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街之狼和他的20000个艾滋遗孤

2016-08-25 18:04安小蔓
家人 2016年7期
关键词:遗孤艾滋智行

安小蔓

百忙之中抽空接受采访时,杜聪正在河南某个地图上都难以找到的村落里,为孩子们发放学费和生活补助费。

脸蛋通红的孩子们,羞涩地笑着,跟在他身后,在满是砂砾的农家院里转着圈跳舞。这群孩子带着他走过枯草满地的乡村土路,与他分享用塑料袋打包的熟食。沿途,他还用带着香港口音的河南话与村里的大娘们聊天,了解各家各户的情况。

融入得这般自然,活得如此接地气,杜聪自己也始料不及。

他是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和哈佛大学的高材生,曾在华尔街投行叱咤风云,29岁即任法国国家巴黎银行纽约分行副总裁,半身照挂在位于巴黎的银行总部大堂墙上;出行有私人飞机,在纽约和温哥华均有自己的豪宅,露台面积就顶普通市民的一整套房子。

与他来往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和洛克菲勒家族的小姐喝下午茶;受白先勇之邀,和林青霞一起听昆曲;与关锦鹏、李叔平聊电影……是他曾经社交生活的常态。

世俗定义里的成功,杜聪都享用过。

但21年前,他调职香港,因项目原因赴河南农村考察,人生从此发生了重大转折。华尔街的金融才俊从此消失,他摒弃所有身外之物,只给自己留下一个身份:防治艾滋病、救助艾滋遗孤的全职志愿者。

被意外打碎的生活

杜聪递出的名片上,头衔是香港智行基金会主席。18年前,智行诞生时,没有办公室,没有全职员工;18年后,智行在全国有13处办公点,加上社会企业在内有130多名全职员工,累计资助了两万个孩子……

通过不太好的电话信号,杜聪开始如数家珍。

21年前,他调职回港,被派遣到河南某地农村考察投资项目。但结束考察后,留在杜聪脑子里的不是关于项目的蓝图,而是艾滋病人。

他一连走访了好几个村子,每个村子都有大量艾滋病人,有的大队几乎家家都有。当地人并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病,但在美国做过志愿者的杜聪对此不陌生。1980年代,他在美国念书,亲眼目睹与他亲近的中学老师因此病丧命,还有患病的学生被家长们联名赶出学校。

可这是偏远的农村,没有红灯区,没有商业性行为,也不可能吸毒,怎么会有艾滋病?一个小孩怯生生地扯扯杜聪的衣角,趴在他身边耳语:“爸妈在城里卖血,卖完血会给我们带好吃的面包回来。”

1990年代,河南一些农村遭遇了一场后来被称为“血祸”的艾滋病病毒感染潮。一些贫困农民卖血补贴家用,很多非法经营的血站反复共用针头,甚至在提取血浆后,把被污染过的血液注回卖血者体内,导致许多农民感染艾滋病病毒。

这是和他在美国看到的艾滋病人截然不同的景象:

一个奶奶抱着两个孙子,小哥俩骨瘦如柴,都感染了艾滋,孩子的父母已因艾滋病去世。奶奶告诉他:“等我两个孩子都走了,我也该走了。”

一位病床上的母亲,瘦得肋骨凸出,眼窝深陷,她双眼发亮地盯着杜聪,求他帮助自己的孩子。

有一个小孩在屋子里跟着因艾滋病死去的爸爸,孩子已经饿了两天,可大家都怕接近这个孩子,怕会带来噩运……

离开农村前的那个晚上,杜聪脑海里满是孩子们瘦削的身影和怯生生的眼神,他彻夜失眠。

回到香港没多久,他拿着100元港币在香港开了一个银行账户,注册了香港智行基金会,开始在内地和香港做一些艾滋病预防宣传和安全套发放工作,用业余时间参加政府和联合国举办的一些艾滋病工作会议。

