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近人情”的有情人

2016-09-13 08:21陈旖旎
福建人 2016年7期
关键词:豫东东山文昌

本刊记者 陈旖旎

“不近人情”的有情人

本刊记者 陈旖旎

“从懂事开始,别人就告诉我,父亲是领导,但在我的眼中,他始终以一个劳动者的面貌出现。”谷文昌的长子谷豫闽说。

谷家人都要“抠”

谷文昌“抠门”,是出了名的。

他在东山工作时,家里没有饭桌,一家人吃饭就在县政府大院宿舍外露天的石桌上,遇到下雨,只能端着碗在屋檐下吃。

1964年谷文昌调任福州,全部家当只有两只从河南老家带来的旧木箱、两只皮箱、两瓮萝卜干和几麻袋杂物。

“我们见他穿的,常是褪了色的灰中山装和黑布鞋。”曾经在他身边当过通讯员的朱财茂回忆起谷文昌说,“他兼任驻岛部队政委,部队发给他的团级制服,除非特殊场合,他从来没有随便穿过。”

这只旧皮箱是谷文昌当年从河南老家带来的,离开东山时,他还是带着这只旧皮箱

谷文昌有一件从旧衣摊上淘来的“新衣”。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大衣,也是他这辈子最像样的衣服,“准备回乡探亲用”。平时他都像宝贝一样收着,只有参加重大活动才舍得拿出来穿。这件“新衣”,他一穿就是几十年。

对谷文昌来说,“抠门”有理,谷家人都要“抠”。

有一回,妻子史英萍瞒着他自个儿掏钱扯了几尺花布,做了件衬衣。谷文昌看见了,坚决不让穿。他不客气地质问:“眼下东山人民还这么苦,穿这么漂亮的衣服心里好受吗?”

觉得对妻子过意不去,他接着又缓和了语气道:“将来大家好过了,我一定给你买一套。”

这个承诺在1980年兑现了。那年,史英萍陪他去上海做手术,回家前,他突然提出去逛街,亲手挑选了一套漂亮的衣服送她,并愧疚地说:“做个纪念吧,这辈子亏了你呵!”

不过谷文昌的“抠”,都是“窝里抠”,他对群众则大方得让孩子们都有些“吃醋”。

“有时父亲好不容易在家,仍然不时有群众找上门来反映困难,父亲总是热情接待,”回忆到这,谷文昌的小儿子谷豫东一脸无奈地笑道,“我们家按量做的伙食,到点了往往吃不上,因为家里总有那么多人要来,谈事的、诉苦的,一到饭点就被父亲拿给客人吃掉了。”

谷豫东说:“有时看着群众吃饭,我们几个孩子都会流口水。”

谷文昌原本有一双与团级制服配套的皮鞋,被他送给了警卫员,他自己则一生都没穿过皮鞋。

“官二代”当了10年临时工

从古至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者常见,到了谷文昌这儿,却是“一人为官,全家‘戒严’”。

“因为我爸爸是县委书记,所以我当了10年的临时工。”谷哲惠说。

谷哲惠是谷文昌的长女,1962年高考没考上大学,本应与同期的东山高考落榜生一同接受安排工作的待遇,却被谷文昌截下了。

“总不能自己给自己安排吧,”谷文昌开导女儿,“年轻人应当多锻炼锻炼。”

于是,谷哲惠先后到南安、诏安、东山参加社教。锻炼了3年,她带着“社教积极分子”的荣誉,回县财政科当助理会计,还是临时工。谷文昌调离东山前夕,有关部门提出让谷哲惠转为正式干部,随父亲调省城工作,谷文昌又拦住了:“组织上调的是我,不是我女儿。”

就这样,全家都走了,谷哲惠一人继续留在东山锻炼。直到1972年,谷哲惠才靠着自己出色的工作表现,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

“但父亲绝不是不近人情的人。”谷豫东也是谷文昌铁面下的“受害者”,然而在他的回忆中,父亲仍是暖的。

高中毕业那年,谷豫东想按政策留在城里当工人,谷文昌不同意,动员他带头下乡。谷豫东拗不过他,于是退一步请求到东山当知青,谷文昌还是坚决反对。他说:“到了东山,人家都知道你是谷文昌的儿子,都会想办法照顾你,那你就得不到应有的锻炼。”

谷豫东失望极了,为此和父亲冷战了半个月。

没想到,到了他临行的前几天,谷文昌特意请来一位朋友,为他们拍了一张合影——这是谷豫东第一次与父母合影。

“现在从照片上,还可以看出我那不太乐意的情绪。”谷豫东说。

出发前一晚,谷文昌还早早结束手头的工作,赶回家帮儿子整理行装。

上图_谷豫东(后排)下乡前与父母的合影(东山谷文昌精神研究会供图)

