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感(短篇小说)

2016-08-19 21:49班丹
西藏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老太太

班丹

随着房屋的剧烈晃动,与生俱来的本能把我从客厅沙发里猛地弹到靠窗的墙角,让我像一只胆小的老猴双膝跪地,双手撑开,掌心向下,撅起肥大的屁股,额头几乎贴着地,用手和膝盖撑起沉重的身子和脑袋,哼哧哼哧地急促呼吸着,躲避受伤的大地伸向我的巨手。

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山摇地动的力量。

房屋,仍在急速地左摇右摆,就像一只烦人的钟摆。不不不,更像农妇手中的筛子。叮铃咣啷的声响从厨房门缝里流泄出来,不间断地滴到我的耳朵。一阵恶心,使得我头昏脑胀,眼睛充血,变得鼓突突的,似要蹦出眼窝。心脏像被棒槌猛击的一面大鼓,怦怦直跳。一股酸水挤向喉咙。如果房屋再次猛烈地晃动几下,就有可能喷涌而出,溅向墙壁、地板、窗帘。

唵嘛呢叭咪吽!

嗡啊吽白扎咕如呗嘛嘶嘀吽!

……

情急之下,不同的经咒从我的嘴里蹦出来,飞向观世音,飞向莲花生……

嚓嚓嚓。物体的摩擦声在房间里跳跃,一如热鏊里的豆子。

嘡。一只灯泡猝然坠地。光荣就义。

我还没有活够啊!

嗒,嗒。摆放在电视柜两边的玻璃花瓶比赛似的掉落于地。不幸遇难。

哐啷哐啷哐。和完面,没有及时收拾的红色提花搪瓷盆从灶台边沿滑落下来,在瓷砖地上蹦跶。漆,脱落一地。遍体鳞伤。挂在墙上的瓢啊铲子啦啥的一些小物件也响应盆子的号召,从各自所在位置跳到地上,或者尽一切可能发出响声,凑起了热闹。

恍惚间,我感觉自己已然被辛吉确杰(阎王爷)大叔拽到了死亡的边缘。尽管我的气息还通畅,意识还算清醒,但却像进入弥留之际:两个孩子顿然出现在眼前;向往已久,却一直未能成行的五台山向我走来;披着绛红色袈裟的僧人已经结跏趺坐在我的身旁,在庄严而肃穆的气氛中为我念经超度;千盏供神灯在我四周燃烧,为我照亮前行的道路……我朦胧地感觉到时间即将凝固、我的生命意识即将停止工作。劫数难逃,我该出发了。“万念俱灰”这四个字占据我尚未彻底变成空白的大脑。我完了。愿我远在他乡的儿女健康平安,愿他们远离灾难!我的心在呐喊、哀号、祷祝。

唵嘛呢叭咪吽!

喂,你在给谁磕头?佛堂在那儿。

我慢慢扭过头,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

穿着浴衣,安然躺在沙发里,一手死死抓着遥控器,一手支起下巴颏儿,非常专注地看电视,情绪随着节目内容而波动着的琼看着我在笑。

咯咯咯……咯咯咯……

她还在笑。笑得格外爽朗。

我看到了她那一脸盛开的笑容。她的笑容好似我家后面那座山上的杜鹃花。

咯咯咯……咯咯咯……

她似乎把笑神经完全打开,将郁积于心的笑意畅快地释放出来了。

你,琼,我的妻子:此刻你要是能把你的笑匀给镇上所有人,下辈子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要围着你转,直到转晕,转死。

地震了。地震了。

公元1976年夏季。

那晚,琼抱着用衣服塞成的枕头和刚脱了没有多久的衣裤,跟一群和她一样,离进入风华正茂的青春芳龄尚有三四年时间的女同学从宿舍跑出来,按照学校安排,没命地奔大操场跑去。我发现她和那群女生身上除了学校发给她们的灰色棉布裤衩和白色背心,什么也没有来得及穿。有些女同学身上甚至连一小块布片也没有裹上。