可是面对庞大的艾滋群体,身兼两职的杜聪开始力不从心。受到家训的影响,他笃信:“只要一场战争或一场天灾人祸,财产再多都会瞬间灰飞烟灭。但受过的教育和学到的技能是任何人都拿不走的,这才是孩子受益终生的财富。”

考虑到艾滋遗孤是很多艾滋家庭最放心不下的身后事,他决定从遗孤入手,让他们接受教育,摆脱艾滋病带来的阴影。“或许可以一边做金融,一边做义工,但我等不及了。”他像一个孤独出征的战士,义无反顾提出辞职。有些同事听闻他要辞去年薪百万美元的投行总裁工作,或劝阻或嘲讽,“傻,很笨。”也有人认为他是一时任性,断定他“很快会做不下去的”。

唯独家人支持杜聪的决定,“那些孩子的确可怜,要做慈善,就要尽力。”

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容易

可是万事开头难。

先是资金。一个新成立的公益基金,没名气,做的事又都“吃力不讨好”,募集不到资金,杜聪只能拿出个人积蓄。艾滋村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太多,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村民们会在资助人面前斗穷、斗惨、斗可怜。

这让杜聪下决心,不设限额,只要符合“艾滋病孤儿”这个标准,他都发放救助金。他有个前提:必须跟每一个向智行申请资助的孩子见一面,到每一个孩子家里去家访。

自己定下的条件,就要忍受它带来的巨大落差,并艰难地转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在河南农村,他第一次见识了贫穷的模样:厕所就是一个坑,大便时,他蹲在那里,两条狗在他后面等着,他刚拉出来,它们就会凑上来抢食。“特别别扭,也不安全,只好挪动下,它们吃完也马上跟过来再抢,我就只能再挪动……”

取得当地政府的信任也实在艰难,“他们觉得我这样一个华侨过来帮忙,肯定是有动机的,不是来传教就是来宣传西方文化,甚至是来骗钱的。”

无奈之下,他一面打游击战式地开展工作,一面拿出做投行时的口才与人谈判。不断地迂回,站在对方立场上去想问题,加上在村民那里积攒下的好口碑,官员们终于相信了杜聪是个“完全无所图、不求回报地去做好事”的好人。

帮助别人的人抑郁了

做过投行管理者的杜聪来做慈善机构,注定智行的格局与普通公益组织不一样。

投行的经历让杜聪有强大的人脉资源。他做的事最先是在朋友那里传开,并很快解决了资金问题。基金会的捐赠者里,最著名的是巨星张国荣和梅艳芳。作为杜聪的朋友,他们支持过很多智行的活动。其次是昔日的同行,来自金融行业的捐款很快就超过了明星们,在捐款里占到最大比例。随后,时尚界也加入其中,PRADA、MCM、雪花秀、HUGO BOSS等一线品牌开始助阵杜聪的慈善事业。

钱不是问题了,心态却成为杜聪险些迈不过去的坎儿。

2003年上半年,智行最早的支持者张国荣自杀,年底时另一位领袖人物梅艳芳也走了,一种浸入骨髓的孤独感油然而生。之前做的那些家访带给他的负面冲击在积淀多时后也终于爆发,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艾滋孤儿,“他们经历的苦难就像发生在我身上一样。”

杜聪的精神状态走进了谷底。他郁郁不可终日,易怒,夜夜噩梦,常常哭着醒来。他开始探索宗教、怀疑人生,“人生好乏味,就像一场牌局,已经知道胜负,或者就知道最多有哪几种结局,已经没惊喜了……”

“难道我也走到抑郁症的边缘?”杜聪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强迫自己多和人交流,接受别人的开导,吃了很多据说能抗抑郁的巧克力。白先勇送给他的一句话,则成为杜聪最大的精神动力:“尽管杯水车薪,但只要帮助了一个人,就已经是功德无量了。”

以前我医他,现在他医我

依靠筹款并非上策,最好的慈善不是授人以鱼。如果做某项事业,不仅能帮助基金会筹集资金,还解决受助人群的生计与职业发展问题,岂不更好?

