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活得比我更卑微的人

2016-09-07 10:22小马过河
花样盛年 2016年8期
关键词:血泡玩具厂下铺

小马过河

“好了,就这里了。”负责人事的姑娘话音刚落,人已转身向前走去,丢下我一个人,肩上挎着一包行李,手里大袋小袋提着生活用品,不知所措地站在一间编号 206的宿舍门口。

这是 1994年,距离高考结束不过一周,因为家境不好,急于赚些学费的我只身南下广东,在老乡的介绍下,在一家玩具厂,找了份喷油的工作。

206宿舍里放了八张上下铺铁床,满满当当住了十六个人。我第一个混熟的,是睡我下铺的徐姐。她来自贵州山区,只比我大三岁,却已出来打工四年,还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第一天上班,因为不会力道均匀使用喷枪,我的右手上起了四个血泡。第二天,其中的三个血泡破了,一沾水便生疼。当晚,当我在冲凉房里一边埋头搓衣一边不断咧嘴时,徐姐恰好从我身边经过,见状一把抄过我的手,然后就像我妈一样大惊小怪说:“你是不是傻了,手都这样了,还在洗衣服!”不顾我一再拒绝,她抢过我的衣服,麻利搓洗起来。我只得站在旁边,不顾她一再驱赶,坚持陪她洗完那些衣服。

厂里实行计件制,一个玩具要分成N道喷油工序,当然不是每道工序的难度都会跟其工钱画上等号。一周后,等我终于能娴熟使用喷枪,手上的血泡化为新茧时,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拉长的身边永远围着那么多人。虽然定夺工钱多少的是主管,可是分配谁操作哪道工序的才是拉长。我还发现,在围着拉长转的人中,徐姐总是笑得最夸张,声音也是最大的。

一天在食堂吃饭时,徐姐突然问我:“为什么你从不主动跟拉长说话?”我很心直口快说:“我平生最讨厌拍马屁了。”徐姐便叹了一口气:“你现在还年轻,有个性……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一颗圆滑的石头。”

没过多久,徐姐生了一场病。没人知道她生的什么病,因为她嫌医院的费用贵,又不肯请假休息(按照厂里的制度,休息不仅没工资,还要扣光全勤奖)。我便经常在夜里,突然被下铺传来的急骤咳嗽声惊醒。那种咳嗽到了高潮时,总让我产生一种徐姐会不会就此离去的恐惧。然而到了白天,虽然徐姐的脸色憔悴得厉害,但她做事的速度依然不输任何人。她一天的工钱,永远是我三四天工钱的总和。

跟徐姐相处久了,我还发现了她的一样本事,不管我们跟她聊到什么话题,她仿佛都能扯上自己的孩子。而当我们中的某人终于肯跟她聊到她的孩子,她的精神便会一振,便连她的表达能力和表达欲,也会变得跟受训过的演说者一样具有感染力。

一天上班,保安室突然通知有电话找我,原来我的高考分数出来了,还考了个挺高的分数。这让我的心情终于好起来,在这之前,我经常正在做着事,便会突然停下来,然后充满痛感地假想我的某个同学此时正在悠游度假。

那段时间,徐姐也跟我走得格外近。她经常一页一页仔细翻看我床上的院校指南,还用明显深思熟虑过的口气,向我咨询有关高考的事情。她因为家里穷,只读完了小学。她说以后就算讨米,也要供自己的两个孩子上完大学。

当然,我和徐姐还有许多值得说的事情:当我领到人生的第一笔工资时,兴奋到非请徐姐出去开荤不可,她却不仅陪我开了荤,还巧妙买了单;有天晚上,徐姐拉我出去消夜,我陪她去了,才发现拉长在那里——也是自这天起,拉长再给我安排的工作,明显比从前更轻松也更挣钱……

在那家玩具厂,我待了不足两月。我离开那天,徐姐抓着我的手,让我以后一定给她写信。我答应得好好的,却在之后总是因为种种事,再没跟她发生联系。

但那年夏天的打工经历,始终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每当我在生活中遭遇低落时,我会告诉自己,就在我身边,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还有许多活得比我更卑微的人,他们在坚忍地生活着。

还有一件不得不说的事情: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世俗、圆滑的人——这样我能更轻易通过那些狭窄难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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