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的日子不好过

郑金玉

一个刚刚退休不久的公安局长，在纪委找其谈话的第二天，突然神秘失踪；公安机关曾悬赏30万元缉拿他，可是始终不见他的踪影。四年后，他神奇地出现在市委机关门口，前来自首，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悬赏金30万元

2000年初，一份张贴于阜新市主要街路的《通缉令》在全城引起轰动：“毛景祥，男，1937年8月21日生，身高1.74米，体态较胖，方脸，左上额有5厘米长的疤痕……史淑珍，女，1939年12月生，身高1.62米左右，长脸，肤色较黑……刘学清，女，1971年6月生，辽宁彰武县人……”

《通缉令》上所列的头号通缉要犯毛景祥“毛老爷子”在阜新可谓家喻户晓，尽人皆知。毛景祥初中文化，最初在基层派出所任民警，文化不高，能力不强，但凭着运气和钻营，先是当上了阜新市彰武县公安局局长，1993年又坐上了阜新市公安局长的宝座。毛景祥当了四年的阜新市公安局局长，政绩平平，口碑一般。1997年，60岁的毛景祥正式退休。

毛景祥退休不久，1998年4月1日，辽宁省纪委和阜新市纪委根据群众举报，开始立案调查毛景祥任职期间的违法乱纪问题。4月4日下午，辽宁省纪委调查组的同志与毛景祥在大连东方宾馆面谈了整整五个小时。当日的调查进行得较为顺利，当调查人员准备进一步深入调查时，天色已晚，考虑到毛景祥已经61岁，便准许其回到住处，准备第二天继续调查。毛景祥临行时拍着胸脯表示，对于调查组的调查，保证随叫随到。但到第二天的下午，毛景祥的妻子史淑珍突然打电话告诉调查组，毛景祥患病晕倒，要去医院治疗。此后，接受辽宁省纪委审查的毛景祥在大连神秘失踪，他的妻子史淑珍和外甥女刘学清也一同消失。

毛景祥跑了，这一爆炸性的新闻立刻引发了全省乃至全国的关注。

毛景祥潜逃以后，有关部门立即开展追捕，可是毛景祥当过公安局长，反侦查能力非常强，没有人知道他的确切下落。

为尽快缉拿毛景祥，2000年1月18日，辽宁省公安厅发布第11号通缉令，将其作为辽宁省追逃的头号人物，承诺对提供重要线索抓获毛景祥的有功人员奖励10万元人民币。为加快破案速度，同年5月，辽宁省公安厅和阜新市公安局联合成立专案小组，并决定将悬赏金增加至30万元，这是辽宁省悬赏金额最大的一例，如此高额的赏金在全国也极为少见。

为防止毛景祥出境，公安机关在全国200多个边境口岸实施了边控措施，阜新市检察院和市公安局专门成立了追逃小组，采用技侦手段对其进行监控和追捕。然而，毛景祥非常狡猾，外逃初期先后换过六七部手机。1998年春，追逃小组曾在河北省大名县发现了毛景祥确切的行踪，并将其控制在5平方公里范围内，辽宁、河北两地公安机关共出动100多名警力围追堵截，结果还是让毛景祥逃脱了。还有一次，追逃小组根据毛景祥的新手机号码追至山西省，发现毛景祥使用的是一位出租车司机的身份证。原来毛景祥曾坐过一次他的出租车，当时以100元钱作报酬借用他的身份证办了手机开户。追逃小组赶到时，毛景祥刚刚离开当地。

很快，四年半的时间过去了，没有毛景祥的任何消息。

打造一支坚不可摧的“毛家军”

“公安局里我是爹”是毛景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毛老爷子”的话在阜新公安局就是“圣旨”。随着退休的临近，毛景祥脑海中第一个念头是将儿女亲属都调进公安机关，打造一支“毛家军”，让毛氏家族在阜新公安系统坚不可摧。

阜新地处辽宁省贫困的西部山区，毛景祥理想的养老地是滨海城市大连，早在退休前他就在大连的仲夏花园置下了两套总价值270万元的别墅。毛景祥早就想好了，把女儿毛志茹带到大连去陪伴自己。

