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的力量

2016-09-10 07:22杨晓迪
作文新天地(初中版) 2016年10期
关键词:支票二哥画家

杨晓迪

著名作家林语堂曾说:“没有幽默滋润的国民,其文化必日趋虚伪,生活必日趋欺诈,思想必日趋迂腐,文学必日趋干枯,而人的心灵必日趋顽固。”因此,幽默对于我们来说就如同生活中的糖,不可或缺。幽默可俗亦可雅,有时它可以让我们放松心情、会心一笑,有时它却能因其讽刺的力量,而达到其他文学手法不可比拟的强烈效果。在平日的阅读中,我们其实也经常会与那些以幽默讽刺著称的文学大师碰面,在阅读他们的文字开怀一乐后,让每个人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个社会的众生相,也从中得到一些生活的启示。

取钱

老 舍

我告诉你,二哥,中国人是伟大的。就拿银行说吧,二哥,中国最小的银行也比外国的好,不冤你。你看,二哥,昨儿个我还在银行里睡了一大觉。这个我告诉你,二哥,在外国银行里就做不到。

那年我上外国,你不是说我随了洋鬼子吗?二哥,你真有先见之明。还是拿银行说吧,我亲眼见,洋鬼子再学一百年也赶不上中国人。洋鬼子不够派。好比这么说吧,二哥,我在外国拿着张十镑钱的支票去兑现钱。一进银行的门,就是柜台,柜台上没有亮亮的黄铜栏杆,也没有大小的铜牌。二哥你看,这和油盐店有什么分别?不够派儿。再说人吧,柜台里站着好几个,都那么光梳头,净洗脸的,脸上还笑着;这多下贱!把支票交给他们谁也行,谁也是先问你早安或午安;太不够派儿了!拿过支票就那么看一眼,紧跟着就问:“怎么拿?先生!”还是笑着。哪道买卖人呢?!叫“先生”还不够,必得还笑,洋鬼子脾气!我就说了,二哥:“四个一镑的单张,五镑的一张,一镑零的;零的要票子和钱两样。”要按理说,二哥,十镑钱要这一套啰哩啰嗦,你讨厌不,假若哥你是银行的伙计?你猜怎么样,二哥,洋鬼子笑得更下贱了,好像这样麻烦是应当应分,嗬,顿时从柜台下面抽出簿子来,刷刷地就写;写完,又一伸手,钱是钱,票子是票子,没有一眨眼的工夫,都给我数出来了;紧跟着便是:“请点一点,先生!”又是一大“先生”,下贱,不懂得买卖规矩!点完了钱,我反倒愣住了,好像忘了点什么,对了,我并没忘了什么,是奇怪洋鬼子干事——况且是堂堂的大银行——为什么这样快?赶丧哪?真他妈的!

二哥,还是中国的银行,多么有派儿!我不是说昨儿个去取钱吗?早八点就去了,因为现在天儿热,银行八点就开门;抓个早儿,省得大晌午的劳动人家;咱们事事都得留个心眼,人家有个伺候得着与伺候不着,不是吗?到了银行,人家真开了门,我就心里说:二哥,大热的天,说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真叫不容易。其实人家要愣不开一天,不是谁也管不了吗?一边赞叹,我一边就往里走。嗬,大电扇忽忽地吹着,人家已经都各按部位坐得稳稳当当,吸着烟卷,按着铃要茶水,太好了,活像一群皇上,太够派儿了。我一看,就不好意思过去,大热的天,不叫人家多歇会儿,未免有点不知好歹。可是我到底过去了,二哥,因为怕人家把我撵出去;人家看我像没事的,还不撵出来么?人家是银行,又不是茶馆,可以随便出入。我就过去了,极慢地把支票放在柜台上。没人搭理我,当然的。有一位看了我一眼,我很高兴;大热的天,看我一眼,不容易。二哥,我一过去就预备好了:先用左腿金鸡独立地站着,为是站乏了好换腿。左腿立了有十分钟,我很高兴我的腿确是有了劲。支持到十二分钟不能不换腿了,于是就来个右金鸡独立。右腿也不弱,我更高兴了,嗨,爽性来个猴啃桃吧,我就头朝下,顺着柜台倒站了几分钟。

翻过身来,大家还没动静,我又翻了十来个跟头,打了些旋风脚。刚站稳了,过来一位;心里说:我还没练两套拳呢,这么快?那位先生敢情是过来吐口痰,我补上了两套拳。拳练完了,我出了点汗,很痛快。又站了会儿,一边喘气,一边欣赏大家的派头——真稳!很想给他们喝个彩。八点四十分,过来一位,脸上要下雨,眉毛上满是黑云,看了我一眼,我很难过,大热的天,来给人家添麻烦。他看了支票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好像断定我和支票像亲哥儿俩不像。我很想把脑门子上签个字。他连大气没出把支票拿了走,扔给我一面小铜牌。我直说:“不忙,不忙!今天要不合适,我明天再来;明天立秋。”我是真怕把他气死,大热的天。他还是没理我,真够派儿,使我肃然起敬!

