出现在近东,先是古埃及,然后是亚述和巴比伦。王公贵族常常在墓碑上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回忆自己一生的丰功伟绩,如法老阿门内姆哈特一世(前1938年—前1908年在位)在一块碑文中写道:

由于我勤于农事,虔敬农神,尼罗河两岸稻米满坑满谷。在我当政的年代,老百姓没有饥的,没有渴的。

在埃及石碑底上常常有希腊文的“某某到此一游”,有的已达2000多年,这算是搞笑版的寄生性的自传。公元前六七百年间亚述帝国的碑文则具有了更强的故事性,比如亚述巴尼拔在石碑上夸耀:

经过一个月零二十五天的行军,我到达了埃兰。(为破坏农作物)我在其田地里撒盐并散播荆棘的种子……仅一个月工夫,我令埃兰变成废墟……

拥有发达民主政治的古希腊成为传记的沃土。泰奥弗拉斯托斯(前370—前287)是亚里士多德的弟子、逍遥学派的掌门人——“逍遥”乃“散步”之意,指这群大老爷们常常在饭后边散步边讨论哲学问题。泰奥弗拉斯托斯有两大著作:《植物志》和《人物素描》,后者并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传记作品,而是并未指名道姓地描绘了30种不好的性格类型,比如“多管闲事”“脾气乖张”“小气”和“臭不要脸”等。这部作品的长处是语言富有生活气息。

传记的发展几乎等同于散文的发展。罗马帝国在经历了史诗和抒情诗的黄金时代后,步入讽刺诗和散文的白银时代。此时即出现了传记文学的“珠穆朗玛峰”——普鲁塔克(46—119?)的《希腊罗马名人比较列传》。关于这本传记,蒙田说他“每日必读”,拿破仑不管去哪儿总是随身携带,海涅说自己在阅读这些传记时恨不得立刻跳上马背去征服法兰西。

普鲁塔克相信人都有一个内在性格,而轶事的揭示作用比大事更为有效。此书中的趣事俯拾即是,比如:

亚西比德(雅典军事统帅)花70迈纳买了一条狗,既大又漂亮。它的尾巴最好看,却被亚西比德给剁去了。当全雅典人都在同情这条狗并咒骂亚西比德时,他大笑:“如我所愿,我就是希望雅典人关注狗尾巴,这样他们就不会议论我做的更邪恶的事情了。”

普鲁塔克写传时目的感很强:首先是娱乐,其次是教育,然后是指出希腊和罗马的联系。第三点很明显有政治意义,普鲁塔克是希腊人,或许是想给罗马的统治阶层指出应该同等地对待希腊和罗马公民。

相比之下,与之同时代的罗马文人苏埃托尼乌斯(69—122?)则缺乏普鲁塔克的艺术构建、道德追求和政治目的。他的12篇 《罗马帝王传》显得混乱、堆砌,而且描绘的内容有点像今天的花边新闻或八卦。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自然主义的态度也是一种优点:苏埃托尼乌斯并不愿采取过硬的道德立场。虽然并未留下自己的生平,学者们认为苏埃托尼乌斯是个性格古怪的博物学家,而非严肃的历史学家。除了《罗马帝王传》,他还写过《文人传》,并研究过希腊语中骂人的话。他对风尘女子很感兴趣,写了《妓女传》。他的作品中常常充满夸大和不可思议的成分,不过读起来津津有味:

卡里古拉十分爱惜一匹名为“疾足者”的好马,不仅为它造了大理石马厩、象牙石槽,给它披戴上紫色锦被和珠宝项链,甚至还给它一处宫室,连同奴仆和家具,并以它的名义邀请和招待宾客。据说他打算任命它做执政官。

到了日耳曼人和天主教会共治西欧的中世纪,传记仍然流行,但多是宣扬殉教圣徒的神奇故事,一方面为激励信徒,另一方面也可以促进圣人遗物的销售。圣凯瑟琳(287—305)的故事被众多版本演绎,而且越传越神:在罗马皇帝马克森提统治期间,这个18岁的女孩儿在神学辩论中击败众多学者,但仍被判处以棘轮绞死,但天使让棘轮毁坏,于是改为斩首,人头落地后有奶从她的脖颈中喷出来。

圣徒传记并非一无是处,它强化了人物的心理描写,表现信徒们对信仰的挣扎、疑惑甚至动摇,富于人性的感召力。比如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哀诉令人动容:“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抛弃了我?”

