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大众的呐喊
——德国叙事谣曲《莱诺勒》解读

2016-08-15 00:42李琦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太原003006
名作欣赏 2016年30期
关键词:尔格席勒诗人

⊙李琦[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太原 003006]

普罗大众的呐喊
——德国叙事谣曲《莱诺勒》解读

⊙李琦[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太原 003006]

德国诗人戈特弗里德·奥古斯特·毕尔格所创作的诗歌《莱诺勒》堪称德国叙事谣曲创作的里程碑。全诗借平民女子莱诺勒之口,为身处德国七年战争时期的普罗大众呐喊,勇敢向传统向宗教向皇权挑战,可视为狂飙突进的代表作。

叙事谣曲 战争 传统 亵渎

《莱诺勒》(Lenore)是德国诗人戈特弗里德·奥古斯特·毕尔格1773年(也有的版本作1774年)创作于格尔恩豪森的一首叙事谣曲,是毕尔格除了故事集《闵希豪森》之外最重要的作品,“可视为狂飙突进的代表作”①,堪称德国叙事谣曲创作的里程碑。此诗发表后立刻在国内外引起轰动,使人们对叙事谣曲的观感为之一新,为诗人赢得了广泛的声誉,但同时也招来争议,其中最著名的无疑是席勒与毕尔格的笔战。文学大家席勒的贬低使得毕尔格的诗歌作品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无人问津,但时间终会披沙砾金,《莱诺勒》一诗的价值得到了公正的认可,诗中为普罗大众发出的反对战争、挑战权威的呐喊声在两百多年后的今天听来依然充满勇气和力量,诗歌对德国叙事谣曲的奠基之功意义重大,其离奇诡谲的故事情节和特点鲜明的人物也为后世的创作提供了灵感源泉。

一、诗人毕尔格

戈特弗里德·奥古斯特·毕尔格(1747—1794)是狂飙突进运动的主要代表之一。他的父亲是位乡村牧师,诗人早年学习神学,1769年去哥廷根大学读法律,结识了后来哥廷根林苑社的成员,并终身与他们关系密切。1772—1775年诗人任乌斯拉封建家族的庄园总管。直到1784年他才得到哥廷根大学一个编外的文学讲师位置。诗人一生贫困,加上三次不幸婚姻的打击,四十八岁就去世了。他的代表作有故事集《闵希豪森》、叙事谣曲《莱诺勒》以及政治诗《农民致暴君殿下》等。

“作为诗人,毕尔格对德国文学的最大贡献是通过他的创作确立了叙事谣曲在德国文学中的地位,并为它在德国文学中的发展打下了基础。”②

二、诗歌创作背景

“德语中的谣曲(Ballade)一词从词源学考察最初源自晚期拉丁语的‘跳舞’(Ballare),意思是跳舞歌……进入18世纪后半叶,谣曲的概念发生了变化,源自英语的叙事谣曲(Ballad)取代了拉丁语的跳舞歌,谣曲作为一种诗歌体裁正式定义为:用歌的形式叙述民间故事。”③

17世纪巴洛克文学时期,文学家们鄙视一切受大众欢迎的文学形式,叙事谣曲被排斥出正式的文坛。18世纪时,文学观念的转变使这种文学形式重回视野。1766年,由英国主教和诗人托马斯·帕西编撰的《古英诗遗存》在哥廷根重印,引起德国读者尤其是文学家的重视。④毕尔格也正是在这种外来影响下创作了《莱诺勒》。

在形式上,谣曲可分为民间谣曲、历史谣曲、艺术谣曲、哲学谣曲等。而“真正成为文学创作主流的当属18世纪后半叶以狂飙突进诗人为缔造者的艺术谣曲(又称叙事谣曲)”⑤。

《莱诺勒》最早发表在1774年的《艺术年鉴》上,素材是欧洲古老传说,是诗人受到同名的民歌启发所创作的,毕尔格在再创作中情节上有改动,更添神秘恐怖色彩,也更为震撼人心,它脱胎于民间谣曲,却为艺术谣曲这一新类别奠定了基础。民歌《莱诺勒》后来被阿尔尼姆收入民歌集《儿童的奇异号角》,民歌只有十二节,每节三行,而毕尔格的叙事诗则有三十二节,每节八行。