下图_1975年谷文昌送小女儿谷哲英(后排右一)到农村锻炼时的留影(东山谷文昌精神研究会供图)

“照惯例,父亲每一次出差,都是母亲替他收拾的行李,可这一次父亲硬是坚持要帮我打点。上了年纪的父亲,腿脚已不利索了,可他还是忙上忙下。”父亲那蹒跚的身影定格在了谷豫东的记忆中,他感受着那背后的温情,开始反省自己的不懂事。

“爸爸好是好,可我们一点没沾他的光……”谷文昌最疼爱的小女儿谷哲英也这样说。

1964年调离东山前,谷文昌(前排中)及妻女与朱财茂(后排中)等工作人员合影留念

她忘不了,刚拿到高中毕业证书一个星期,谷文昌就把城市户口给退了让她插队去,令她连和同学们拍毕业合影都来不及。

“干部家属不能特殊化,”谷文昌经常这么告诫家人,“我是领导干部,不能向组织开口给自己孩子安排工作,不然以后工作怎么做呢?”

“打压”妻子30多年

本着干部的自觉,且出于“年轻人应当多锻炼锻炼”的考虑,谷文昌从不为子女开方便之门,而对其妻子,他更是极尽“打压”之能事。

史英萍和谷文昌一样是南下干部,新中国成立初任东山县民政科科长,1953年实行薪酬制时定为行政18级。此后有几次提薪的机会,都叫谷文昌给压了下来:“你们不要因为老史是我的妻子而照顾她。国家经济还困难,有限的调薪名额,应评给比老史薪水更低的人。”

南下福建之后,史英萍在东山县先后担任城关区副区长、县人事科科长等职务。她工作表现良好,又有相当的文化水平,可是,该升城关区区长了,被谷文昌压住,该提副县长了,又被谷文昌压住:“让文化水平更高、口才更好的人上!”

这一压便是30多年,直到1984年,谷文昌逝世后的第3年,史英萍的工资级别才随着全体自然增级而长了一级,行政职务由科级提到副处级。

“咱们都是贫苦农民,党把咱们培养成国家干部,给的待遇比群众和一般干部都高,应当知足了,不要再计较职务和工资,”谷文昌说,“人家本地干部工作做得很不错,让他们上,对整体工作才有利。”

在大多数人看来,谷文昌的种种做法,未免“不近人情”,但史英萍全心信服并支持着自己的丈夫:他的字字句句,无不合情,无不在理,无不是为了大局、为了群众考虑,自己身兼他的同志与妻子,怎能拖他后腿?

胳膊肘尽往外拐

自家妻儿没能“沾上光”,亲戚在谷文昌跟前也无法“讨到好”。

史英萍的侄女史水仙在东山木器社当搬运工。这工作又苦又累,不得已,她找上了当“大官”的姑父,请他帮忙调个工种。她本以为这就是动动嘴皮子的“小事”,却被谷文昌一口回绝:“姑父是一县之长,我们反对‘走后门’,自己又搞这一套,怎么去说服别人呢?”

谷文昌的态度从没变过——我家大门常打开,有事别从后门来。

一个梅雨天,谷文昌的办公室走进了一名神情忧郁的妇女。她叫曾凤颜,家住铜陵镇,是原东山县司法科干部沙长钟的妻子。

“你要反映什么问题?”谷文昌和善地问道。

原来曾凤颜的丈夫被调到南靖县工作,家里留下了年近九旬的祖母、身体残疾的婆婆和几个年幼的孩子,家庭的重担,全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加上经济困难,她感觉支撑不住了。

“能不能把我丈夫调回来工作?”曾凤颜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脸止不住地发红。

“我们一定认真考虑。”谷文昌应了下来。

谷文昌注意到,曾凤颜是从12公里外的铜陵镇冒雨走路来的,浑身都淋湿了。他当即掏出钱来,嘱咐通信员领着曾凤颜到汽车站给她买回程车票。曾凤颜接过车票,待通信员离开后,将车票退了,票钱托车站售票员交还谷文昌。

谷文昌一接到售票员电话,马上又派两个通信员骑自行车赶去,在3公里外的公路上追到曾凤颜,用自行车载她回家。

而曾凤颜反映的问题,谷文昌当天就请人事部门设法解决。一个星期后,东山县人事科科长专程到曾凤颜家,告知她沙长钟调回东山工作一事,已经给南靖县发了商调函。

放开那辆自行车

谷文昌在东山的功绩无数,其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首推植树治沙。然而,一生造林、植树无数的他,却是从来没有占用过公家一木半柴,家里甚至没几件木制家具。

谷文昌热情接待铜陵镇居民曾凤颜,帮助解决夫妻两地分居问题

你可能会奇怪,他怎么不买木制的呢?

