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氿湖之恋

■王涌津

团氿湖之恋

■王涌津

王涌津，本名王永君，1964年 12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无锡市作家协会理事、宜兴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江苏省宜兴市总工会。已出版有个人著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中篇小说集、散文集等多部，发表有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120多万字。

1

一个乍暖还寒的早春的上午，李小春开着他的爱车，带着他的办公室主任何丽，绕过一大片麦田，转过几个陈年的村庄，终于到达了溪沿村后背的河边村道上。

李小春的心里很复杂，他想来这里，又不想来这里。因为这里又让他想起了20多年前的痛。虽然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可他始终不会忘记。他今天是有特殊任务来的，他奉命调任氿城市团氿综合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不到一个月，就接下了这个市政府最大的实事工程，要在3年内全面开发这个团氿，把现在荒凉的氿滩改造成为休闲观光、宜居宜游的氿城市的外滩。团氿东岸城市区域已经先期行动，沿岸的公园、大楼、宽街已经初见雏形。现在最关键，也是最困难的，就是撤掉渔场，开发团氿南岸。

李小春一见吴场长就忙握住他的手，笑着说，吴场长，我是小春呀，你认不出我了吧？

吴场长招呼小春和何丽坐下来，渔场的会计倒了茶递上来。吴场长握着小春的手又仔细地朝小春看着，愣了一会说，你真是小春呀，好，你终于回来了，想不到负责这里工程的老总就是你小春呀。

李小春说，是呀，我也想不到我还会来这里。

吴场长叹了口气说，大道理大家应该也都是懂的，也许一下子头脑还转不过弯来，前阵子你们公司的余总和镇政府的人都来解释、宣传过这些道理，我们再一起来做做工作吧。

李小春看着吴场长这样一说，真的不忍心再说下去，就边喝茶，边问起渔场的人事安排。吴场长就说，自己反正到退休年纪了，渔场一撤自己正好回家享清福，至于渔场的十几名职工，镇政府已经决定，如果有人愿意买断工龄的，可以领了补偿金自找门路，愿意继续留下的，统一划归镇副业公司管理。

李小春听老场长说话，知道万小明因为渔场的撤除，在经济和政治上将要受到双重打击，觉得这对于任何人来说，确实是一下子无法接受的。

李小春和何丽在吴场长的带领下，又走过一段高高的大堤，只见有两个人在一片水面上荡着的小船里忙着，一个年轻人摇着船，一个年壮者在向鱼塘里撒鱼饲料。李小春心想，这个人大概就是万小明，看是在作长期打算，一点没有要准备撤的迹象。

吴场长指着不远处说，撒鱼饲料的就是万小明。

李小春和何丽就跟着吴场长慢慢地走下大堤，走进了筑在鱼塘中央的一个小草亭里。这个草亭虽小，却很别致，九曲桥连接着草亭和鱼塘的大堤，草亭中央放着一张八角形陶台，陶台周围放满了陶凳。草亭外围的木栏上居然还放着钓鱼竿。看来这个草亭的作用非同一般，既可用做管理鱼塘用，又可以作为人们钓鱼、休闲的地方，看来这个万小明真的是太精明了。听到吴场长招呼，万小明的船就靠近了草亭。李小春对万小明没有什么印象，但对船上的那个年轻人却有点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

李小春正想与刚进草亭的万小明握手，并自我介绍说，我叫李小春。可李小春话还没有说完，万小明就甩开了李小春的手说，你就是李小春呀，别人来和我谈还可以，偏偏你来，我更不买你的账。你20年前在这里害过人，现在又来害人啦，休想。我本不认识你，今天终于见到你了，本来就要跟你讨20年前的债，你想好怎么还再来吧。

2

李小春自小就在团氿北岸的一个小村里长大，一直对这片团氿情有独钟。由于这个团氿的位置就在氿城的西侧，相当于西湖紧挨杭州城一样。李小春不知做过多少梦，团氿要能够变成西湖该多好呀，他很小就把团氿当作了他心中的西湖。

李小春高中毕业那年18岁，团氿南岸兴起了一场意想不到的浩大工程。那就是围氿筑堤，建设氿南渔场。大队里抽男劳力去筑渔场，李小春第一个报了名。他知道也许自己的书已经念到头了，应该为家里挣点工分。他在家里是三个兄弟中的老大，他不外出挣工分，谁去呢。在他的争取下，父母也同意了，小队和大队的干部也都同意了。

那是个极冷的冬天，氿岸边都是大面积的冰。

李小春坐在大队里的拖拉机车厢里，连同一起前往的同伴们，兴高采烈地从氿北赶到氿南去，心里真的有点激动。仅看看那个长长的拖拉机队，他的心里就激动不已，几辆载人，几辆载工具，就像奔赴战场的队伍。他只知道好多年前这里的人被抽去修筑横山水库，场面也颇为壮观，想到自己一出校门居然能够赶上这样的修筑全市最大渔场的大工程，能不激动吗？

他们来到了氿南，被安排在溪沿村一队。他们一个大队的人都被分别安排在同一个生产队的人家家里。

李小春被安排到了吴大根家。李小春从拖拉机车厢里取了自己简单的行李，走进了吴大根家。

小春一走进屋，就见一个秀丽大方的姑娘从里屋走出来接他的行李。小春知道大概这位就是吴芬了。姑娘见他的眼光，指着大厅边的房门说，你就住这里吧，我叫吴芬，你就叫我小芬好了，我娘在里屋灶间洗菜，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你们要来，今天你们终于来了，娘说你们是来帮氿南人家修筑渔场，你们就是我们的客人，我们要好好招待你们。小春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是来修筑渔场不错，可他们也是来挣工分挣钱的，这里开挖渔场的钱都是氿南公社和几个大队出的，请他们来参与修筑渔场工程可以说是看得起他们，据说有好多地方的人要来，是氿南公社的干部不让别的地方人来做，只让他们氿北公社的人来做呢。