三、格律与内容

最早流传的民间谣曲是不押韵的,发展到艺术谣曲后,开始有较工整的格律和音韵。此诗的格律为抑扬格,毕尔格模仿路德翻译《圣经》赞歌用的三四音步形式、四音步诗行和三音步诗行交替出现(本诗每诗节8行分别为四三四三四四三三音步诗行),每一诗节的前四行为交替韵,后四行为临韵,韵脚工整,音韵优美。诗歌中多用跨行句,尤其是在动作和景色描写时,起到了诗行的连接作用,给人一种一气呵成之感。诗中的部分诗行还采用了叠唱的手法,例如“骏马向前飞奔打起响鼻/骑手在马背上喘息/马蹄下砾石激迸出火星”,在第19、23、26诗节重复出现,营造出一种黑夜奔马的紧张、神秘氛围;又如“亲爱的你害怕鬼魂吗?月光亮堂堂的”这一问题在第20、24、27诗节的重复出现,随着莱诺勒回答的变化展现其心情的变化,一步步推进情节,引领读者走向最终的结局。诗中大量象声词的叠用也是一大亮点,使整首诗歌音韵生动,读起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

诗歌从结构上可以分为三个意群:第一个意群为第一至第四诗节,是全诗的引入部分,交代了故事的背景,即七年战争期间,莱诺勒的未婚夫威廉随弗里德里希大帝的军队征战沙场,却迟迟未归,音讯杳无,独守空闺的她在煎熬中苦苦守候。战后归乡的军队中,依然没有威廉的身影,旁人的团圆和重逢更衬出莱诺勒形单影只的悲哀,绝望之痛让她崩溃。

第二个意群是第五至第十二诗节,莱诺勒与母亲间的对话。愤怒哀绝的莱诺勒如火山般爆发,她放肆地谴责上帝给予她不公的厄运,尽管母亲苦苦相劝,并请求上帝宽恕莱诺勒的亵渎之词,依然无法抑制她的愤怒以及求死以得解脱的愿望。莱诺勒甚至喊出:“在他身边就是天堂/没有了威廉就是地狱。”在宗教权力至上、长幼尊卑分明的18世纪,如此言辞不可谓不大胆,不仅是对以母亲为代表的家庭权威的蔑视,更是对基督教权威的挑衅。莱诺勒表现出的自由意志和抗争精神让人动容。这一部分以她怒责上帝至深夜,心力交瘁结束。

第十三至第三十二诗节组成了第三个意群,即莱诺勒与未婚夫威廉的亡魂策马奔驰以及最终的死亡,这也是情节最紧张,极富戏剧效果的部分。威廉的鬼魂回到莱诺勒身边,并说服她一同骑马在黑夜中奔向他们的“婚床”。诗句一开始并没有点出威廉是其亡魂的化身,但随着情节的推进,诗人埋下的伏笔让心中的不安渐重:如威廉称“不能久留”,他们的婚床“宁静、冰凉、狭小”,一路奔驰中,他们遇见了许多灵异之物等等。当她最终被带到棺木做的“婚床”前,威廉和骏马灰飞烟灭,她自己也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事实上,毕尔格在这一部分对民歌《莱诺勒》的情节作了改写,民歌中的少女以婚床未备、路途遥远等为由拒绝与未婚夫同行,语气中还带些娇嗔,而毕尔格笔下的莱诺勒性情刚烈,一往情深,种种疑点让她定然已经意识到威廉非昔日的威廉,因此在几次被询问是否害怕死人时,她的回答从“不害怕”转变到“让他们安息吧”,但她并未向爱人提出质疑,或要求返回。爱之无畏,爱之义无反顾,让人感佩!对她而言,比起在没有威廉的尘世孑然一生,她宁愿“让生命之光永远熄灭”,或许死亡才是她最好的救赎。

整首诗歌文字通俗易懂,毕尔格在气氛的烘托上很用力,第三个意群的描写一气呵成,营造出一种让人身临其境的氛围。

四、思想内涵

初读之下,莱诺勒的渎神之罪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造成的,她付出的惨痛代价让人颤栗,也不禁痛恨起让家人离散、至亲永别的残酷战争。但这个倔强女子的悲剧性结局带给人的感动和震撼更甚于对渎神之罪的畏惧警戒之心。

