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虾》：沉默中徘徊的人

戴珈瑜

这是一部在荒诞中反映现实的电影。冷峻的色调中，影片为我们讲述的是在一个世界里，单身被视为犯罪，所有不管什么原因而处在单身状态的人会被聚集起来，如同入狱一般被送往城市边缘的一个酒店。

在这部影片里，如果没能在规定的45天时间内脱离单身则会被塞进“转换室”变成一种动物：有的人选择马、有的人选择狗、有的人选择兔子，而我们的男主角——在迷你美剧《真探》第二季中大放异彩的科林·法瑞尔——在进到这个疗养院般的封闭酒店时，出于对贵族和大海的向往，当然还有对一夫一妻制的忠诚，为自己未来的惩罚方式选择了龙虾。

《龙虾》的导演是来自希腊的欧格斯·兰斯莫斯，如果看过他的《狗牙》，就一定会对他独树一帜的个人风格印象深刻。电影里的人物都是硬邦邦的，没有表情地说话、有些怪异的遣词造句、几乎不表露个人情感——仿佛就是被一个个机械程式在操控。对话也并不多，而且中间常常夹杂一些莫名让人发怵的短暂沉默，让人无法预料下一步的发展。所以，观看《龙虾》伊始，你便会有这样的不适感，毕竟我们不常看到这一类型的电影。当然，在电影圈内，这类电影有一个很严肃甚至宏大的名字：反乌托邦电影。著名的有近年大热已经完结的《饥饿游戏》《大逃杀》《移动迷宫》，以表现虚构的与理想世界乌托邦相反的社会情景为主旨，这也就是为什么它们总是难逃“荒诞”“黑色”的描述。

另外，许多在观众看来荒诞的小细节在影片中却是属于默认设置属性，因此当你意识到这样的一种心态差异时，内心的那种异样感仿佛又被撕裂得更大一些。在电影的前半部分，我们看不到反抗，科林·法瑞尔被带到酒店时，被问及隐秘的个人信息时，被要求脱下衣服时，被告知鞋子只有整码没有合脚的半码时，被通知这里僵化的规定与安排时，他都只是带着那疲惫又空洞的表情略略不解地愣上几秒，然后接受，从他的动作神情上甚至都看不出些许的无奈感。之后的发展顺理成章，对一个发福的落寞中年男人形象，我们也不会期待太多：他按时起床，吃酒店早餐，参加组织的各位“客人”联谊，尝试与他人交朋友，寻觅自己的解脱对象，每天早晨醒来时静静聆听酒店的贴心广播倒计时：早上好，距您变成龙虾之日还有35天。随着截止日期的逼近，他和由本·卫肖饰演的朋友都运用了一点小小的计策，做出了一点小小的牺牲，遵循着两个成功结合之人必须有某个真实共同点的原则，找到了各自的女朋友。于是待遇被升级，可以入住双人套房，以情侣的身份开始在这个临时社区进行社交活动，等到他们通过考核，便会被放回真正的城市进行正常生活了。

电影看到这一部分，很多人应该就会想象故事的发展和结局无非就是在这个酒店和城市中产生，要么最终脱离酒店回到城市，要么悲惨失败变成龙虾。这样的一种背景设置，可以在当前的社会中找到其映射，青年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便会被整个社交亲朋圈等待着结束单身，仿如历史洪流无人可挡，这一点毋庸多说，导演的意图也并不在于批判讽刺这种社会现象而已。接下来，导演即将颠覆你刚刚才接受和理解的主题。

科林·法瑞尔在来到酒店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哥哥变成的一条狗，所以狗也跟随他和女朋友一起入住套房。两人在一起的合理原因是共同的冷酷无情个性，有一天这个一脸阴狠的女人起了疑心，为了确认对方仍然是冷血而残忍地杀掉了他的哥哥——那只狗，科林·法瑞尔爆发之际杀死了她，并在一个女服务员的帮助下逃出酒店进入荒林。另一个完全相反的世界接纳了他。

在这个新的世界里，蕾雅·赛杜饰演的头领带领着一群反抗城市里这种制度的人们，栖息在丛林，时时伺机进行攻击和破坏行动。他们的理念是另一个极端：所有人必须单身，反对一切情愫的产生，并对相爱的人进行残酷的惩罚，而每个人会事先在山林里为自己挖好坟墓，一旦遇到不测将会被掩埋在这里。于是男主角仿佛在浑浑噩噩间开始了另一种游击战式的生活，以同样的顺从和空洞神情，仿佛与在酒店时没有两样。在这期间，他开始和蕾切尔·薇姿饰演的与之同生共死的另一名“游击队员”变得惺惺相惜，暗中开始了意想不到又更显荒谬的恋情，并不得不发明出一套秘密手语用来在绝对的单身阵营中秘传

爱意。

这样讽刺的情节，用来令人清醒却是再适合不过的。科林·法瑞尔饰演的这个毫无特点的男人，本应该和所有的其他人一样，按着既定的规矩生活，不管荒谬程度如何。但是在他的沉默与缓慢中，其实有着一点东西在萌芽：一开始只是眼神里的迟疑，后来变成了若隐若现的不安，又在冲突中获得了一点点勇气，转换世界与角色之后又竟然不知不觉地奢望起自由，成为反叛游击队中的反叛者。实际上通过他这个似乎不属于两边世界的任何一方的人物存在，以及他的角色转变后境遇的对比，我们很快领悟到，非黑即白的系统是不可行的。

影片的最后，蕾雅·赛杜在发现男女主角相爱之后，以治疗女方的近视为名弄瞎了她的眼睛，以示惩罚。科林·法瑞尔决心为爱人报仇，在杀死了头领之后，带着蕾切尔·薇姿逃离了丛林，回到了应该可以接纳他们的城市。此时对科林·法瑞尔已经大大改观的观众，必定带着激动的心情在期待着一个美好的结局，科林·法瑞尔以真爱为名打败了阻碍他们幸福之路的人。可惜的是，这个男人并没有真的逃出牢笼，因为那个牢笼已经植根在他的头脑里了。

两人坐在餐厅里，男主角为这时两人没有了共同点（此前他们都是近视眼）作为充分理由在一起而烦恼，仍旧是一来一往的平静如死水般的对话，然后他提出了弄瞎自己的提议，并拿起餐刀和纸巾走进卫生间。他在镜子前抽搐地拿起刀又放下，我们在这重复动作中紧张不已，然后，全片结束。

所以，令人失望的是，最终科林·法瑞尔还是那个懦弱的人，比起周围的其他人来他也并没有多么特别，这个世界里的两种存在方式，还将继续统治和苟延残喘下去。至于影片的结尾，导演极为聪明地设置为开放性，既不迎合观众，也不试图提出某种主张。他只是借助电影这个渠道向我们呈现了婚姻制度和个人主义这两个对立面分别会发展出什么样的生活结构，并一推到底般夸张了效果，最后一幕里男主角在镜子前进退维谷，正是这两者的互相搏斗。而爱情这个“中心思想”究竟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呢？似乎有意无意间它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主角的最后逃离因之而起，在面对最终的困境时却又显得那么渺小。每个观众对于科林·法瑞尔是否会扎瞎自己的眼睛都有自己的看法，但爱情这个小角色无疑是将成为炮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