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那年夏天做了什么

尘扬

我是被保送到一所知名学府的，高考的考试只是形势。也因为这样，高考后那个暑假，可说是我整个人生状态里最志得意满，甚至是趾高气扬的。

考完后第一天，我出门与要好的同学吃了早餐回来，刚走到楼道里，便见我奶奶站在门口怒目瞪着我：“家里明明做了早餐，还要去外面浪费钱？”

我头皮一炸，奶奶跟在我身后，一路念叨进来：大到女孩子夏天也要穿长裤，小到睡觉不能踢被子。我奶奶在离世前的最后几年，唠叨得真的厉害。之前我一心学习，早出晚归，连周末都在学校过，听她唠叨的机会不多。这会儿才考完，她就让我觉得头大无比。

见我不理她，她干脆一边继续念叨，一边伸出手在我身上拍打着：“听到没有，你好歹出个声。养你这么大，难道就为了气我？”我生气了，毫不犹豫地抓住她的手，往旁边一摔。她一个踉跄，正要恼羞成怒，我指着她大喝一声：“不准打我！”她愣了，屋子里安静下来。

我恨恨地想，原来对她这种人，只能强硬才有效。

晚上父母下班回家，看见我穿着一条新的无袖红裙子，异口同声地指责我：好女孩就该穿得朴素，该安静，该做家务……读好大学出来也是要嫁人生子的。我对他们的话嗤之以鼻。他们有啥资格说我？他们自己不读书不看报，老旧的思想，古板的从众的穿着打扮，津津乐道于和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的人与事中……

我转身就要下楼找同学去玩，被他们拦住去路，非要我换下裙子。我与他们发生了大争吵。最后我冲进厨房，拿起菜刀，要学哪吒削骨剔肉还父母，他们才被震住，紧闭着嘴，眼睁睁看我穿着那条红彤彤的裙子出去了。

那个暑假，我就用这种几乎是暴力的方式，与家里大人开启了对抗的相处模式。父母真的有点怕我了，凡我在家，他们的行事说话便有点畏缩。可是，我那老到连形势都分不清的奶奶，依旧理直气壮地叨咕我：你读的么子书哦？书上教你忤逆不孝的吗？……

没法跟她讲道理，我就猛戳她的痛处：我蠢，因为像你。忤逆不孝，这四个字怎么写？

不识字的她被呛得哑口无言。但没两分钟，她又依然如故。最头疼的时候，我只能安慰自己：幸好，不久的将来，我就可以逃离他们了！

我想，他们这么无知、固执，以后我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这年八月中旬，抱着逃避的心态，我在一个乡下的同学家待了几天。不想，竟被奶奶突然去世的消息召了回去——她心脏病突发，去世了。得到消息的第一反应，我松了一口气，从此不用再听她的唠叨了。

回到家，父母与妹妹都哀哀地哭泣，我哭不出来，只好在满屋客人前沉着脸。那天晚上，我们都守在奶奶的棺材前，将奶奶不多的相片翻看着，舅爷爷突然看着我说：“你长得好像你奶奶。”我本能地反对：“一点儿也不像！”舅爷爷叹口气：”这个脾气也像，你奶奶当年就是你这样子，快言快语，一点亏也不能吃。“年老眼花的姨奶奶也点头：“真是像！”并将奶奶年轻时的一幅画像指给我看。

我其实曾经看过那画像，但从没放在心上，此时一看，几乎惊得跳起来——真 TMD像！

瞬间，一种深切的类似绝望一样的感受，几乎将我击倒：再怎样逃，我也逃不开自己的身体与性格，而这都来自于他们，我最看不惯的，甚至是鄙视的亲人。

出葬那天，丧事司仪准备封棺时，悲伤突然之间就将我淹没。那是一种很混乱的感情，有突如其来的对奶奶的不舍，也有对人生的质疑，难道多年后，我会变成我父母、我奶奶这个样子？这真的不是愉快的感觉。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每次在家族群里发个言，我双亲便奉上热烈的笑脸，而我刚上大学的女儿便毫不客气地质问：“老妈，你怎么这样肤浅？”

那个暑假那些事便会跳到我眼前，我便一笑，也只好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