拿着铜牌,我坐在椅子上,往放钱的那边看了一下。放钱的先生——一位像屈原的中年人——刚按铃要鸡丝面。我一想:工友传达到厨房,厨子还得上街买鸡,凑巧了鸡也许还没长成个儿;即使顺当地买着鸡,面也许还没磨好,说不定,这碗鸡丝面得等三天三夜。放钱的先生当然在吃面之前决不会放钱;大热的天,腹里没食怎能办事。我觉得太对不起人了,二哥!心中一懊悔,我有点发困,靠着椅子就睡了。睡得挺好,没蚊子也没臭虫,到底是银行里!一闭眼就睡了五十多分钟;我的身体,二哥,是不错了!吃得饱,睡得着!偷愉地往放钱的先生那边一看(不好意思正眼看,大热的天,赶劳人是不对的!),鸡丝面还没来呢。我很替他着急,肚子怪饿的,坐着多么难受。他可是真够派儿,肚子那么饿还不动声色,没法不佩服他了,二哥。

大概有十点左右吧,鸡丝面来了!“大概”,因为我不肯看壁上的钟——大热的天,表示出催促人家的意思简直不够朋友。况且我才等了两点钟,算得了什么。我偷偷地看人家吃面。他吃得可不慢。我觉得对不起人。为兑我这张支票再逼得人家噎死,不人道!二哥,咱们都是善心人哪。他吃完了面,按铃要手巾,然后点上火纸,咕噜开小水烟袋。我这才放心,他不至于噎死了。他又吸了半点多钟水烟。

这时候,二哥。等取钱的已有了六七位,我们彼此对看,眼中都带出对不起人的神气。我要是开银行,二哥,开市的那天就先枪毙俩取钱的,省得日后麻烦。大热的天,取哪门子钱?不知好歹!

十点半,放钱的先生立起来伸了伸腰。然后捧着小水烟袋和同事低声闲谈起来。我替他抱不平,二哥,大热的天,十时半还得在行里闲谈,多么不自由!凭他的派儿,至少该上青岛避两月暑去;还在行里,还得闲谈,哼!

十一点,他回来,放下水烟袋,出去了;大概是去出恭。十一点半才回来。大热的天,二哥,人家得出半点钟的恭,多不容易!再说,十一点半,他居然拿起笔来写账,看支票。我直要过去劝告他不必着急。大热的天,为几个取钱的得点病才合不着。到十二点,我决定回家,明天再来。我刚要走,放钱的先生喊:“一号!”

我真不愿过去,这个人使我失望!才等了四点钟就放钱,派儿不到家!可是,他到底没使我失望。我一过去,他没说什么,只指了指支票的背面,原来我忘了在背后签字,他没等我拔下自来水笔来,说了句:“明天再说吧。”这才是我所希望的!本来吗,人家是一点关门;我补签上字,再等四点钟,不就是下午四点了吗,大热的天,二哥,人家能到时候不关门?我收起支票来,想说几句极合适的客气话,可是他喊了“二号”;我不能再耽误人家的工夫,决定回家好好地写封道歉的信!二哥,你得开开眼去,太够派儿!

(选自老舍《新编老舍文集(第三卷)》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出版)

【点读】

老舍先生笔下的文字风格多样,有如温情似水的《济南的冬天》,有如道尽冷暖的《骆驼祥子》,还有如这篇杂文的辛辣讽刺。在《取钱》一文中,老舍先生娴熟地运用京腔的幽默笔调和极具对比反差的手法,将国外银行的所谓“下贱”和国内银行的所谓“有派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这种文学反差张力中,老舍先生将国内一些行业的傲慢无礼之弊病,予以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地进行了讽刺,让我们在读完这篇文章后,仿佛都需要找一面镜子,扪心自问,自我反省。

画家比埃·杜什正在收尾,就要画完那张药罐里插着花枝、盘中盛着茄子的静物写生。这时,小说家保尔·艾弥·葛雷兹走进画室,看他朋友这么画了几分钟,大声嚷道:“不行!”