那时,我才15岁。我怎么可能懂得欣赏女孩的胴体呢?微弱的灯光也没有让我留意女孩们半裸的身子。现在回想起来,我只记得琼小巧玲珑的身子,像我小时候在山里见过的小兔子,赤溜溜地挤进慌乱的人群,穿过横在一排排平房中间的窄仄过道,钻出一处绿化带小树林和花园,一溜烟似地滚到操场中心的足球场,颤悠悠地蹲着。当然,知道琼的肌肤白得像鱼肚是我回到我们镇上参加革命工作以后的事儿。在此之前,凭借我看得到的她的脖颈和胳膊腿儿,我认定她的皮肤一点也不黑。

次日。我们从班主任老师嘴里获悉:远在千里之外的唐山地震,波及我们学校所在地秦都,使我们得到了一次在强烈的震感中体验恐惧,认识死亡的大好时机——千载难逢。

我想对琼说,那晚你怎么没有开怀大笑?那年你到中尼边境游玩,走悬崖峭壁时,死死抓住车里的扶手,抓得手心出汗,裤裆被打湿的时候怎么没有放声大笑。可是我的小腿抽筋似地疼痛难忍,硬棒棒地僵住了;身体像冻肉汁一个劲地在抽搐,感觉后脑勺冷嗖嗖的,脑门渗出细密的汗珠。胃严重痉挛。脑袋嗡嗡作响。神经高度紧张。嘴巴发干,连一个完整的句子也吐不出来。

我费劲地爬起来,推开窗玻璃,朝楼下一瞧,人头在慌张地攒动。没有任何规律的聒噪声浪盖过街巷,漫向小镇夜空。

你不躲一躲?我问纹丝不动的琼。

你要躲就躲吧。她的眼睛继续在与电视屏幕上的朱军交流。我不想,也没有时间知道作为朱军的铁杆粉丝的她要与他心中的偶像朱军交流什么。没有我,她依然能活得下去。可是,可是没有朱军,她的生活将会失去一大半意义。没有她,朱军顶多少一个跟着他抽咽,甚而嘤嘤啜泣的粉丝。

我们家所在楼房没有倒下。但我总感觉它还在晃晃悠悠地摇荡。我扶着墙壁打开房门,抓着扶手快速而战战兢兢地走下我已经踩了不下于二三十万次的七十四级台阶,步出小区,朝横在距离我们家三四百米远的马路奔去。

人们聚集在马路边上,或怯怯地走过来,走过去,显得焦躁不安;或三五成群地在聊天,描述震感带来的美好感受:刺激。他们丰富的表情告知我他们的内心充满比震感强烈的激情;一拨男女叼着香烟,喷云吐雾,言语间显露出不以为然的情绪。透过拂面吹来的冷风和轻轻亲吻脸颊的细雨,我清楚地听到了他们在谈论“4·14”、“5·12”、“4·25”、“4·14”和“4·17”这些可恶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日子。裹在他们身上的睡衣睡袍,令我十分沮丧地联想到了琼身上的浴衣。当我不时看到潇洒地掉头,迅速载客,疯狂奔跑的的士和搭肩勾背,从容地穿行于马路当间的年轻行人,听到他们畅快的笑声,感觉自己是如此的猥琐卑微,已然没有站在人群中的资格。

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壮汉,牵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走过来:什么地方地震了?把我娃吓哭了。嘿嘿。他的汉语普通话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那个男孩仍在涕泣。

大哥,你穿这么少,不冷吗?一个女子用四川话,把一句温暖的话送进了我的耳朵。她的女儿穿着显然是她的羽绒服,乐呵呵地在地上转圈。那女子指着自己的女儿说:刚才地震那会儿她睡得正香,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姑娘听到这句话,便停了下来:地震的感觉一定很好玩。