在那个年代,战争是君王意志的产物,是诗中的“王和女王”(指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和奥地利、匈牙利和波西米亚三国的女王玛利亚·特蕾莎)决定的,成千上万的普通民众只是战争大棋盘上被摆布的棋子,诗中莱诺勒的母亲所代表的正是18世纪中期典型的民众形象,他们默默忍受生活的不公与蹂躏,纯良忠厚的品性让他们终身卑微而恭敬,对君权神授的君王们主导的政治和军事事件唯有仰视和服从。⑥即使遭遇不幸,也只能自怨自艾,祈求永远正确的上帝赐予恩慈。他们的性命尚且如同蝼蚁般卑微,家庭、婚姻的幸福更不过是奢望罢了。

莱诺勒代表的则是18世纪末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人。18世纪下半叶,德国社会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市民阶级在经济、文化等方面实力大增,成为时代主导,政治上却毫无力量,加之经过启蒙运动的洗礼,自由、平等的思想渐入人心,因此社会矛盾进一步加剧,质疑与反抗的声音渐起。在当时分裂为许多自治的小邦国的德国,爆发政治革命的条件尚不成熟,青年知识分子们于是以文学表达心中的追求和理想,史称“狂飙突进运动”。18世纪以前的德语悲剧诗歌都是以贵族为主人公,小民百姓不过是喜剧诗中小丑式的存在,而毕尔格这首叙事谣曲之所以成为狂飙突进的代表作,正因其主人公莱诺勒虽为平民女子,却以其自由的意志、无畏权威的勇气谱写了一曲荡气回肠的悲歌。毕尔格的创作借小小女子之口,为普罗大众呐喊,勇敢地向传统向宗教向皇权挑战,这无疑是先驱式的。

但毕尔格并没有给莱诺勒一个好的结局,她的呐喊在躯体的死亡中归于沉寂。除了悲剧本身更易撼动人心的理由外,也反映出诗人的矛盾心理,或者毋宁说是18世纪下半叶德国作家诗人们的集体矛盾。他们一方面向往自由平等,另一方面又深谙现实的灰暗与无奈。文学只是一种宣泄的出口,在没有普遍赢得民心,以作品的感化力和号召力将民众的意志汇聚成一股洪流之前,他们并没有实质的力量去改变世界。

五、对德国叙事谣曲创作的影响

《莱诺勒》的发表在当时引起广泛关注。主人公莱诺勒奔放不羁的激情以及蔑视一切的反叛精神,恰恰是当时狂飙突进运动精神的体现,顺应了时代潮流,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倾向。毕尔格对自己的作品也曾自信评价:“从今以后所有写叙事谣曲的人都是我的无可置疑的追随者。”⑦尽管歌德、席勒后来将艺术谣曲的成就推上了新的高峰,但如果没有这首作品的奠基之功,那是不可想象的。

此外,《莱诺勒》也是所谓的“鬼魂叙事谣曲”,不仅将鬼魂作为诗歌主角,在自然景色描写方面也富有魔幻色彩,这种风格延续到毕尔格后期的叙事谣曲创作中,成为《莱安德尔与布兰底诺》《狂野的猎人》等作品的共同特点,也能在许多其他诗人的叙事谣曲作品,如歌德的《魔王》中能找到影子。

六、“大众化”文学理想的论争

《莱诺勒》使毕尔格声名鹊起,成为当时文坛炙手可热的人物。众人的追捧对毕尔格的文学理想产生很大的影响,他立志要做一个“大众作家”,追求作品的“大众化”,希望他的作品符合大众审美,老幼咸宜。在论文《关于大众诗的内心倾诉》(1776)以及《论诗的大众化》(1784)中,他都强调“大众化”是“民族诗歌”最根本的标准。

“大众化”意味着更多的读者受众,也意味着某些时候的妥协甚至迎合。“歌德的良师益友赫尔德尔认为谣曲创作应抓住古老民歌的精髓,语言运用上不能过于亢奋,应避免激情洋溢,让读者能保持冷静批判的头脑,不以打动读者、让人忘记自我、产生与诗歌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的感觉为目标。”⑧从这样的观点出发,毕尔格的诗风的确略显媚俗,也因此遭到席勒的攻击。1791年,席勒撰写《关于毕尔格的诗》一文匿名发表在《文学汇报》上,对其人其诗极尽挖苦讽刺,其中就提及在《莱诺勒》中为渲染气氛所用的诸多直白浅析却缺乏美感的语气词,如“Hoop Hoop Hoop”“Sasa”“Huhu”等。

