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从我的《弓》说起

2016-08-06 20:28韦苇
小星星·阅读100分(高年级) 2016年7期
关键词:放牛娃农活读书人

韦苇

近年,我有一些诗引来许多注意的目光。譬如这首题目叫“弓”的诗,就是这些被注意的诗当中的一首。

爷爷的背,

不是生来就驼。

那是日子——

从生命树上飘落下来的纷纷扬扬;

那是血爱——

在长年流淌的脉管里淙淙涓涓;

那是光溜溜的锄把和弯弯的山路——

是铁皮般的手面和脚掌。

无泪的坚韧,

把自己做成了一张弓,

将儿孙

一个一个

嗖嗖地射出去。

这样的诗,我用不着“作”,因是我心里本来就有,只是忽然有一个从心里往外释放的机会,诗写成就在挥手之间。

我生长在一个农人家里。我的家不算很穷。我是我们家的头一个男孩。父母在我身上所灌注的爱,在我身上寄托的厚望,是不需说的。但是父母爱我,却从来不娇宠我。我六岁就被父母送进学校去,算是上学了。年纪太小,做学生实在也做得懵懂。我们家养着一头耕牛,除了自家的田地由我父亲耕犁,本族农家的一些田地耕犁也包在我父亲手里。牛在我们家占有很重要的地位。我母亲童年缠过几年脚,又要操持家务,所以牛自然归我照管。于是,在学校里,我是学生;一回到家,我就是“看牛佬”。我的家乡把“放牛娃”叫作“看牛佬”。我是读书人中的放牛娃,是放牛娃中的读书人。暑假里,牛要耕田耙地,我就得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去割青草来喂牛。寒假里,我得给牛喂玉米秸秆。干这项农活应不算是太辛苦,但是要有点技术才能把牛伺候饱。七八岁,我就学会当牛粗糙的长舌把我喂进它嘴里的秸秆往外推搡时,把我的右手大拇指从牛嘴的左侧塞进去,死死挡住牛舌正往外推搡的秸秆。想想,牛牙有多宽大,多厉害!把拇指伸进牛嘴里而不被牛咬到,这在今天的孩子看来算得上一个绝技动作了。我就从伺候牛开始学做所有的农家活,包括用双手抓着畜圈粪肥往田畦上撒。我这也不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父母一时也不闲着,我能做的就该去做,不可以推托,不可以耍滑,不可以偷懒。

似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往往特别经得起挫折,受得住磨难。

1947年冬天,我13岁,去县城考初中。向晚时分,我正从县城往回家路上走,才走出县城几步,就下起了雪,祸不单行的是我的草鞋又破烂得不能穿了,只好扔掉了,这就只得光着脚板在沉沉的夜色中行走了。雪越下越大。雪不是悠悠荡荡飘下来,而是棉团似的翻滚几下,便无声地落在我眼前的地面。雪越积越厚,一片白光光。路旁不是没有村落,因为是寒冬腊月,家家都门窗紧闭。远远传来几声狗吠,只徒然增添我的孤凄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助。我麻木的腿脚从一个雪坑里拔出来,又从积雪里插出一个新雪坑。不知怎么的,还走错了路。好像是老天存心跟我为难,这茫茫雪夜里,看来我是死定了。但事实上没有。后来,我考取了初中,我的用功和努力就超乎凡常了——我当然懂得该怎样倍加珍惜我好不容易挣来的求学机会。

上大学,我进了我国最大的都市。可一到假期,我就回家去代我的母亲出工。我干农活,得干得毫不逊于我母亲才行,我得让生产队给我母亲记应得的工分。后来我到大学里去当了老师,从昆明回到浙江,我照样二话不说,回到家就去替我母亲出工。一个读书人,能替妈妈出工,我不只是兴致勃勃,还很自豪。母亲表扬我说:离家这多年,我大儿子的蹄子还像小时候一样结实呢。这表扬声里,我能觉出,从天边回到妈妈身边的我,仍还是她的儿子。更后来,到我65岁从教授岗位上退下来,67岁的我还回家替92岁的老父亲去挖了一块花生地,供我父亲种菜。

没有一样农活我不会干,这种隐在的本领平时不太看得出。我学外国语不但不弱于城里人,翻译文章也不弱,因为我汉语文字语言的修炼比同班所有同学都强些,就常常可以借用汉语规律与外国语规律的迥然相异,去学习和记忆外国语的语法和词汇,形成了我自己的独特优势。有几门功课,譬如翻译课,我那时就觉得这将是我未来的看家本领,就学得格外用心,所以一直保持在全班最前列。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不因为我农家的“土”就适应不了大上海的“洋”。我会干农活的隐在本领,到我大学毕业前夕还亮了一回“剑”。那时我们大学接到上海市的命令,毕业班同学都去上海郊县金山县支援农村夏收夏种。会干农活的同学为数稀少,其中有一项农活是踩水车,人爬到车架上去把水从塘里车上岸来浇地。乌央乌央几百人,站到水车上去踩高跷似的悬空赤脚踩水车轮子,没有人敢,没有人会,而我对这项农活在少年时就是拿手好戏。我上去,就一口气踩了两三个钟头,结果回校做劳动总结时,给我评了个“劳动模范”。我不重视这个评模和评模的结果,但我自己重视具有多侧向的生存技能——不只是会读书,读书以外的许多事也能行,这就意味着到社会上去独立生存能力强,能经受得了风雨——纵然是狂风暴雨毫无先兆地突然来袭。

我说这些,我是想说,现在的孩子被娇宠,而且是长期地被娇宠,时间一久,就必然是一个会做的事少、对社会贡献小的人。所以我的主张是:让娇宠只是父母那一方的事,孩子自己一方可以拒绝娇宠,为独立生存早做准备。

我就是我诗里写的,父母把自己做成一张弓后,将我从农家射出去的一支箭。我的诗,我的文,我的专业著作,都是这箭的锋芒和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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