一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女人从一辆小轿车里下来,向那辆车挥挥手,哼着绝对是她常哼的歌曲,像个小姑娘轻盈地朝我们走过来。“地震了吧?地震了吧?好!真好!”她带着满脸的微笑,向我们打招呼。接着她像对待熟人一样,好生给我们上了一堂课:……地震是自然界对万恶的人类的最直接、最有效、最有力的报复。你们别再为了眼前芝麻大的利益,大肆掠夺资源,破坏生态啦……她把一大段尖锐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狠狠地撒给我们,拨动着左手的念珠,甩开右手,往我们隔壁的住宅小区走去。

我们几个陌生的熟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感谢儿子和女儿分别从拉萨和成都打来电话,扫除了由尴尬造成的沉闷气息。由于信号不强,电话几次中断了。不过我还是得到了有关十几分钟前,让我们小镇居民强烈感觉到山摇地动的准确讯息:在离我们镇较近的一个邻国境内东经多少多少,北纬多少多少地段发生了7.2级地震。

难怪我们有强烈震感。吓死人了。我的心在唏嘘。

爸:你没有看微信吗?

爸:你没有看电视吗?

儿子和女儿这两个笨蛋说话总是不动脑筋而动骨头。我都吓成啥事的,哪还顾得上翻微信,看电视?!

我的右手指头冷不丁地摁响了琼的手机:震源地不在我们镇,也不在我们地区境内,甚至不在西藏自治区境内。

当然不在我们这边。不然这个时候我们镇上还能有几个活蹦乱跳的生灵。琼一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一股寒意袭上我的全身。环顾四周,我发现很多人都冻得直打哆嗦。

的哥的姐们仍在奔跑、忙碌。他们的情绪十分稳定。看上去,似乎没有受到地震的丝毫影响。换句话说,他们是那样的凛然、淡定、洒脱,好像是七级地震震不倒的人。

走,喝他个昏天黑地的再说。

一帮年轻男女蹦蹦跳跳地钻进了那家最热闹的酒吧。

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或转动手摇转经筒,或捻动念珠,喃喃有词地向三宝祈祷着,朝一家宾馆门口的开阔地聚拢。

我的耳朵穿梭于一小撮、一小撮聚集在路口的人群,采集各种有意思的和没意思的信息。而我的心却像天天在小镇上空盘旋的那架直升飞机,在茫茫夜空中飞行。

许是得知震源地不在我们镇附近的缘故,也可能是看到镇定的的士轱辘和青年男女欢快的步伐的缘故,我的紧张情绪慢慢趋于缓解,稍微平静了下来。于是,我便跟迟迟不敢回家的人交流起对震感的感受。

我向他们重复了琼在电话里跟我说的话。然后,海阔天空地大谈特谈我所经历过的地震(其实只是震感)。重点谈到了灾难性的唐山大地震、玉树大地震和尼泊尔大地震,俨然亲身经历过。对了,我好像还扯到了东京。提到震源地,我发现自己说话的腔调和语气全变了个味儿,充满了学术报告的味道。后来,我仔细想了想,我强调震源地,似乎不是为了向别人卖弄有关地震的一知半解的知识,而是为了壮胆,让心绪恢复往日的宁静。

假如我们处在震源地,那我们可能已经到辛吉确杰大叔那里做客,而不在这个美丽、富饶的小镇上。说着说着,我的话自然跑到了琼说过的那句话上。我感觉到自己把自己逼到难堪的境地了。路灯下,我的老脸烧成了猴子屁股。

大概过了个把钟头,有车子且会开车的开着车子,朝住宅小区以外的地方走了。胆大的、因经历的事儿太多而变得麻木不仁的撤回家,钻进了被窝。而心有余悸的我,怎么也不敢回家。

叔叔,到车上坐吧。跟我聊过十来句话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妹子,非常友好地请我上她们家的车。

我看见一个看上去大小跟小妹子不相上下的男子把右胳膊压在方向盘上,左胳膊从开启的车窗朝下垂着,向我递来用眼睛、鼻子和嘴唇堆出的微笑,让我上车。

我婉拒。我说,我不冷。

女子看着我在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男子又一次打着手势,将微笑递给我,招呼我上车。