毛景祥的女儿毛志茹最早是彰武县委办公室的一名打字员，后调入阜新市建设银行工作，在毛景祥的运作下，又调到大连市公安局缉毒处当上了一名警察。可除了她的人是真实的，她调入大连市公安局后身上的一切附加物——警服、帽徽、晋职、一级警司警衔、入党转正、工资等一切手续全是假的。更可悲的是，这一套完整的手续竟都出自方方面面的权力机关。

毛志茹连干部都不是，又不在公安系统工作，跨市安排进公安系统谈何容易，但这难不倒毛景祥。这种调动仅公安局一家说了不算，还需要原单位阜新市建行与阜新市人事局“三堂会审”、签字、盖章方可生效。毛景祥先到市人事局局长那里打个“招呼”，继而把此事全权交给了他的心腹、市公安局副局长吴威办理。

吴威去阜新市建行取回毛志茹的档案，然后将档案交给市公安局干部科科长邢烁，随后，两人兵分两路，一个去找市人事局局长为毛志茹办理副科级调研员晋升科级调研员的手续；一个找市人事局工资科科长批工资变动审批表，同时还连带审批了毛志茹的警衔津贴核定表。

1997年6月，毛景祥又责成吴威将女儿毛志茹报省主管部门晋升一级警司。这套手续相当严格，可在办理毛志茹晋升警衔的过程中，从市公安局到市人事局，从阜新市到省里的主管部门都一路绿灯。就这样，仅用几十天时间，毛志茹从银行的一个聘任制干部摇身一变，成为穿警服的一级警司。

这一切手续办完，毛景祥又找来吴威，让他办理毛志茹的入党手续。吴威把这个任务交给局机关党委副书记王继增办理。王继增与党委内勤张强一起，精心编写毛志茹入党志愿书各栏的意见，并以不同的名字、不同的字体来填写，同时不忘将入党时间提前到1996年7月14日。最后，王继增在表上盖上了市公安局机关党委的公章，以及他个人的名章。这样，在没有入党介绍人、没有履行任何组织程序的情况下，在短短的幾个小时内，毛志茹便由非党群众变为正式党员。

1997年8月12日，阜新市人事局向大连市公安局开出干部调转介绍信，毛小姐全身笼罩着一级警司、主任科员、大学毕业、共产党员等等耀眼的光环，前往大连市公安局报到。就这样，毛志茹顶着假文凭、假转干、假提干、假警察、假警衔、假党员的“标签”，堂而皇之地调入大连市公安局禁毒处任主任科员。原中纪委副书记刘丽英曾经称其为“六假”警察，为全国造假之最。

毛景祥的大儿子毛志刚，本来有一份相当不错的职业——彰武县石油公司经理。可毛景祥纵观企业走势，觉得在企业干风险大。于是1996年12月，他动用关系网，走了一条“曲线救儿”的道路。他先把儿子调进了彰武县公安局，调整为正科级，随后又制作了一份假档案，于当月将儿子调入市公安局。第二年3月在市公安局政治部根本没有考核，也未列入党委会议议题的情况下，毛志刚靠老爹上下嘴唇一动，又轻轻松松地担任了阜新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副政委职务。

毛景祥的侄子毛建伟，因为学历太低——初中文化，45岁了，还在彰武县双庙乡派出所当合同民警。侄子多次找叔叔，叔叔岂能不帮忙？通过改档案、年龄、学历，毛建伟堂堂正正地被录用为正式警察。

更不可思议的是，毛景祥的外甥女刘悦，虽然已是37岁了，初中文化，又是聘任制干部，可她在公安局聘任制干部编制已满的条件下，以干部身份调入阜新市交警支队宣传科，当起舞文弄墨的“女秀才”来。

毛景祥妻侄的女儿史丽，原是一家企业的全民合同工，1995年结婚后一直没上班。像这样的闲散人员，毛景祥也大笔一挥，于1996年12月把其调入海州区公安分局。至于毛景祥侄女的小姑子李小萌的调转理由更荒唐，她原本是彰武县招待所的小服务员，1995年8月，毛景祥把她调到阜新市公安医院工作，可李小姐不满意，没上几天班，便直接转到刑警支队重案大队工作，调转理由：投奔亲属。