谷文昌的二女儿谷哲芬是这样回答的:“父亲当时就教育我们说,国家的林木资源十分宝贵,尽量不要用木制家具。所以,几十年来,我们家里一直用藤椅,这套用了快十年了。”

谷哲芬家住漳州市芗城区芗江新村一套简陋的三居室,她口中的那套藤椅是家中唯一“奢华”的家具。

当年调到省城时,谷文昌家里也只简单添置了一张石桌和几把藤椅。“我当林业厅副厅长,家里一下多了好几件木家具,我怕别人说是揩公家油,以后别人还不都得跟着学?”他说,“如果我做一张木桌子,下面就会做几十张、几百张,我犯小错误,下面就会犯大错误。”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当领导的要先把自己的手洗干净,这样自己的腰杆才能挺直。”这是子女们印象中谷文昌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谷哲芬读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看了电影回家,正兴致勃勃向家人介绍电影如何精彩,谷文昌冷不丁问了一句:“谁给你买的票?”

“我没钱,收票的老伯伯知道我是你的女儿,放我进去。”谷哲芬照实交代。

谷文昌的脸立马拉了下来,训斥道:“你这是占小便宜,是错误的!”旋即掏出钱让她去补票。

谷文昌家里有一部自行车,是单位派给他使用的,他从不许孩子们碰一碰。一天谷文昌不在家,对这自行车觊觎已久的谷哲英按捺不住,偷偷骑着它上了街。谷文昌回来后发现了,向来疼爱孩子的他,打了女儿一巴掌。因为在他眼里,这车姓“公”,公车私用绝对是大错。

女儿犯错,谷文昌严厉批评,群众犯了错,他又是怎么处理的呢?

左图_在谷文昌眼里,这车姓“公”,公车私用绝对是大错

右图_谷文昌与史英萍合影(东山谷文昌精神研究会供图)

三年困难时期,古港大队一名社员因偷吃生产队的地瓜、花生,被驻村工作和大队干部以小偷之名批斗。谷文昌知道了这事气愤不已,立即召开县委常委扩大会,为“小偷”正名:“从现在起,在农村除一些惯偷外,对一般社员拿公家一些东西的都不准叫小偷,叫贪小便宜,这个现象明明是我们的责任,大集体生产搞不好,个人小私又弄光光……是我们的错,不是工人、农民的错!”

以后别来了

在谷文昌的熏陶下,史英萍一直过着清贫俭朴的生活。1990年以来,她用自己的2万多元离休金,先后资助了17位特困生。

史英萍对谷哲芬说:“你爸爸在世,一定会支持我这样做的。”

“对于这些事情,当年我们也想不通,认为父母太严格了,也太傻了。”谷哲芬说。

谷文昌的五个子女,除了长子退休前在厦门出入境检验检疫局工作,其他4位退休前都只是漳州最普通的科员、企业职工。谷家的第三代,也多是普通的幼儿园老师、糖厂职工、单位司机。他们也曾想过:如果不是谷文昌的后代,我们的境遇会不会比现在好?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从理解到佩服,从佩服到崇敬,从崇敬到感悟,”谷哲芬说,“这是父亲留给我们的一笔无比珍贵的精神财富!”

史英萍在世时,每年谷文昌忌日,她总会带着孩子们到东山。怕惊扰当地群众,她们总是刻意避开东山方面的接待,悄悄来,悄悄走。

2014年,94岁的史英萍因病去世,2015年春节前,按照惯例,东山县委组织部要慰问老书记的家属,结果谷家人言辞诚恳地拒绝了:以后别来了,母亲既已去世,作为子女,不应该享受县委慰问的待遇。

对于子女,谷文昌少有说教,也没留下什么家书、家训,他的家庭教育就是以身作则。尽管没有沾到父亲的光,尽管偶尔也会有不理解,但就像谷哲英所说,“我还是要用爸爸的言行教育我的儿子”。

谷文昌留下的简朴持家、本分自律的好家风,正是这样代代相传。

猜你喜欢
豫东东山文昌
东山果事
文昌发射场暮色
东山由义井
核雕收藏有什么窍门
何来胜《李白忆东山(其一)》
豫东水利工程管理
藤县挂榜岭和东山的史事
神像与游走:文昌出巡非遗口述史系列之十一
浅析豫东红脸王的唱腔艺术
深空探测,未来将在这里启航——走进文昌航天发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