我摆了摆手,没有走到车子跟前。

我看到小女子把一个很有可能是她奶奶、姥姥,或者她男人的奶奶抑或姥姥的老太太扶上车,接着又把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抱上了车。

女子执意让我上车。坐在驾驶室的男子,也仍在招呼我上车。

一个熟悉的词在我的大脑里悠然地翻腾——盛情难却。他们非常客气地让我坐在副驾驶座。我有些拘谨地接受了那个退休前享受过几年的座位。男子把车开到了一块除了一排简易工棚,就没有高大建筑物的开阔地。我在离那块地不远的公路边发现了几家餐馆和商店。我们到达时,那里已经有十几辆车子。后来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车子。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在叫我坐车,跟他们一起出城,到安全地带躲避有可能造成人员伤亡的“震感”,或是地震(生怕我们这里也发生大地震)。

这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性格极其相似,都很开朗、热情、豪爽。

我们一见如故,天南地北地聊了很久。话题从地震延展到天上人间各种事物,面面俱到,包罗万象。

老太太一再重复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她的声音极像走钢丝,颤颤悠悠。

我的舌头回应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的声音也像走钢丝,颤颤悠悠。

男子昏昏然,慢慢进入了梦乡。

我听到了哗哗的水流声。我判断我们所在的位置应该是在江边。

听女子说,男子刚从内地办案回来。一个多月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我没有打听办的是什么案子。但我知道了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不是警官,就是法官。不是法官,就是检察官。不是检察官,就是纪检干部。当然也有可能是海关干部或者哪家银行的经济民警。

老太太蜷缩在车后座右边。夹在她和小妹子中间的那个男孩,头枕着老太太瘦小的大腿睡着了。

女子没有睡意,我也没有睡意。因而,漫长的夜晚便自然归我和她支配了。

远远近近的车灯不时地在我们周遭闪烁,仿佛在向世界传达着夜幕下的生命信息。

我的手指头很不自觉地摁到了“所有通话”一栏中琼的名字。

一支欢快的乐曲悠然击打起我的鼓膜。我却没有听到琼的声音。

我的手依旧忙着拨弄琼的手机号码。

让不让人睡觉?我一连拨了十余次后,终于得到了琼的响应。

我想跟她说句话,哪怕是一句一文不值的废话,以表示问候。可她居然让移动公司通知我,“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阿姨她可能困得实在撑不住了。小妹子给我递来这么一句明显带有安慰成份的话。

啊。我点了一下头。也不知黑暗中的她感觉到没有。

阿姨她不会有事的。女子补充了一句。

但愿如此。我在心里回应道。

小妹子把一条披巾样的东西递给了我。我摸到了她留在那上面的体温。

林区的雨跟小孩的眼泪没有什么两样,说掉下来就掉下来。

我和她伴着清亮的雨滴声,在热烈地谈天说地。

小妹子把手伸向车门,她说腿没处伸,酸痛酸痛的,很难受。

我说,忍一会儿吧,雨还在下。

她说,雨不大,不碍事。

她打开车门,下车,往车后面走去。

我当然也有下车走走,透透气的想法。于是乎,我推开了车门。但没有下车。

我听到了从车后面传来的“咝儿咝儿”的声响。这声音全然压住了雨声。我以为发出这个声音的小妹子会马上回到车上。可是,她没有回来。

我关上车门,动动身子,调整一下椅子,把两腿伸展到最佳状态,以最为舒适的姿势半躺在座位上。我,静静地待着,感受不同于躺在家里的床榻或沙发上的别样滋味儿。我的脑子有点乱,思绪一如纷乱的云。我这半辈子经历过的许多事情像数百、上千只秃鹫扑向尸首那样,齐刷刷地向我扑将过来,狠狠地搅动我的大脑。我有意识地避开与地震有关的事情和震感给我带来的刺激,也不去想我所遇到的每一次震感的强度。可是“地震”这两个字像烦人的苍蝇,总在我脑海里游来荡去,难以驱赶,甚或像一根尖利的铁锥,刺向我的心脏,扎入我的骨髓。提及震感,我调动每一只还和我一样活着的脑细胞,仔仔细细地捋了一遍,也想不起比这次更强烈的震感。