毛景祥在退休之前将自己的“后事”安排得颇为周全，在短短一两年间，他采取造假等不正当手段，在公安系统大肆安插子女、亲属和熟人，未经组织考试或考核，在阜新市公安局人员严重超编的情况下，经他手调入达128人，包括其长子、女儿、侄子、外甥女等亲属十几人，就连年仅12岁的小孙女也被送进辽宁人民警察学校，成为预备警察，一手缔造了轰动全国的“毛家警察”。

“举贤不避亲、收钱不避嫌”，只要巴结上毛局长，再把钱送到位，想进公安局易如反掌。个体经营者孙桂成，非常想让女儿孙盈鑫进入公安机关工作，认为穿警服帅气，是一种“体面”，于是请毛景祥帮忙。毛景祥没有让他失望，大笔一挥，批准其女儿进入阜新市公安局法制处工作。事成之后，毛景祥理所当然地收受了一张10万元的银行卡……据专案组统计，毛景祥受贿、贪污、挪用公款涉案总金额高达120万元。

敛取了大量不义之财的毛景祥富得流油：他在大连依山傍海的仲夏花园小区有两幢共400多平方米带车库的别墅、一辆进口的“亚洲龙”牌私人轿车。此外，他在多家银行有化名的巨额存款。1997年，他曾一次出手25万元购进大量纪念香港回归的金箔邮票。“毛老爷子”夫妇和女儿住在大连，听涛观海，生活惬意，连侍候他们的保姆、司机等人的工资都由阜新市公安局支付……

“我是老毛，我来自首”

2002年11月25日，一个平常的日子，一场小雪不期而至。已是傍晚时分，阜新市市委办公大楼灯一盏盏地熄了。常年在市委门前等活拉脚的“神牛”师傅于海明也准备收工了。

市委的铁栅栏门已关闭，只剩下一人可以通过的缝隙。这时一辆车在门前悄然停下，这辆车没有牌照。于海明看到车上走下三个人，一男两女。三人穿着朴素，其中一个30多岁的年轻女士搀扶着步履蹒跚的老妇。60多岁的男士最先走进阜新市委值班室。“我是老毛，我来自首。”“老毛？哪个老毛？”“毛景祥。”报出了名号的老者，立刻激活了在场所有人的回忆。“逃亡四年半，音讯皆无的老毛回来自首了！”

毛景祥要求立即与市委、市政法委的领导取得联系，他对门卫值班人员说：“我老伴病得太重了，鼻咽癌晚期了，实在撑不下去了。”闻讯赶来的机关保卫处李海峰处长迅速与有关部门联系，将毛景祥带入市委办公大楼安置。次日按照辽宁省委书记闻世震的批示，毛景祥被送到沈阳市拘押。

在看守所里，毛景祥向专案组的办案人员讲述了自己的逃亡历程。

毛景祥离开大连后，先逃到南方，潜伏了几天后，感觉不够安全。多年的警务生涯，让毛景祥可以准确判断一个城市的治安状况是否让自己有可乘之机。他将逃亡的最终目标选定在治安力量相对薄弱的黑龙江省，先后在安达、大庆、齐齐哈尔等地流窜。但由于城市太小或社区基层治安体系健全，都让他觉得不安全。1998年8月，他选中了绥化市作为自己长期避藏的地方。

绥化市不大不小，流动人口较多，社区组织不完善，而且交通便利，便于隐藏和逃离。即使这样，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他们便会立刻更换出租的房子，四年共更换了四五次住所。他们对邻居们一会儿说自己是做药材生意的，一会儿又说自己来这里卖陶瓷。几年来打回阜新的电话，都是由其外甥女刘学清乘车到很远的城市打个电话后，立即乘车返回。这样的反侦查手段，也让抓捕的干警多次扑空。

在毛景祥的记忆里，最难过的日子是2000年全国人口普查的时候。挨家挨户地清查人口，一户也不漏过。为了避免暴露，他想出了一个对策：他先让外甥女跟房东说要去外地出差做生意，随后他们购置了方便面、食物、生活用品等储存起来，躲藏在房间里，还用窗帘和纸箱将窗户挡得严严实实，从外面根本看不到屋内的情况。

