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一去天地寂寥

2016-08-04 20:13邢小俊
延河 2016年6期

邢小俊

知道他的时日可能不多,但是所有人都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他的离去,给这喧嚣社会瞬间造成了巨大的全国性震动,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空旷与寂寥……29日,这个城市当天气温逐渐升高,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透骨的冷。7年前,也是这个节气里,73岁的父亲也离开了,在后边张罗后事的半个月里,我紧紧裹着一件厚衣服,就感受到这种冷。这种冷,在后来世俗热闹生活的冲淡下,消减了,悄悄地匿藏在了一个人身体的深处。

祭奠灵堂一处设在建国路陕西省作协大院,另外一处在复聪路2号高教公寓。我和西大屈健兄一大早拟好挽联“大塬弥不轻语,藉百年风云酿成万世白鹿。先生亦有柔骨,拼一生真爱长留二字忠实”,约了袁秋香、王宜振老师、许令东,在省作协他的灵堂前,我们献花,鞠躬,我最后又单独磕头。我重重的磕头,像给已经离开的父亲那样真诚。看到他的照片中的眼神,泪喷涌而出……

先生查出舌癌的整整一年時间里,我们一直惦记着去探望他,却又怕看到病魔把他折磨成的那般模样。在先生病重期间,各界人士通过各种渠道都在关注和过问先生的病情,先生素来低调、质朴,拒绝探视。但是我深谙这还源于他骨子里的强硬和自尊——这就像先走的父亲,即使被病魔紧紧攫住生命,但是在最后的抗争日子里,从没有失去作为强人的尊严和风度。

曾跟《文化艺术报》的总编辑陈若星大姐约了多次,她也通过先生身边的杨主任多次联系,几次差点成行,最后都是临时取消,传达先生的意思是等他从医院做完这次的化疗,回到家里大家再去。我们也天真地想象,等他挺过来,我们再见到时也许能看到他与疾病抗争的胜利和生命神采逐渐焕发时的情境。29日早上,陈若星大姐说在等待探视的过程中,她和先生曾有一次通话,但是没有听清楚多少……说到这里,电话里传来陈大姐的啜泣声,长时间压抑的沉默——我们都在承受着共同的遗憾和共同的悲痛。

但是,我们,只能和成千上万的人一样,深深遗憾着,无缘见先生最后一面……

先生驾鹤西去,牵动了整个社会的神经,给社会造成了大的振动,给许多熟识的不熟识的人同样带来巨大的悲痛和遗憾——当天,全国的微信圈和网络几乎全部都是有关先生的消息,稍后就是各种悼念文章、诗篇、回忆、图片及现场祭奠的消息刷屏,堪以亿计;在建国路陕西省作协大院,复聪路高教公寓的祭奠现场,络绎不绝的人们自发地以各种方式哀悼这位文坛巨星的陨落,千行百业,成千上万……

西大艺术学院院长屈健兄祭奠归去,发来短信说:“陈先生花甲寿时,时西大文学院刘炜平副院长代表文学院嘱余画《秃鹫》以为贺,取《百年孤独》作者马尔克斯说‘作家应当是位社会啄食腐肉的秃鹫之意。我曾奉命成画。今早想起此事,询问炜平当年情境,说是当时不好画,曾经翻阅徐悲鸿秃鹫作品,又查阅图片参照。印象中不仅画了,还固执地认真。但画成后去向,年久失忆,是否自觉不甚满意,自裁于襁褓之中?皆不得知。今大师归去,祭奠归来,忆此事,不胜嘘唏。遂补写《灵鹫图》,以为陈公千秋。”屈健兄人品才情并茂,补画之举,其胸有丘壑并情波义澜可见一斑。

这一天,曾与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吴义勤在微信上互相安慰,唏嘘喟叹。他说在西安挂职期满期间曾经去探望先生,感觉精神还算硬朗,但说话多有不清晰。此前,在湖南召开的中国报告文学青创会上,与会的中国作协领导、报告学会的领导都在会隙关心地询问先生病情。

这一天,我的好友省爱心企业家李国梁给我电话说,以前在某一次会议上和陈老师有一面之缘,印象很深。他给先生在两个寺庙立了牌子,做超度法事,望先生往生净土。

这一天,西安一家饭店,端来一盘子饭菜,深情地献到灵堂,说:“这都是陈老师喜欢吃的饭!”数不清的市民,来到灵堂前磕头、哭泣。

这一天,曾经的鲁迅文学院24期高研班的同学,天南海北地打来电话、微信留言,嘱托我替他们去给先生敬香,湖南作家余艳一再叮嘱要我一定给先生叩个头。山东作家高艳国等鲁院同学,纷纷在微信中回忆与先生几次会面情境及珍贵的签名书籍、合影。