我抬眼朝车窗外望去。双眸射向没有多少光亮的夜空,茫然寻找着什么。

我感觉车子晃了一下。该不是余震又一次波及到我们这里吧?我的心口又被堵了上来:吓死我了。

我把车窗摇下一点,透了透气。一曲算不得好听的歌曲自附近哪部车子飘来,荡开,渗入夜幕下的大地。我希望人家换一首好听的,最好是抒情的或者幽怨的。此时我压根不想听毫无特点,没有力度,不痛不痒的歌曲。

雨,小了很多。

我,重新坐好。其实是恢复半躺的状态。

这时我注意到伏在方向盘上睡觉的男子发出的鼾声,也听到了掺杂在老太太诵经声中的小男孩并不均匀的呼吸声。

我企望并期盼瞌睡把我带到安静的梦乡。

不知女子在外面干什么。她下去至少有三炷香的工夫。她会着凉的。

刚才的地震太吓人了。老太太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

震感。我有意识地纠正道。

老太太不再说话。我希望老太太继续说话,跟我聊起来。聊什么都可以。比如,她的人生经历、她的丈夫、她的子女、她的家乡及其家乡人,或者讲讲有趣的故事、笑话。可是她把嘴巴锁上了,锁得死死的,别想打开。

我没话找话,主动跟她聊起来:我们过去经常讲人定胜天。可是,在自然灾害面前,人却无能为力啊。

啊哈啊哈。我把老太太的咳嗽声当作是对自己的回应。

这旱灾、洪灾、雪灾、风灾,包括雪崩、山体滑坡造成的损失远远没有地震大啊。

愿一切灾难远离众生。老太太只顾着祷告,压根不睬我。

上个世纪1950年白玛桂地震时,对您老家也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吧?

你不提地震不行吗?特别是白玛桂地震。

这下轮到我给自己的嘴巴上锁了。

我努力控制住说话的强烈欲望,闭上了嘴。

我听着老太太的祈祷声,强迫自己保持缄默。

我多么需要睡眠啊!睡眠能够促使我处于兴奋状态的神经安定下来。

没有一点睡意的我,像年轻人那样,打开手机,翻阅起微信来。

过。过。过。很多微信条目从我眼前一掠而过。那些无聊的东西全被我一一忽略掉以后,群里的一东北哥们儿编的十几则笑话排着队跳入我眼睛了。我像琼那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禁不住眼泪都笑了出来。

我的笑声肯定持续了七八分钟。因为在我笑的当儿,老太太把一段较长的经文念诵了三遍。

多亏东北朋友胡编滥造的笑话,让我的快要绷裂的神经松弛了许多。

小妹子怎么还不回到车上?

恐惧心理渐渐被排解后,我发现自己早已处于内急状态。这时天色微明,能隐约看见物体。

我推开车门,像个瘸子,一瘸一拐地挪动身子,绕过如同沟壑中的磐石般乱糟糟地泊在一起的车辆,摸向可以解决内急的一隅角落。

尿憋久了,一时半会儿尿不出来。我竖起耳朵,聆听附近的水流声。我坚信水的流动声能够帮助我把尿液排出体外。

啊,好爽啊!我在心里喊道。我发现尿液排放后的感觉是如此如此的美妙,如此如此的令人愉快,愉快得有一种飞翔的感觉。

或许是过度紧张的情绪与蓄积于膀胱,进而给小腹以涨满的压迫感的尿液得以排泄的原因,我闻到了自己难以忍受的尿臊味儿——我第一次感觉到温热、刺鼻的尿臊味儿,像烧酒一样闯入我的鼻腔,让我有种窒息感。