那位正在描一只茄子,惊愕之下抬起头来,停下不画了。“不行!”葛雷兹又嚷道,“不行!这样画法,永无出头之日。你有巧,有才能,为人正派。可是你的画风平淡无奇,老兄。这样轰不开,打不响。一个画展五千幅画,把观众看得迷迷糊糊,凭什么可以让他们停下步来,流连在阁下的大作之前……不行的,比埃·杜什,这样永远成不了名。太可惜了。”

“为什么?”正直的杜什叹了口气,“我看到什么画什么,尽量把内心的感受表现出来。”

“话是不错的,可怜的朋友。你已有家室之累,老兄,一个老婆加三个孩子,他们每人每天要三千卡路里热量。而作品比买主多,蠢货比行家多。没成名的,不走运的,成千上万,你想想,怎样才能出人头地?”

“靠苦功,靠真诚。”

“咱们说正经的。那些蠢货,想刺激他们一下,比埃·杜什,非得干些异乎寻常的事。宣布你要到北极去作画啦,上街穿得像埃及法老一样啦,开创一个画派啦,诸如此类。把体现、冲动、潜意识、抽象画等专门术语,一股脑儿搅在一起,炮制几篇宣言。否认存在什么动态或静态、白色或黑色、圆形或方形。发明只用红黄两色作画说是新荷马派绘画啦;或者抛出什么圆锥形绘画、八边形绘画、四度空间绘画;等等……”

这时,飘来一缕奇妙幽微的清香,宣告高司涅夫斯卡夫人的到来。这是一位美艳的波兰女子,她那深紫色的眼睛使比埃·杜什赞赏不已。她订有几份名贵的杂志,这些刊物都不惜工本精印三岁孩童的杰作,就是找不到老实人杜什的大名,便也瞧不起杜什的画品。她坐下来把腿搁在长沙发上,瞅了一眼画布,顺便摇晃了一下金黄色的秀发,那么娇嗔地一笑说:“昨天,我看了个展览,”她的嗓音珠圆玉润,柔婉娇媚,“那是关于全盛时期的黑人艺术。噢!何等的艺术敏感,何等的造型美,何等的表现力!”

画家送上一张自己颇感得意的肖像画,请她鉴赏。“还好。”她用舌尖轻轻吐出两字。之后,她失望地,婉婉娇媚地,留下一缕清香,走了。

比埃·杜什抄起调色板,朝屋角扔去,颓然坐倒在沙发上:“我宁可去当保险公司跑街、银行职员、站岗的警察。画画这一行,最要不得。帮闲们只知瞎捧,走红的全是画匠。那些搞批评的,不看重大师,一味提倡怪诞。我领教够了,不干了!”

葛雷兹听毕,点上一支烟,想了半天。临了,说道:“你能不能这样做,向高司涅夫斯卡夫人,向其他人郑重其事地宣布,这十年来,你一直着意于革新画法?你听着……我写两篇文章,登在显著位置,告诉知识界的名流说你开创了一个意识分解画派。在你之前,所有肖像画家,出于无知,都致力于研究人物的面目表情,这真是愚不可及!才不是那么一回事。真正能体现一个人的,是他在我们心中唤起的意念。因此,画一位上校,就应以天蓝和金黄两色作底,打上五道粗杠,这个角上画匹马,那个角上画些勋绶。实业家的肖像,就用工厂的烟囱,攥紧的拳头打在桌上来表现。比埃·杜什,就得拿这些去应市,懂吗?这种肖像分解画,一个月里你能不能替我炮制二十幅出来?”

画家惨然一笑,答道:“一小时里都画得出。可悲的是,葛雷兹,换了别人,大可借此发迹呢!”

“但是,何不妨一试。”

“我不会胡说八道。”

“那好办,老兄。有人向你请教,你就不慌不忙,点上烟斗,朝他脸上喷一口烟。来上这么一句:‘难道你从来没看到过江流水涌吗?’”葛雷兹说,“这样,人家会觉得你很高明。你等着让他们发现、介绍、吹捧吧!到时候,咱们再来谈这桩趣事,拿他们取笑一番!”

两个月后,杜什画展的预展,在胜利声中结束。美丽的高司涅夫斯卡夫人,那么柔婉娇媚、珠圆玉润、香气袭人,她跟着新晋的名人,寸步不离。“噢,”她一再说,“何等的艺术敏感,何等的造型美,何等的表现力!哎,亲爱的,真是惊人之笔,你是怎么画出来的?”

画家略顿一顿,点上烟斗,喷出一口浓烟,说道:“难道你,夫人,从来没看到过江流水涌吗?”

波兰美女感动之下,微启朱唇,露出柔媚的微笑。

风华正茂的斯特隆斯基,穿着兔皮领外套,在人群中议论开了:“真高明!真高明!但是,告诉我,杜什,你从什么地方得到启示的?是得之于敝人的文章吗?”

