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 不朦胧的柔情

2016-09-10 07:22余玮
中华儿女 2016年10期
关键词:致橡树舒婷首诗

余玮

个性温婉而大气的她写了许多关乎生活、温馨感人的诗作。质朴而低调的她,在生活中悠游自在

装束淡雅,气质优雅,言辞温雅。这是记者对舒婷的印象。一次,共同以嘉宾身份出席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记者有幸与她被分配在一个小组里。几天内,她低调地坐在会议室僻远的一角,很少发言,即便偶尔被点将而发言也坚决不唱主角,尽量避免抛头露面,更多的是安静地聆听其他青年作家代表的发言。

休息间隙,同组的作家爱与极其谦和的她交流有关创作的话题,她也乐意与大家坦陈自己的观点。她说,文人不是明星,为此她一直抵触记者采访,拒绝在电视上露脸,从不参加企业及政界活动,但是她是个很健谈的人,而且不乏幽默、风趣,处处展现大家风范。“我被称为诗人完全出于偶然,我是中了‘彩票’。”

不是爱情诗的爱情诗

在那个特殊年代,诗歌成就了舒婷,她是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舒婷称:“出于对优美汉语的沉迷和膜拜,我‘失足’的第一口陷阱是诗。”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相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诗《致橡树》让舒婷名满天下。对舒婷的认识,大部分读者也都来自于这首诗。舒婷曾抱怨说:“(我)写了不少散文随笔,总量已经远远超过了诗歌,可是大多数读者只记得我写诗,常常把我的名字等同于《致橡树》”。

当年,舒婷犹如一只报春的燕子,用其满蓄女性意识和理想主义的浪漫情怀对骚动的灵魂给以展示,用朦胧诗来映照客观世界,成为20世纪80年代思想文化复兴时期年轻人心目中的偶像。她以哀婉而不悲切、凄壮而不沉沦的女性诗歌,构筑了中国当代诗坛一处别致的风景。

在20世纪80年代,许多青年人以能拥有一本油印的《舒婷诗选》而自豪。舒婷的代表作《致橡树》写于1977年,随着这首诗的发表和流传,舒婷顿时名声大噪。舒婷说,从创作的初衷上看,《致橡树》并不是一首爱情诗。

那是1977年3月的一个晚上,那天晚上,舒婷陪老诗人蔡其矫在厦门鼓浪屿散步时,蔡其矫向她说起这辈子碰到的“有漂亮的女孩子又没有才气,有才气的女孩子又不漂亮,又漂亮又有才气的女孩子又很凶悍,他觉得找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很难”。舒婷听了后很生气,觉得那是大男子主义思想,男性与女性应当是平等的,每一个女人都有自己的观点和理性的思考,女人应该坚强独立。

就在那天晚上,舒婷一口气创作了诗歌《橡树》,第二天便送给了蔡其矫。蔡其矫回到北京后,将此诗交给刚从新疆回来的著名诗人艾青,艾青看了很喜欢这首诗,将它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并把诗的标题《橡树》改成《致橡树》。舒婷说:“其实我刚开始并不认同。我总觉得这个‘致’字有点拘谨,但后来还是接受了这个建议。”

那時候,青年诗人北岛经常陪艾青散步,北岛从艾青那里看到《致橡树》,要了舒婷的地址,给她写了一封信,同时附了5首自己的诗,包括《一切》这首后来的名诗。

当年回城之后的舒婷成了一名工厂流水线上的女工,白天上班,晚上写诗。她回忆说:“北岛自艾青那里看到我的诗之后给我写了信,附上了他的《一切》、《回答》等5首诗。北岛的这5首诗对我的震动很大。那个时代到处都是标语口号式的诗,我以为自己很孤单,看到北岛的诗,我觉得不再孤单了。”

1978年,经过北岛修改的《致橡树》和他本人的诗,还有芒克、蔡其矫的诗一起发表在油印的民间诗刊《今天》创刊号上。当时,《今天》被贴到北京著名的西单墙上,读者在读了诗后,用铅笔、钢笔、圆珠笔等在诗旁边留言,其中被留言最多的就是《致橡树》——或许因为,当年诗坛上流行的多是假、大、空的口号式诗歌,舒婷这样的诗歌能给大家带来别样的艺术享受。

1979年4月,《诗刊》编辑部编辑邵燕祥将舒婷的《致橡树》、《这也是一切》两首诗拿去发表。《致橡树》一诗中女性特有的柔韧与坚贞、独立与共担的同在意向,犹如崇高心灵的回声,波动着众多青年人的心弦,赢得了接受者的青睐与研究者的瞩目。日后,舒婷打趣地说,这首诗最初发在《诗刊》的稿费是10元,但一直没有收到,听说让北岛他们领出来喝酒了。

“实际上,橡树是永不可能在南国跟木棉树生长在一起的,在这首诗中是将它俩作为男性与女性的指代物。”舒婷说,创作《致橡树》的起因是呼唤、展现女性的觉醒,她是在用自己的声音说出对世界的感受,因此这并非一首爱情诗。但舒婷又说道:“这首诗已经不属于我了,因此它就是一首爱情诗。”