啊,真舒服。我做了个深呼吸。

雨,停歇了。但清风仍在歌唱。

我本以为自己在抄原路返回。但是,我没有找到我坐的那辆黑色小轿车。我来来回回地辗转于几十辆车子之间。一道道风景映入我的眼帘——

有的三三两两地挤在狭小的空地上在聊天,看上去仿佛在叙旧;有的坐在车上打着节拍在听音乐,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有的从路边商店提来啤酒,唱着跳着在狂饮;有的倒在车上呼呼大睡,就像对我非常友好的这个男子和他的儿子;有的在不停地喷云吐雾,香烟的火光像星星萤火虫一般在闪烁;有的拿着手机在埋头苦干,翻看微信、观看电影、玩游戏;有的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电话,向对方描述几个小时前强震造成的震感……

我穿梭于车子之间,努力寻找载我出来的那辆车。

我突然感觉我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在前后左右摆动。我立马蹲了下去。我仔细感觉了一下,直觉得身子依然在晃动。我又一次本能地趴在了地上:双手撑开,掌心向下,撅起干瘦的屁股,额头几乎贴着地……我好像重演了一次在自家客厅里出现的那一幕。只是没有人取笑。因为琼不在我跟前。

我听到了所有健康男女都会发出的那种哭泣声。我洗耳恭听着,极力分辨发出声音的准确方位。听着听着,我的五十岁的身子彻底贴到了地上,犹如朽木。我试图从地上爬起来。我分明感觉我右边的一辆越野车在震动。很有力量。我这才意识到摇晃的不是我的身子,更不是我趴着的大地。我终于站起了身。我把手向车身贴了过去。我的手进一步向我证实不是地震。车子在继续劳作,跌宕起伏。为了表达敬佩之情,我给那辆车扔了一个感叹号。

我笑呵呵地,老实说,是有些不情愿地离开了那辆车。

我撞见了带我出来的小妹子。她正在一棵树下跟一个男人说话。

她一手拉起我的手,一手抓起我的胳膊,把我送回到她的车上。

老太太看了那妹子一眼,欲言又止。又瞄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上车后问老太太:您睡不着啊?

她“嗯”了一声,并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小妹子坐上车:叔叔您睡一会儿吧。

睡不着。我的大脑越来越兴奋。

跟我说话那个男的是我们单位同事。听他说,昨晚地震时,他们小区里一个男的从五楼跳下去,被送进医院了。

死了吧?

摔得半死不活的。

指不定能抢救过来。啊?

唉。那个人本来在房间里跟人搓麻将。感觉到房屋摇晃,他就马上利索地从窗户跳了下去。

我还好,没有从窗户跳下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是不是反应太快了点?我看着小妹子。

妹子回应道:可不是吗?

看来反应过快也不是什么好事。

唉,人哪!她慨叹道。

天刚刚蒙蒙亮,驾车的男子终于醒来了。

我问他睡得好吗?

他反问道,出了什么事?

这时,老太太合上眼,把脑袋歪向了车窗玻璃。

您睡着没有?男子问候我。

哎哟,哎哟,哎哟。小妹子两手抱胸,嘴里不停地在呻吟,一脸疼痛难忍的神情。

小妹,你怎么啦?

胃痛。

老毛病。男子说,叫她好好治一下,可她就是不听。

带药了吗?

没有。

那咋办?不如赶紧回家。

没事的。一会儿就过去了。

我赶忙下车,走到她跟前,让她把后背衣服撩上去,伏在座位上。

不好意思。我似乎在向男子作出带有解释性的表白。

我搓搓手,又往掌心连续哈气,将手伸向她的背部,迅速地从腰间开始捏住脊背使劲往上提,像上梯子似地一层一层地提至后劲下端。这样重复几次后,用掌心拍两下胃的对应位置,把衣服拉了下来。

哎,好了。

不疼啦?