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14世纪—17世纪)

“人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哈姆雷特让人类的目光由天堂转向尘世,欧洲人第一次发现了自己,民主开始发展,个人的价值得到重视。在意大利,瓦萨里(1511—1574)写的《意大利艺苑名人传》开创了以生平解读作品的先河。在英国,乔治·卡文迪什(1497—1562) 的《托马斯·沃尔西传》和威廉·罗伯(1498—1578)的《托马斯·莫尔传》开英国传记之先河,罗伯是托马斯·莫尔的女婿,他满怀崇敬地记录了老丈人面对死亡时的泰然:

(临死前女儿去牢房看他)他说:“要不是为了你妈妈和你们这些孩子,我早就把自己关在比这间房更小的地方了。”

在宗教方面,贫穷而虔诚的约翰·福克斯(1516—1587)写出了《新教殉道者传》,这本传记集有力地推动了英国的宗教改革,并成为许多信徒的床头书。和中世纪记述天主教圣徒不同,它不强调神迹和异事,而把重点放在人物言谈与行为中:

克里斯多夫·韦德径直来到火柱前,伸开双臂拥抱亲吻它,然后背靠火刑柱站在一个柏油桶中。他举手望天,高声背诵《诗篇》。警长一再打断他:“闭嘴,韦德!忍耐着等死吧。”韦德说:“请别动怒,大人。感谢上帝,我因信他而死。”兵士把芦苇堆在他身上,韦德拨开芦苇,露出脸来,让百姓听到他的声音。刽子手不断扔向他的芦苇刺伤了他的脸,他仍尽力向百姓说话。

从南欧的意大利和法国刮来的性感之风终于润透了英国社会,使那个时代几乎和现代一样开放。巴洛克风格兴起于文艺复兴晚期,“巴洛克”意为形状不规则的珍珠,形容古怪、浮夸的艺术作品。这很恰当地总结出《名人小传》的特点。《名人小传》可以被称为“英国的《世说新语》”,不过其中的性描写更多一些。作者约翰·奥布里(1626—1697)是个古怪的单身汉,他喜欢社交,到处打听是非,搜集社会名流的奇闻异事。他说莎士比亚曾从事过屠宰业,在杀完猪之后总要发表一篇演讲;还写培根是个同性恋,有一双“蝰蛇的眼睛”。而其中最为有名的是“牛津伯爵的屁”:

牛津伯爵在向伊丽莎白女王行礼时碰巧放了个屁,他感到十分羞愧,只好外出游历七年。他返回时受到女王的接待,(为了宽慰他)女王一见他赶紧说道:“伯爵,我早就忘记你放的那个屁了。”

巴洛克时期的另一代表人物是日记作家塞缪尔·佩皮斯(1633—1703)。作为海军上将的秘书,佩皮斯经历了瘟疫和伦敦大火等社会大事,他从1660年1月1日起开始写日记,由于视力下降,在36岁时不得不停笔。这是一本珍贵的史料,展卷阅读,王朝复辟时期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每星期都有十几人被分尸而死,尸体挂在路边,人们毫不吃惊地从下面经过。佩皮斯缺乏幽默感和文采,但这点被他的勤奋、诚实所弥补。如果说《 名人小传》的长处在于美,《佩皮斯日记》的长处则在真,尤其当他记述婚姻生活时,令人倍感亲切。他写自己从外面归来:

看到妻子把她的东西丢得到处都是,我非常生气,一脚把送她的小篮子踢坏了。

他记录下家中不和:

搂着爱妻躺在床上,听她抱怨在乡下家里我父母和妹妹待她多么不好。我听得很难受,觉得该想办法安慰她一下。于是起身把高顿先生赠送的银盘拿给她看。她惊喜异常。

理性时代(18世纪)

理性时代以怀疑和坚忍的精神强调对人的探索,正如蒲柏在《人论》中所说的:“他受骗于自己,又是自己的启蒙者/可以升天,也可以堕落/主宰一切,又是一切的猎物/是真理的卫士,却为幻象所欺/是世间的骄傲与笑话,是一个谜”。传记需要这种对人的本质进行探索的精神。在文体上,散文也有所发展,杂志和报刊小品甚为流行,这些都是传记的沃土。于是出现了英语传记中的巅峰之作——詹姆斯·鲍斯维尔( 1740—1795)所著的《约翰逊传》。