在读者眼里,《致橡树》表达的是一种成熟的,体现着美好的人生理想的爱情追求。“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这种在同一地平线上,各自独立而又互相扶持的爱情观念,既蕴含着东方女性所珍重的女性温柔,又富有重视人格价值独立的现代意识。因此,此诗为广大的读者所接受或欣赏。

舒婷的诗绝不仅仅是沉溺在自我世界中的浅吟低唱。在《致橡树》的前半部分,诗人这样写道——“我,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阴重复单调的歌曲”,“也不只像泉源”,“也不只像险峰”,借比喻表现现代女性的觉悟意识,以5个比喻直陈6个否定,激昂强烈的感情如大江之水奔流而来,不可阻挡,仿佛吐尽千年来积压在女性心中愤恨不平的块垒。诗的前半部落脚点在“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这两句诗上。诗人借“木棉”向“橡树”这一意象构造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不攀援,不做依附品;不陪衬,不做装饰品;不索取,不简单地给予。两者是独立的,又是并立的,表现出对旧观念、旧伦理道德的强烈否定和坚决反叛。诗人争取女性尊严、独立地位、人格价值的抗争的决心跃然纸上。后半部分是诗人对“伟大的爱情”的理解。这种“伟大的爱情”植根于平等:“站在一起”,“你有你的铜枝铁干”,“我有我红硕的花朵”,“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通过这些独特的意象构造,很明显,诗人在诗中透露的是一种平等的爱情观:互相独立、平等;心灵相通;相互尊重;息息相连;男有阳刚之气,女有阴柔之美;共享生活的甘苦荣辱,共同承担人生的重担;忠贞不渝,心心相印……

从这首诗的整体来看,它就是一首“女性独立”的颂歌,在这曲颂歌里表达出的是男女平等、自由的思想。从中也可以看出,舒婷的诗,长于自我情感律动的内省,在把握复杂细致的情感体验方面,特别表现出女性独有的敏感。她把情感的复杂、丰富性,常常通过假设、让步等特殊句式表现得曲折尽致。舒婷的诗,有明丽隽美的意象,缜密流畅的思维逻辑。她的诗并不“朦胧”,只是多数诗的手法采用隐喻、局部或整体象征,很少以直抒告白的方式,表达的意象有一定的多义性,有着内在的思维逻辑。所以从这一点来说,仅把《致橡树》看作一首纯粹的爱情诗是有失偏颇的。

舒婷坦陈:“我并不觉得它有多好,以至于有一段我非常排斥它,也不愿意在公众场合朗诵它,可它后来还是进入了大学课本、高中课本,也许有一天它会进入小学课本。”“我遇到的深刻的评论家太晚了,当时能读到的书也太有限,写诗是靠自己的自觉,在有限的营养上种出来的植物肯定不是最漂亮的。”

关于诗的构思和创作,舒婷觉得很难表述得清楚。“在创作一首诗的时候,我总是处在一种蒙昧状态。当诗歌或者其中的某一句突然来临的时候,我就像发了高烧,自己无法停下来。写完以后,之前是怎么构思怎么写作的,自己也不能回忆。”

最低产的诗人,最柔美的滋养

舒婷的诗作被很多人评价为“欧化”风格明显,但在英国译者眼中,她的诗又“太古典”,不好翻译。对此,舒婷认为很有意思,“我父母家祖上几代都是翰林,我小时候是拿古典诗歌当儿歌听的,后来插队时带了很多唐诗、李清照的诗词下去,却又读了艾略特等欧美作家的很多小说、诗歌手抄本。不是学习他们的语言,而是学习他们的思考角度、意象。”

舒婷诞生在历史文化积淀丰厚的福建泉州,本名龚佩瑜,后改名龚舒婷,发表作品时始用笔名“舒婷”至今。“以前我去一个陌生的环境,别人听说我叫‘书亭’,就以为我是卖书报的。”

她出身在一个望族。龚家祖上书香门第,出过举人和翰林。受父母影响,舒婷从小爱读书且爱读“闲书”。上初中时,母亲曾请人为她开列一个课外阅读书目。由于她大量的阅读,导致高度近视。舒婷说,自己的文学基因来自家族的氛围。

舒婷的童年和新中国所有的孩子一样,过着万花筒般的多彩单纯的生活。但少女时代刚结束,舒婷和那时所有中国人一样被推进了动乱的深渊。

“我在填履历表时,只能填到初中,上初二时‘文革’就开始了。”1969年,舒婷初中未毕业就到闽西山区“插队落户”,接受“再教育”。1972年返城,先后当了8年工人:翻砂工、浆洗工、挡车工、焊接工。处在生产第一线,经常“三班倒”。

忧伤是诗歌最初的动力。舒婷这个内向的情感型诗人,通过内心的映照来辐射外部世界,捕捉生活现象所激起的情感反应。她的诗曾经是整整一代人的火把与拐杖。那个年代,舒婷的诗给了人们许多诗意的馈赠和温柔美丽的滋养。