不疼了。太神奇了。

我们坐在车上,揣着各自不同的心思在想事。

我明显地感觉我的眼睛在打战。瞌睡好像也在袭击着小妹子。她不再吭气。唯独那男子精神饱满地在跟我们侃,也不管有没有人听。我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倦意。到后来,我连一个字都送不出嘴。

叔叔,请下车吧。驾车的男子在离我家不远处的路边把车停了下来。我打开车门,将右腿挪出车子时,才发现天已大亮。

我客客气气地向他们一家人一一道别。叫人纳闷的是,车后座上只有小妹子和她的儿子。我的心脏顿然咯噔一下蹦到了嗓子眼,浑身战栗,直觉得后脑勺发凉,毛发一根根全竖了起来。

我快速往车里扫了一眼,还是不见老太太的影子。

我的眼睛愕然瞪成灯泡一般大:老大娘呢?

什么?叔叔。小妹子不解地望着我。

老大娘她……我的心仍在突突直跳。

车上就我们几个人呀。小妹子一脸莫名其妙的神情。

不是还有个老大娘吗?我的小腿肚在颤抖。脸上的肌肉好像在抽搐。声音明显变了,在抖,没有了底气。

男子也把目光投向了我:叔叔,车上根本没什么老大娘啊。

我将步子吃力地迟缓地挪向离车子数步远的地方。我感觉双脚绑着上百斤重的盐袋。

叔叔,你没有事吧?小妹子迅速下车,走到我跟前,把我扶到单元门口。一副焦急的样子。

我向男子和可能是他妻子的小妹子,以及绝对是他们俩的儿子的那个男孩摆摆手,稀里糊涂地朝进了单元门。

老太太是在哪里下的车呢?她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从车里蒸发掉了?

进了家门,我急匆匆地直奔卧室而去。

琼把依旧丰腴浑圆的翘殿朝向卧室门,蜷缩在宽大的床上。她欢快地做着她愿意并喜欢在梦中做的事情,对我的到来,似乎一点察觉也没有。

看到她硕大无比的臀非常淡定地侧卧在床上,我不由得联想到强烈震动迫使我跪在地上时高高撅起的臀。想想看,我的臀是如此的狼狈不堪啊。

我的双脚无力地拖着一天天老去的身子走出卧室,轻轻地把门带上,走进厨房,颤颤抖抖地提起一个热水瓶,走到客厅里,倒了一杯水。我正要喝那杯水的时候,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通话结束后,我刚把手机扔到桌上,端起开水杯,手机铃声又在我耳边炸响了。女儿的慰问电话。内容跟儿子如出一辙——爸爸,您没事吧?昨晚您睡得好吗?妈妈的手机从昨晚十点起,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她还好吗?

孩子的声音平静得宛如一面沉寂的湖水,令我有些害怕。换句话说,我没有听到任何恐慌、焦急、紧张的话语。

我刚把半杯开水灌进食管,身子一颤,连连打了好几个寒噤。我这才感觉又冷又饿了。可是我已无动弹之力。我像只空口袋,瘫软在琼非常喜欢的软棉棉的布艺沙发里。

来,喝碗茶,取取暖。

琼把我推醒,端起热腾腾的酥油茶让我喝。接着摸出我的木碗,舀上糌粑,搁一大块酥油,放入白糖和奶渣,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接着又转身到厨房,给我倒了一碗滚烫的羊肉汤(从严格意义讲是未经加工的肉汁,而不是汤)。我知道她让我喝羊肉“汤”,是为了使我的身子暖和起来。

我本以为并急切希望她用盛开的笑容撞碎我的疲态。然后用她独有的杂糅着“咯咯咯”的话语,驱逐我心头的那点阴霾。可是,她把脚上的拖鞋换成户外运动鞋,噔噔噔地下楼,飞到街头公园,拥抱健身器材去了。

我端起茶碗,吹开浮在上面那层厚厚的油,瞅见那位从车上消失的老太太瘦小的身影变成S形,像蛇一般在茶碗里扭动。我把眼睛紧紧闭上,呆呆地缩在沙发里。过了一会儿,我重新端起茶碗,吹掉那层油,发现老太太已经离开了我的茶碗。

我的五十岁的腿,把我带到了藏书并不多的书柜跟前。公元1950年8月份5日的白玛桂跳进了我的眼睛:山崩地裂,满目疮痍,一片狼藉……

责任编辑:佘学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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