1763年5月16日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23岁的鲍斯维尔终于和他的偶像、54岁的著名文人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见面了。鲍斯维尔认为约翰逊已经不是凡人,必须用动物来比喻他,“他笑起来跟愉快的狼嚎差不多”,“他吃东西时那么贪婪,一道菜还没有吃完,又开始吃另一道菜。这就好比一条狗(原谅我的粗俗),嘴里一面啃着东西,爪子还紧紧抓住一块骨头”。

当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前后摇晃,用手不停地朝一个方向摩擦自己的膝盖。他的嘴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有时用舌头舔口腔的上颚,发出咯咯的响声,像只母鸡似的;当他在辩论中说完一段话时,会像巨鲸喷水般呼出粗气,就好像把对手的观点如风卷秕糠般一扫而空。

很快这对老哥俩就成了传记史上的第一对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约翰逊有强迫症和抑郁症,脾气暴躁,举止古怪;鲍斯维尔则唯唯诺诺,跟个小学生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在脑中暗记下博士说的话,回家赶紧记在日记里。他们两个一个逗哏,一个捧哏,真是一对黄金搭档。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只有276天,但鲍斯维尔抓住每分每秒,像个导演似的有意安排约翰逊表演,故意让他去见一些新朋友。有时实在无话可聊,鲍斯维尔就问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问题“:博士,如果你和一个婴儿关在一座城堡中,你会怎么做?”

他还有一点特别的怪癖,没有一个朋友敢请他解释原因。那怪癖是每当他跨过一道门或走进一条通道时,都非常介意,要从某一点开始计算步数,如此才能使他在经过门时,保证左脚或右脚能够首先通过。我曾经看见他突然停下来,全神贯注,似乎在计算步数,如果走错了,未能完成那神奇一步的时候,他就走回来,重新开始“盛典”,直到跨了那一步,才不再出神,快步赶上他的同伴。

《约翰逊传》是英语世界的第一传记,有学者感叹“:一本古怪的、有偏见的、神经兮兮的、无所不包的《约翰逊传》竟主导着英国传记。”阅读这本传记时,仿佛塞缪尔·约翰逊是一个脾气不好但十分可爱的叔叔,正坐在我们身边。

浪漫主义和维多利亚时期(18世纪末—19世纪末)

和日记一样,书信也是传记的亚文类,以诗歌著称的英国浪漫主义时期留给了我们济慈(1795—1821)的书信集,他写给芳妮·布劳恩的信被认为是英国诗人中最美的:“希冀我们成为夏日里只活上三天的蝴蝶——和你待上这样的三天,我会往其中注入平常50年也装不下的欢乐。”

到了维多利亚时代,彼时崇敬拿破仑的青年人变成了此时反对拿破仑的中年人,面对法国的入侵,国家的危亡最为重要。每当集体的利益变得过重,基于个人价值的传记就会遭殃。那是个互相恭维的时代,仿佛整个大英民族都在忙着谄媚。

维多利亚时期的传记多由亲人写成,而且动辄三大卷甚至六大卷,都以甜如蜜的风格出现。约翰·克洛斯为妻子乔治·艾略特写传时对于敏感话题一概不提, 首相格莱斯通在读后讥讽他写了“三大卷的沉默”。

社会风俗的重压之下,文人有两种应对策略。一种是“怪人传记”暗流涌动。约翰·蒂姆斯(1801—1875)的《英国怪人传》沿袭了《名人小传》的传统,而更为强调古怪特性。比如,“胖子”属于《英国怪人传》的一个目录类,蒂姆斯热心地介绍了治疗肥胖的妙方:

班丁夫人由于她肥胖的身体而遭罪不少。首先,街上的小孩们嘲笑她;其次,她没法自己系鞋带;最后,她必须倒着下楼梯。班丁夫人尝试了各种减肥方法:节食,每天只花6毛钱;洗了不下90次蒸汽浴;过度运动,每天划船几小时。她把肌肉练出来了,但体格依旧。最后,她终于找到了明白人,并听从他的建议成功变消瘦。这个人的方法是:把婆婆接到家里住两个月。