谈到自己最喜欢的诗歌,舒婷笑言:“很多诗是因为你们喜欢,我只好喜欢。《致橡树》是我1977年写的,那时年轻、理想主义、有激情,《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是我当工人、换灯泡时写的,也是真情实感。现在我回头看这些诗歌,很难说自己最喜欢哪首。就好比一个母亲生了5个孩子,希望他们每一个都过得好。我希望每首诗歌都找到它自己的读者。”她将发表的作品比作“嫁出去的女儿”,不再属于作者了。不管别人是爱是恨是喜是怒,她都不想再对自己的作品做过多的阐释。

语言的“洁癖”者

在中国,但凡被称作“诗人”的人,大多经历了由诗歌走向散文、小说的旅程。不过,舒婷从不认为自己已从詩歌“转型”到散文。她说,她一直都是右手写诗歌,左手写散文。“无论写什么我都很真实,我听从自己心灵的召唤。”

1988年,舒婷的第一本散文集《心烟》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收进了1970年至1987年的散文随笔。迄今为止,她出版的散文集有10多本,版本与字数远远超过她的诗歌总量。她笑言,散文才是她写作的老本行。“可是,走来走去,人们还当我是诗人。”

舒婷自认写诗时在语言上有“洁癖”,追求字词通俗惟美,每次写诗就像被“凌迟”一样,以至一年最多也不过10首,写《会唱歌的鸢尾花》那个月瘦了5公斤。但写散文,语言上就放松多了,就像平和的散步,让人很舒服。她的散文内容主要有历史记忆、生活写真、心灵独抒、夫妻情真、文友偶聚、旅踪游迹。

某年3月,舒婷在北京出席全国“两会”的间隙,曾在逛商场时听到几个售货员指着她交头接耳,“那不是舒婷吗?哦,不就是那个‘致橡树’吗?!”类似的情形这些年已经不少了,舒婷自嘲:“由于诗,我被当成一种专门分泌糖浆的植物了。在那棵‘老橡树’的阴影下,好多年我都觉得呼吸困难。”

“与诗歌一样,我写散文也是出自我对优美汉语无怨无悔的热爱,纯属呼应内心的感召。”舒婷说,与诗歌相比较,她写散文最大的享受是语言得到了松绑。

舒婷现在很少写诗,但她诗人的身份却被无数诗歌爱好者永存心中。舒婷说,她所生活的厦门这个城市有273个叫舒婷的。那些小舒婷,也许他们的父母对曾带给他们美好回忆的这个名字难以割舍,才寄情于女儿身上吧!

舒婷在厦门鼓浪屿的一座老洋房里,过着平淡而充实的日子。然而,她说,做一个名人有时也很难,过去她的住宅标在鼓浪屿的旅游图上,拜访者纷至沓来,安静的家园成了闹市,非常别扭,非常不习惯,影响了生活,更影响了写作。通过一再的抗议,舒婷家的地址终于从地图上消失了,但导游还是会领着一帮游客在舒婷家的巷子口说《致橡树》。

许多人都读过那首著名的《致橡树》,总会问到舒婷身边的那棵“橡树”,舒婷总笑着回答,她的橡树既不高大,也不伟岸,却是一个最适合自己的人。她的先生陈仲义是厦门城市大学教授,也是福建颇有名气的评论家,对诗歌理论研究颇有造诣。舒婷安静地做一个女人,过着宁静而幸福的家庭生活。

舒婷笑言:“网上曾有个段子,说有个女孩想寻找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在网上输入三个关键词,比如一个是要有车,一个是要长得帅,结果网上给出的答案居然是中国象棋。我也很想嫁个中国象棋,但是,当物质需求逐渐得到满足,当小车像自行车一样普及,每个人都有房子住的时候,你会发现,精神匮乏是所有东西都不能代替的。”舒婷和陈仲义,一个诗人,一个诗评家,被人们称为“诗坛眷侣”,他们用心经营着爱情“双桅船”。

个性温婉而大气的舒婷写了许多关乎生活、温馨感人的诗作,如《女朋友的双人房》:“孩子的眼泪是珍珠的锁链/丈夫的脸色是星云图/家是一个可以挂长途电话的号码/无论心里怎样空旷寂寞/女人的日子总是忙忙碌碌/我们就是心甘情愿的女奴/孩子是怀中的花束/丈夫是暖和舒适的旧衣服/家是炊具、棒针、拖把/和四堵挡风的墙/家是感情的银行/有时投入有时支出……”这是舒婷心目中的居家场景,也是她婚后生活的真实写照。

质朴而低调的舒婷,在生活中悠游自在。儿子两岁那年,推儿子去海边散步,有人问:“这是谁家的孩子?”不等舒婷开口,两岁的儿子便大声说:“诗人舒婷的儿子。”结果人家对着他又是夸奖又是拍照,让舒婷很不好意思。等人家走开,舒婷轻声告诉儿子:“记住,以后有人问你妈妈在哪里工作,你就说在厦门灯泡厂。”

舒婷很爱读书,与书相伴的日子让她觉得很充实。潜移默化的结果,就是儿子从小也很爱读书,这是舒婷十分欣慰的。舒婷的家里,四壁皆书。她的床边,儿子的床边,也都摆满了书。舒婷笑称,家是读书人的天堂。

责任编辑 李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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