投行出身的杜聪对商业有敏锐的触觉。不久后,法国雅高酒店集团联系他,提出为智行基金会捐款的想法。他提出一个大胆的方案:“把要捐赠的2万欧元,以社会投资的方式在河南农村建立一个环保袋加工厂。”对方与他一拍即合。

工厂的成功运作鼓励了基金会,工作人员顺势提出了更多想法。2008年,他们与一批法国志愿者合作创办了“village 127海上青焙坊”,一家含咖啡馆的法式烘焙学校,命名为“127”——为了纪念2002年智行在河南资助的第一批127位艾滋遗孤。这127个孩子中,有个姓王的女同学进入了“127”,之后两度留学法国,在艺术面包比赛中获得全国第二名,这让杜聪倍感欣慰,“教育可以改变命运,没错!”

办企业和办教育都是授人以渔。社会对艾滋遗孤有歧视,杜聪要做的是让这些孩子得到平等的教育机会,让他们内心强大起来,最终回报社会:“如果一个孩子出来只是读书成功了,而没有一颗回报社会的心,也是与我们的初衷相违背的。”

他付出的爱,也换来了受助遗孤对生活的信念和感恩。

他信手拈来一个例子:大概十多年前,有个孩子感染了艾滋病,加上营养不良,又小又瘦,杜聪一度担心他活不下来。但这个孩子勇敢站了起来,成绩非常优秀,进入医学院后原想投身外科,后因携带艾滋病原不能开刀,转读中医,现在是个中医师。前阵子,他知道杜聪血糖高,特地拿中药给他,叮嘱他什么东西不能吃,怎么照顾自己……“因果真的很奇妙,谁能料到以前‘我医他,现在‘他医我?”最让杜聪欣慰的事莫过于是。

受助过的遗孤听闻杜聪最近张罗着拍摄反映艾滋遗孤的微电影,很多人回到艾滋村,自告奋勇地为这部电影效力:当场记、当灯光、当编剧,或者,“抛头露面”地扮演其中的角色。如今在智行分布全国13个办公室的正式员工中,曾经接受智行资助的占70%。

“可是整个河南省,艾滋遗孤还以数十万计。我们只能尽力做到以每年9000到1万的速度递增。”杜聪有些无奈,好在他已练就出一颗平常心。他把智行资助的孩子称为“小海星”——海滩上搁浅了数不清的海星,尽管无法一一抛回大海,但每救一个,对被救的那只海星来说,都是有意义的。

照顾那些有需要的孩子,已经圆满

杜聪快到知天命的年龄,他拿过很多奖,获得过很多荣誉,也最大程度地榨干着自己。几乎每周都要在高校、公益组织和企业里进行演讲,为筹款奔波于世界各地,间插各类媒体采访。

但每年,他一定会拿出至少三分之一的时间停留在河南农村,“我每天如果不是在农村走访,就是在开会、受捐赠或演讲,还有面试学生、接受采访。”在这些工作的间隙,他还得抽时间和孩子在QQ、微信上互动,帮助选专业,帮忙介绍实习机会,甚至传授恋爱心得。

有一次禅修时,师父问他:“你每天都在为别人做事情,有没有一天是属于自己的?”他想了想,真的没有!

这份极度透支个人时间的事业令他无暇顾及自己的情感生活,“就当那近20000个孩子都是我的孩子;我没有一个亲生、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却又有很多胜似亲生的孩子;我没当过父亲,却又把这么多子女培养成才。”

如果像常人那样,三十岁结婚,继而生养一个孩子,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杜聪想过这种假设,然后很快否定,“有那么多孩子需要照顾,没必要多带一条生命来这个世界,把这些孩子照顾好就足够。”

他的微信朋友圈里有很多照片,都是孩子们笑意盈盈的脸。这些笑容呈现了他人生的另一种圆满与幸福:“一切的财富与荣誉,都比不上艾滋遗孤灿烂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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