另一种则是与社会风俗的硬碰硬。作为维多利亚时期的大思想家,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自然有话语权来改变甜如蜜的传记现状,他明确坚持在传记中缺点和优点同等重要,而且缺点往往比优点更有魅力。卡莱尔对传记有其独特的贡献:他推崇并大胆地运用想象力,既形象生动又不给人虚假的感觉。

不过,卡莱尔并未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挑战世人的成见,这个任务由他的门徒担起。他的门生詹姆斯·弗劳德(1818—1894)有志于成为第二个鲍斯维尔。卡莱尔在死前陆陆续续把家庭信件、日记及一些生平资料交给弗劳德全权处理,卡莱尔表示:只有揭示出他的某个秘密,才能理解他和妻子简那痛苦的家庭生活。

1882年和1884年,两卷本的《卡莱尔传》一经面世,弗劳德立刻遭到了全社会的辱骂。王尔德说:“众门徒中写传记的总是犹大。”人们认为弗劳德背叛了卡莱尔,把他描写成了一个脾气乖戾、虐待妻子甚至施行家暴的粗汉。《卡莱尔传》虽然文采飞扬,但读来十分沉重,简的痛苦令人难以承受。不过实际上,卡莱尔跟简的关系在朋友中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他们几乎总在拌嘴、吵架,当着外人的面也不例外。

9年后,弗劳德又写了一本几十页的《我和卡莱尔的关系》,终于以委婉的方式将卡莱尔的秘密暗示出来:“卡莱尔新婚的第二天早上,狂怒之下把园子里的花草都撕成碎片。”原来,卡莱尔有性功能障碍。这引起了更大的公愤,弗劳德为自己的辩护只是越描越黑。这两本书引发了社会上对于传记作者权限的讨论,弗劳德充当了攻击维多利亚道德风俗的炮灰。

现代主义时期(19世纪末—“二战”)

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一种奇怪的现象,传记的发展经常跟“圈子”相关:泰奥弗拉斯托斯领导逍遥学派,约翰逊是文学俱乐部的首领,卡莱尔是伦敦切恩街沙龙的主人。

接下来登场的布鲁姆斯伯里团体,是那个发明了所谓“新传记”的圈子。

首先,詹姆斯·斯特雷奇和阿历克斯·斯特雷奇夫妇在19世纪末将弗洛伊德学说引入英国。弗洛伊德的学说对传记有两大贡献:第一,性重新被引入传记,而不必受到审查和责难。它以严肃的姿态华丽归来,可以被名正言顺地讨论。第二,精神分析被用于对传主的分析,作者开始强调童年创伤对传主一生的重大影响。于是我们看到,埃里克松在《青年路德》中解释,马丁·路德之所以喜欢用“屎”骂人,是因为小时候爸爸和老师经常打他屁股;我们看到伍尔芙夫人这样评价《爱丽丝漫游仙境记》的作者刘易斯·卡罗尔:“他的童年被残酷地切断了,于是它始终藏匿在他内心深处,无法摆脱。因此,他虽长大,但切断的童年阻挠了他真正的成熟。”

然而,“新传记”更重要的是在形式方面的实验。

利顿·斯特雷奇(1880—1932)的《维多利亚名人传》现在看来无甚新奇之处,在当时却是开先河之作。斯特雷奇选择了为人们所熟知的四个人物作为传主,虽然并未提供多少新的信息,但在态度上却是对维多利亚传记的全面扭转。“前言”中表明了作者的传记观:“不争论,不宣教:我只披露”;要想写好传主,必须选择某一特定的角度,“对目标发起突袭:击其侧翼,或攻其后部”,不能无所不包。

布鲁姆斯伯里团体的另一名成员、传记家哈罗德·尼克尔森(1886—1968)提出要写“短小,有创意,好玩”的传记。然而,日渐没落的大英帝国并没有心绪和情调支撑起这样的目标——它在文化上的霸权地位,“一战”之后转让给了美国,而它在幽默传记上的探索,也交给了纽约那个“阿尔贡金圆桌”的文艺圈子。

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二三十年代,纽约的空气中都飘浮着机智和笑声,那是美国作家约翰·厄普戴克(1932—2009)称之为“心灵轻快的时代”。在电影、电台和电视甫到之初,一时出现了纸质阅读的繁荣气象。报纸和杂志如海水一样,伴随着那个叫做“现代幽默”的东西,为传记提供了实验场。《美国信使》《纽约客》等杂志都开辟有“肖像”专栏,名人们互相描写,没有名的人也被名人描写:流浪汉、垒砖工人、印第安人……