连续几天来,如此大范围的追忆和高规格的礼遇,特别是文学圈以外如此大规模、如此自发的真诚的缅怀,再次证明了文化的力量和大师的人格、思想对社会产生的巨大影响力和震撼力。

对此,西大刘炜平兄祭文中说得很准确到位:对于陈忠实的悼念,也是鉴照世道人心的一面镜子。他说让他最为感动复感慨的,是文学界以外的人们对于陈忠实的朴素而真挚的悲悼与缅思。昨天早晨在樱花广场早餐,听到邻桌有几位农民模样的老者对话。一位说:“陈忠实咋就殁了?才七十几么,比咱几个还小几岁。那人一辈子名声好。”另一位说:“对社会有用的人,说走就走了,咱这没用的人倒活着,也替不下人家。”重情重义的炜平兄当时就止不住感动的眼泪,心里向老者脱帽致敬。

我相信我和其他众多的文学晚辈一样,都得到过先生无私的提携呵护——这是他对文学除《白鹿原》之外的另一种贡献。我在中学时就是先生的崇拜者,但是因为距离和机缘,只是远远地观望和崇敬。直到2005年第一次接触,200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当时我负责华商报的时政要闻部,策划在某个公园修建西安的抗战纪念墙及一系列抗战记忆的读者活动。在可行性研讨会上,请来先生和古城的一些名仕大家座谈。先生衣着朴素,一派关中农民打扮,白色衬衣的口袋装着一包卷烟,拽得上衣不平整。脸上沟壑沧桑,眼光却凌厉,发言时一口纯正陕西方言,语调铿锵,表达准确、坚定、有力,特别是慷慨激昂的爱国情怀给所有人留下深刻的回忆,他的气质就像我一直崇拜和敬畏的父亲,耿直、宽厚、豁达、正大,浑身散发着男人大气磅礴的魅力和气场。散会后,他和所有人握手,温暖、有力,他和所有人合影,有求必应,连在大厅执勤的保安他也一视同仁。第二次是我带记者去采访,约在他在石油大学的房子里,正在创作的他打开房门,热情中有些疲惫,房间简朴,几乎没有装修,家具也简单至极,书籍和报纸堆放随意,他穿着当今很少见的暗红色绒裤接受采访,不拘小节,大家风范。采访完后我们一再邀请吃饭,他指着客厅的铁炉子说:我就爱吃面,等会自己下面片呀。他还答应给我题写书房名称《蕙园》。约两周后,我就接到杨主任的电话通知,说书房名已经写好,激动的我赶到建国路省作协院子,拿到一个装有书法的信封,信封上用铅笔写着“华商报邢主任”字样,还有我的电话号码——可能是他便于杨主任联系我的。

再后来,在各种场合的会议中,总能见到先生,握手时他会用纯正的陕西方言唤出你的名字,温暖、亲近、有力,如遥遥关注着你的父亲。2011年时,先生给我的新闻策划类书籍《大策划》题写书名,等书出来,连同散文集《泼烦》一并送去。时隔不久,又惊喜地接到先生电话,他又通过杨主任给我辗转送来两幅珍贵的墨宝“文心莹澈清如水,剑气峥嵘半倚天”“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权当分别对两本书的点评鼓励。

再后来,机缘巧合,我和先生的公子陈海力一起赴西藏采访半个月,途中免不了多次表达先生对我的提携之情,后来我们成为挚友。从海力那里了解到,先生事务繁忙,但是一直在关注着我的业务创作,曾在海力处多次问询。前几年《觅渡》《超度》出版时,先生短信发来推荐语:这是一个人对渐逝乡村的怀念与悲悯,对浮躁城市的思索与低吟。书获奖后他在报刊看到消息,发来祝贺的短信,让我不安,让我更加努力自强。

先生满脸沟壑,可他胸藏丘壑,先生一身布衣,可他大气磅礴,波澜壮阔,他对陕西文学艺术的繁荣发展和整体推进的呕心沥血,他是在以自身的创作高度和人格、人品高度,塑造了一座如秦岭的巨峰,平地而起,横亘东西,纵横数千里,给人依赖,给后人瞻仰、膜拜……

先生远去,天地顿时寂寥异常!原上曾经有白鹿,人间自此无忠实。先生作文做人,亦是一面镜子,古城从文者当时时鉴照、自省、自正,摒弃浮名小利,远离团伙帮派,从先生身上汲取精神能量,图大事,谋大事……

《白鹿原》铺棺做枕,先生且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