比埃·杜什吟哦半晌,扬扬得意地朝他喷了口烟道:“难道你,老朋友,从来没看到过江流水涌吗?”

“妙哉!妙哉!”那一位点头赞叹道。

这时,一位有名的画商,在画室里转了一圈,抓住画家的袖子把他拉到墙角,说道:“好家伙,真有你的!这下,可打响了。这些作品,我统统包下了。不告诉你,你就不要改变画风,我每年向你买进50幅画……行不行?”

杜什像谜一样不可捉摸,只顾抽烟,不予理会。画室里人慢慢走空。等最后一位观众离去,葛雷兹把门关上。这时楼梯上还传来渐渐远去的阵阵赞美。跟画家单独相对时,小说家兴冲冲的,把手往袋里一插,“哎,老兄,”他说,“你信不信,他们全给你骗了?你听到穿兔皮领那小子说什么了吗?还有你那位波兰美女?那三个俊俏的少女连连说:‘崭新的!崭新的!’啊,比埃·杜什,我原以为人类的愚蠢是深不可测的,殊不知更在我预料之外!”他抑止不住狂笑起来。

画家皱皱眉头,看他不住地笑,突然喝道:“蠢货……”

“蠢货?”小说家愤愤然了,“我刚开了一个绝妙的玩笑,自从皮克西沃之后……”

画家傲然环视那二十幅肖像分解画,踌躇满志,一字一顿地说:“是的,葛雷兹,你是蠢货。这种画自有某种新意……”

小说家打量着他的朋友,愣住了。“真高明!”他吼道,“杜什,你想想是谁让你改弦更张新法作画的?”

这时,比埃·杜什平平静静地从烟斗里吸了一大口烟。

“难道你,”他答道,“从来没看到过江流水涌吗?”

(选自《20世纪外国短篇小说经典》外国文艺出版社)

【点读】

安德烈·莫洛亚是两次世界大战间登上法国文坛的重要作家,他的微型小说笔法精湛细致,将在名利场中扭曲的人性以一种荒诞剧的方式呈现给每位读者。小说中这位怀才不遇的画家杜什,竟然只有在放弃艺术的正轨后,通过剑走偏锋才获得社会的认可和尊重,这不得不说是这个社会的悲哀。更荒诞的是,小说的结尾,杜什自己竟也弄假成真,飘飘然地以高明的画家自居,完成了一种替入感。他的一声断喝“蠢货”,让他的作家朋友目瞪口呆,真是一个极具讽刺的黑色幽默。这种黑色幽默,深刻地描绘出了一些不懂艺术却极爱附庸风雅的人内心的虚荣和无知。

妄心

〔明〕江盈科

一市人贫甚,朝不谋夕。偶一日,拾得一鸡卵,喜而告其妻曰:“我有家当矣。”妻问安在?持卵示之,曰:“此是。然须十年,家当乃就。”因与妻计曰:“我持此卵,借邻人伏鸡乳之,待彼雏成,就中取一雌者,归而生卵,一月可得十五鸡,两年之内,鸡又生鸡,可得鸡三百,堪易十金。我以十金易五牸①,牸复生牸,三年可得二十五牛,牸所生者,又复生牸,三年可得百五十牛,堪易三百金矣。吾持此金举责②,三年间,半千金可得也。就中以三之二市田宅,以三之一市僮仆,买小妻。我乃与尔优游以终余年,不亦快乎?”

妻闻欲买小妻,怫然大怒,以手击卵碎之,曰:“毋留祸种!” 夫怒,挞其妻。乃质于官,曰:“立败我家者,此恶妇也,请诛之。”官司问:“家何在?败何状?”其人历数自鸡卵起,至小妻止。官司曰:“如许大家当,坏于恶妇一拳,真可诛。”命烹之。妻号曰:“夫所言皆未然事,奈何见烹?”官司曰:“你夫言买妾,亦未然事,奈何见妒?”妇曰:“固然,第除祸欲早耳。”官司笑而释之。

注释:①牸:母牛。②举责:放债。“责”同“债”。

(选自《中国散文宝库·明代散文》上海书店出版社)

【点读】

《妄心》为明代文学家江盈科所著《雪涛小说》中的一篇寓言小品。故事一波三折,读完不觉使人哑然失笑,不想这世上还有如此的一对夫妻。似乎这样的故事在我们看来足够荒诞离奇,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间俗世定有比这对夫妻更荒诞的。因为现实中人的那种贪婪非分之心,定会让其利令智昏。

猜你喜欢
支票二哥画家
无意河边走
Writing a Check
木手枪
酷炫小画家
巴山背二哥
新骗术!小心款到发货也不安全
反客为主
英国要彻底废除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