迪姆斯·泰勒(1885—1966)身兼作曲家、乐评人、《纽约世界报》的幽默专栏作家,也是“圆桌骑士”之一。他写的小传《怪物》以“他”为传主,将时间因素剔除掉,他写得如此之妙,待到最后揭示传主的真实身份时,“他”是瓦格纳还是其他人已然无所谓了——

他是个极其自负的怪人。除非事情与自己有关,否则他从来不屑对世界或世人瞧上一眼……他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戏剧家之一、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想要听到他的高论十分容易,他是世上最能使人筋疲力竭的健谈者之一。同他度过一个夜晚,就是听他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上一晚。

他几乎对世间的任何领域都有自己的理论,包括素食主义、戏剧、政治以及音乐。为了证实这些理论,他写小册子、写信、写书……文字成千上万,连篇累牍。他不仅写了,还出版了这些东西——所需费用通常由别人支付——而他会坐下来大声读给朋友和家人听,一读就是好几个小时。

“一切传记皆自传。”在传记实验中,作者取得了与传主平等甚至高于传主的地位——关于谁的传记无所谓,重要的要看谁写的。

当代:黄金时期

在当今欧美,传记写作更多地转入学者手中。他们并不有意进行形式上的实验,但确实吸收了上一代人的精华:精神分析、叙述技巧和幽默调侃的风格。而众多女性传记作家纷纷登场,她们妙笔生花,切入点新奇,将曾经备受冷落的人放在聚光灯下,打破了传记“男性至上”的传统,名人的仆人传、名人的妻子传和集体传记涌现出来。布兰达·马多克斯(1932— )的《诺拉传》可谓一盘美餐:

年方二十的诺拉天生丽质,她使乔伊斯一见倾心。平心而论,乔伊斯并未看清诺拉的娇容,因为那时他已患上困扰他一生的眼疾,医生建议他走路时别戴眼镜,以增强视力,所以他当时没有戴镜子。尽管他用那双近视的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看到的也只能是她的倩影和秀发。她迈着大步、摆动玉臂的飒爽英姿就足以使他着迷。“悠忽”“自得”是他形容她的步态时最喜欢用的词汇,他通过这两个词汇描绘出一个充满自信、臀部在裙子里扭动的女人。

在自传方面,美国剧作家莫斯·哈特(1904—1961)的《第一幕》几乎可以被当成一部小说,因为它只有一个叙事单元:渴望——障碍——行动——结局。《第一幕》以哈特小时候产生想当剧作家的愿望开始,到他26岁写成第一部成功的戏剧为止,中间不断克服各种苦难。作品的魅力不仅在于它讲述的是一个美国梦的故事,更在于其语言魅力和人物形象的塑造。自传的第二部分讲述作为后辈的哈特与作为前辈的乔治·西蒙·考夫曼合作的经历。考夫曼是“ 阿尔贡金圆桌”的成员,在此之前已经有过多部成功的戏剧。哈特谦逊,适应力强,考夫曼则古怪、沉默,对写作环境有强迫症般的严格要求。这两个人待在一起必然碰撞出一部好的传记。且看哈特笔下的考夫曼:

每次我从扶手椅上站起来,想要走近点儿好跟他说话时,他都会惊恐地后退到窗户边上,大口地吸着好像没有被雪茄烟污染的空气……如果我表示敬意,他这时就会不停地搔耳朵,以至于我觉得,那只耳朵随时都会掉到地上……他尝试了各种策略,来避免这些大唱颂歌的时刻,比如跑到洗手间,让水龙头大开着,闭着门大喊“再见”,抑或是抓起电话,背对着我急急忙忙地拨打电话号码。

有一种现象叫做“五角大楼定律”:不管别人告诉你五角大楼有多大,当你到那儿的时候,只会感觉它更大。传记文学亦是如此,对它再多的溢美之词也不如你一睹为快。在日新月异的信息时代,传记面临着许多新的问题:比如手机短信取代书信,“状态”取代日记。更有争议的是,如果传记作者拿到了一份传主的网上浏览记录,这些私密的内容是否可以使用或者是否有必要使用?它们真能揭示出传主的“本质”吗?当然这些只是问题,不是挑战,相信传记有其存在和发展的广阔空间,不管是以何种载体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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