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桂花不飘香

◎刘若英

今年桂花不飘香

◎刘若英

从有记忆以来，家里的院子里就有一棵桂花树，每年秋天一到，整个院子就会飘起阵阵淡香味。

最记得小时候的一个画面就是祖父老爱站在树下，拎着一杯水在那儿漱口，然后口里念念有词地不知道说些什么，我老以为那棵树会跟他聊天。

我是跟着祖父母长大的。毋庸置疑，我就是家里的小祖宗。由于祖父是一位将军，他的副官便封我为“将军的将军”。由此可知我那一生在战场出生入死的祖父，是如何地拿我无可奈何。有一年，一位李先生来拜会，我看到桌上一个牛皮纸袋，二话不说就拆开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内容，就听到雷声响起，祖父大发雷霆地斥责我的行为。

我倍感委屈地哭了起来，不过就是一个破纸袋嘛，他说得我好像犯下了滔天大罪！我不只哭，还从楼下哭到楼上给我祖母听，再从楼上哭到楼下的房间，把房门反锁起来。祖父骂得越大声，我就哭得越歇斯底里。

当时大概整条巷子都被我们祖孙的二重奏给淹没了。之后慢慢地声音小了，我把耳朵挨着门板朝外听，屏息间听到祖父走近我的房门，故作轻松地说：“袋子里头不就一张照片吗，有什么好看的？那么丑！要就给嘛！何必把我的袋子给拆坏了呢？”说毕，我就瞧见一张八开大的脸从门缝底下给塞了进来。

祖父16岁就进了军校，而后在战场上与日军兵刃相见，几度死里逃生，可以说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国家。老来过着半退休的生活，也仍是一概与俗世无争的气魄。

如果你问他最喜欢的歌是什么，他可能会回答你他唯一知道的一首通俗歌曲《绿岛小夜曲》。如果问他会唱什么歌，那他一定毫不思索地回答你《黄埔军校校歌》。而这种耿介几近可爱的个性，也会表现在一些不那么恰当的场合。只要是任何婚丧喜庆要找他致词，他一定可以跟民族大义扯上关系。我常常觉得，那一对对新人一定搞不懂他们两个人结婚跟国家的前途有什么关系？

我从来没有想过祖父也会有老的一天，曾几何时他不太大声说话了，连路都开始懒得走，坐在那一张椅子上，一坐就是一天。慢慢地连饭也不肯自己吃了。看着他如此气若游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到他跟前逗他，要他猜我是刘若玉还是刘若英，然后逼他说他最爱的就是我……早些年我在外头受了委屈，我就靠在他胸前，撒娇地跟他告状说有人欺负我，然后要他拿枪替我毙了他们！他会含含糊糊地回答说：“好！好！好！”可是后来，他的眼睛只看着远方，嘴里念的常是一些大陆老家的人、事、物，再后来干脆完全不说话。

身体虚弱的祖父进进出出医院好几回，直到那天我正在参加舞台剧记者会的当儿，接到消息说医生送他进了加护病房。当我再见到他时，他的全身已经插满了管子。第一次，我听到医生不是对我说“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第一次，我听到医生对我说“如果可能的话，家属请不要离开医院，怕通知不及”；第一次，我听到祖母用一种几近哽咽的语气求医生，希望至少能撑到儿孙到齐；也是第一次，我感觉到祖父会永远地离开我。

漫漫的长夜里或者跟祖母一起祷告，或是回忆祖父的点点滴滴。我不懂祖母哪来这么大的力量可以承受这一与她生活了半个世纪的男人即将要离去的事实。祖母要我给他唱歌，我依偎在他耳朵旁唱《绿岛小夜曲》，却怎么也唱不准音。他倒也像是喜欢地点了点头。我扑在他的身上哭了起来，第一次，他没有话语安慰我……

就在那几天中，家里人告诉我，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那棵跟我祖父聊了一辈子天的桂花树枯死了。

过了几天，在替祖父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用过的牛皮纸袋，上头写着“刘若英小朋友收”。旁边祖父还用毛笔附加写上“代若英孙女保存之邮票一九七一年”。我都忘记了自己曾经收集过邮票，打开来看，全是一些完完整整一套一套的旧邮票，还有几张我在读幼稚园时老师发的只有手掌般大的、上头印着“奖”的纸片。所以将军祖父毕竟不是时时刻刻只有民族大义，孙女也是很宝贝的。望着这几个简单的毛笔字，我仿佛不经意间窥见了他坚毅的躯壳里那柔情的心灵。而牛皮纸袋，每一个珍惜使用的纸袋，原来可用来包装他无微不至的心意。

我带着这份再珍贵不过的牛皮纸袋走出门，看见那棵确已枯掉的桂花树，竟闻到扑鼻的桂花香。只是，今年满溢的香气不再出自院子里的桂花树，而是从更深更远的地方飘过来，穿过千山万水，从我祖父所在的地方飘过来。

何伟选自《一个人的KTV》

点读

本文是一篇感人至深的回忆性散文，文章以“桂花”开篇，将“桂花”与“祖父”紧密联系，当祖父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桂花也枯死了。桂花的芳香，与祖父公而忘私、与世无争、对家人慈爱等可贵品质，合二为一。尤其在文章结尾，更是将祖父的品质与扑鼻的桂花香紧密联系起来。读后，让人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