受到席勒更猛烈抨击的是毕尔格“大众作家”的文学理想。《关于毕尔格的诗》言辞尖锐讽刺:“从未有哪个诗人能像毕尔格先生一样委屈艺术和自己的才华追求一个如此平庸的目标。”“公众们幸得良机欣赏祖国艺术的成就——毕尔格先生说要为大家奉上他的诗作美化后的版本……”⑨其实,青年时代的席勒曾一度崇拜和追随毕尔格,但到了18世纪90年代,席勒与自己的青年时代决裂,脱离狂飙突进走向古典。那时的他视艺术美高于一切,它决不应被任何其他目的所玷污,他认为包括作家在内的艺术家是高居一切人之上的圣人,只能灌输和传递美,决不能俯就读者的需要。⑩面对已经成长为文学巨人的席勒的质疑,毕尔格虽然立刻撰文进行反驳,但是也部分地更正了自己的对“大众性”概念的理解,说“大众”不包括没有文化修养的、生活在社会下层的普通民众。这与其最初的追求是相悖的,从这一点上说,毕尔格本身并不具备笔下人物莱诺勒的坚韧和反抗权威的精神。

以今日的目光来看,席勒的批判是片面而偏执的,但德国文学当时正由狂飙突进转向古典文学时期,他的观点顺应了文学发展的走向,因此分量惊人,乃至一直到19世纪都很少有人读毕尔格的诗。⑪事实上,在18世纪的德国,毕尔格与席勒针锋相对的文学理想都不过是空想——文学“大众化”必须建立在全民基础教育普及的前提下,而当时有文化的作家与没有受过教育的庸碌民众间的鸿沟难以逾越;而高尚的艺术之美不过是可望不可即的缪斯,在现世中非常脆弱甚至是不堪一击的,更不用提什么教育与感化作用。不知晚年当席勒写下最后一首哀歌《哭词》,以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美人们的悲剧下场哀悼自身艺术理想的幻灭时,会否忆起曾在他笔下如此庸俗不堪的毕尔格,又能否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当年毕氏的理想与胸怀。

七、对后世创作的启迪

美国诗人爱伦坡的名诗《乌鸦》中,那被倾慕的女子之名莱诺勒,正是来自毕尔格诗中的女主角;苏格兰作家瓦尔特司各特将《莱诺勒》翻译并改写为其处女作《威廉与海伦》;法国作曲家亨利杜帕克于1875年创作同名交响音乐诗;毕尔格诗中的句子“鬼魂骑马飞快”被爱尔兰作家布莱姆·斯托克运用在其1897年创作的长篇吸血鬼小说《德拉库拉》中;荷兰裔法国画家阿里·谢佛尔以毕尔格的诗歌内容为素材创作了多幅作品,其中也包括《莱诺勒》;2007年奥地利纪录片《吸血鬼公主》搜集多方资料考证认为17世纪一位名为艾莱诺勒的侯爵夫人很可能是毕尔格这首叙事谣曲女主人公名字的来源,这位夫人在世时即被认为是吸血鬼;当代多部同名吸血鬼动画、电影均可追溯至此诗……

三百多年前的叙事谣曲《莱诺勒》为后世的文学艺术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灵感,令人铭记的不仅是其开创性的呐喊之声和对叙事谣曲创作的奠基之功,还有其神秘恒久的艺术魅力。

①谭余志,《德语诗歌名家名作选读》,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5页。

②④⑦⑩⑪范大灿,《德国文学史》(第2卷),译林出版社2007年版,第281页,第282页,第283页,第284页,第285页。

③⑤⑧陈壮鹰:《解读歌德谣曲风格》,《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5年第5期,第28卷。

⑥Freund,Winfried.DiedeutscheBallade:Theorie,Analysen,Didaktik,FerdinandSchningh,Paderborn,1978:10.

⑨Jakli,Timo.Die Schiller-Bürger Debatte:Zur Anatomie der Debatte und ihrer Stellung im literarischen Feld um1800,1791.

作者:李琦,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老师。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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