为了怕邻居闻到屋子里的气味，他们做饭的时候不敢炝锅，煮方便面都不敢多放佐料。两个多月的时间，三个人每天靠吃清水煮白菜、清水煮土豆度日。这期间也经常有人来敲门，不管是收电费、水费，他们都一声不吭，屏住呼吸。每天看电视听收音机的时候都会把音量调到极低。就这样，他们侥幸地逃过了人口普查。

长期的精神紧张、营养不良，让本来就体弱多病的史淑珍患上了鼻咽癌。毛景祥自己不敢出门，就叫外甥女带着老伴出去看病。由于病情不断加重，他们先后到绥化中心医院、哈尔滨肿瘤医院治疗，还做过手术，但病情一直不见好转。

一个人在租住房中的毛景祥情緒十分沮丧，开始动摇继续逃亡的决心。他开始用各种方式与阜新方面联系，并关注国家惩腐反贪的动态。每次听说又有贪官被处以重罚，他都觉得心里像压上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2001年毛景祥曾通过中间人找到主办毛景祥案件的辽宁省纪委一位副书记，透露出投案的想法，这位副书记明确地表示欢迎。不久，中间人又传过话给这位副书记，询问如果毛景祥投案自首，能不能不追究刑事责任等等，被省纪委当即拒绝，毛景祥就这样错失了第一次机会。

经过多次的手术，史淑珍的病情却越发恶化起来，已经到了癌症晚期，生命垂危。手术的费用和逃亡的花费已让他们的日子捉襟见肘。毛景祥出逃时从家里拿出了20万元，四年中，钱花得只剩3000元。有一次，医生已经下发了《病危通知单》，让他们准备后事。毛景祥什么也不顾了赶到医院，他握着老伴的手，满脸泪水。史淑珍哭着说：“我快死了，我们逃得太累了，死我也要死在阜新。”毛景祥答应妻子：“我们不逃了，回去自首。”

2002年11月24日，毛景祥拨通了阜新市纪委书记韩景瑞的电话：“我是毛景祥，我在外面，我想和家人回阜新了，先跟你打个招呼。”听到电话里韩书记说：“你早就该回来了，干吗非要跑呢？ ”下定决心的毛景祥一刻也没有耽误，立刻买好火车票，第二天，三个人一起踏上了归程……

2003年11月9日，辽宁省头号悬赏通缉要犯、阜新市公安局原党委书记、局长毛景祥被带入鞍山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二庭，接受公开审判。66岁的毛景祥满头白发，步履蹒跚，一身囚服的他早已没了往日趾高气扬的神气。庭审开始前，他几次回头张望，目光中满是期待，终于，他看到了旁听席上特意从阜新赶来的儿子、女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检察机关指控毛景祥犯有受贿罪、挪用公款罪和贪污罪，毛景祥当庭翻供，对检察机关历经五年时间，调查取证上百人，从而认定其涉嫌的大部分罪行予以否认。

鞍山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审理后认定，被告人毛景祥身为国家工作人员，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人谋取利益，受贿75.4万元，贪污24万元，挪用公款20万元，最终判处其有期徒刑18年。不服一审判决的毛景祥提出上诉，辽宁省高级人民法院驳回了毛景祥的上诉，维持原判。

随着毛景祥的锒铛入狱，他苦心经营的“毛氏王国”最终分崩离析：其女儿毛志茹被大连市公安局清除出公安队伍，行政除名，开除党籍，档案返回阜新；其长子毛志刚因涉嫌贪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二儿子毛志伟因涉案并包庇毛景祥，被从阜新市法院调离；阜新市公安局副局长吴威因替毛志茹造假干部档案受到党纪处分，被调离公安机关；阜新市人事局局长和主管副局长因在“毛家警察”人事调动违纪问题上负有责任，分别受到党内警告和行政警告处分……

毛景祥到底造了多少假，安置了多少亲属，恐怕他自己都要数上一会。然而，令人痛心的是，毛景祥无法无天的作为经过职能机关审批时，竟然无人问过。从市公安局主持工作的副局长、机关党委副书記、干部科科长到市人事局的领导，没有一人真正行使监督权力。这才是我们今天回头再看此案时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栏目主持人：郑宾 393758162@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