小春看到房里的床宽宽大大，而且已经铺好了厚厚的稻草和一张与床一般大的席条，就觉得这户人家想得真周到，真好。小春就把自己带来的床单和被子放下，连声对姑娘说，你们真好。

小春住的地方安排好后，就去找同来的领头人。大家一起拿了工具，排着队走过村后的一座小桥，绕到小河对面，走向了氿滩工地。

李小春远远望去，知道这里这片氿滩，一直是荒滩，可现在已经是人山人海，到处插着红旗和彩旗。彩旗上分别写着什么地方工程队的名字。早到的工程队基本上是氿南公社各个大队的。李小春他们找到自己的队旗，知道了他们的具体任务，于是一下子挖土的挖土挑土的挑土忙开了。

天寒地冻，原先高出氿面的圩埂上，力气小的人一铁耙挖进土里只有点影子，根本挖不动。有人说先从滩涂地挖起，等中午地面开阳了再挖圩埂就容易了多。而滩涂地里却又到处是冰，深挖下去又是水藻地。李小春想不管这氿滩是什么样的地块，既然任务已经分给他们了，他们就要想办法解决，哪怕是赤了脚做也得干。

干了一上午，虽然没有多少成绩，但大家对这里的地况已经有了了解也就放下心了，反正这里的活本就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按照计划就要3个月完成。

到该吃饭的时候，小春他们就丢下工具，走上圩埂，排着队走回溪沿村吃午饭。小春跟着大伙竟是来到了自己住的吴芬家，一进家门只见厅堂里已经放了两桌菜。小春他们正好16个人分成两桌，马上就坐上了八仙桌四周的长凳上。一会儿，吴芬和她娘就给每个人盛上了热热的米饭。大家边吃边夸吴芬娘烧的菜好吃。

吴芬则站在小春边，准备随时给大家添饭。吴芬娘跑出跑进，一再劝大家氿滩里的生活可以慢慢做，饭可要吃饱。

大家吃饱了饭，就稍微休息一下，又一起出发去了氿滩。

整个下午，由于大家已经熟悉了地形，活干起来顺多了。下午两点多，吴芬居然挑了担子到工地上来了。小春不知道她来做什么，等吴芬喊大家吃点心才知道她是送点心来了。小春根本不知道这里干活还会有点心吃。大家一起放了手里的活走上圩埂，只见吴芬给每人递上两块米粉饼子，又叫大家喝热茶。小春早就知道氿南人家在20世纪70年代初就积极发展社队工业，大部分人都在公社、大队办的厂矿里工作，家里的日子都比较富裕。这回是真的让他开眼界了。

当天晚上，小春等大家一起吃完夜饭回了各自的住地后，就一个人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知道别人这个时间都在抽烟、闲聊，他不会抽烟，和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多话说，就只能一个人在房间里。这时，吴芬进了他的房间说，今天为了迎接你们，我爹特地在村中心的大石场上为大家包了一场电影，你马上就和我一起去看吧。

吴芬牵着小春的手，挤过几个位置，找到了她早已经放着的长凳，就叫小春坐下，电影马上要开始了。小春从来没有和姑娘家一起看过电影，何况是在露天里，他看着和自己坐在一张长凳上身子贴得很紧的吴芬，心里不觉得就有种说不出的开心。他似乎看到周围越来越多的看电影的人都在用眼光看他们，真的有点脸热。可看吴芬的样子却一点看不出她的不自在。事实上，今天的电影是吴芬爹包场请来的，她今天就好像是整个电影场的中心，就是今天的公主。电影终于开始了，虽然是小春已经看过多次的战争片，但他觉得今天真的有点特别。一会儿，吴芬捏住了小春的手，并朝后边不远处放映机边正和放映员悄悄说着话的一个人说，你看那个正说话的人就是我爹，他一般不回家，今天因为请了放电影的才回来的。小春就问吴芬，他看到你和我这么亲近，不好吧，我又不是你家什么人。吴芬说，你放心，他才没有工夫管我们的事情呢，谁叫你是我们家的客人呀。

那场电影，小春没有看进多少，但手一直被吴芬捏着，时不时又被她因为电影里的情节感染而把身子靠在他的臂上。回到屋里，小春刚进房间，就见吴芬把洗脸水洗脚水打了进来，并一再说，你们来这里做活真辛苦哦。

这夜，小春很晚才睡着。想不到自己到氿南来的第一天，人家就对自己这么好，不知道自己能够用什么办法报答。直到很晚小芬爹也回家了，他才渐渐睡去。

第二天一早，只听得小芬爹说石矿上事情多要早点去就出门了。小芬娘已经在里屋灶间做早饭了。这时，李小春心生一计，马上起床，顾不得洗脸，就到灶间门角落里取了扁担，挑起两只空水桶就往门外走。这时，天已大亮。小春挑着水桶来到村后边的溪河桥埠头一步步走到河边取水。却看见河埠最低的一级上已经有人在清洗衣服，而且看这衣服就是自己的。小芬一回头，小春也看出了是她，忙说，你怎么这样早呀，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时间出门的。小芬也站起来说，怎么好让你来挑水呀，我娘烧好早饭就要挑的，我是从我家后门出来的，因为怕走前门吵醒你呀。小春说，我在家也挑惯水了，早点挑河里水清一些。小芬就说，那真的要谢谢你了，当心桥埠上滑哦。小春忙说，要说谢应该谢你和你娘呀，你和你娘对我这么好，我再不找点事情做，真的有点住不习惯了哦。说着，小春挽起两桶水就挑上岸了。

自那时开始，小春仿佛成了小芬家里的人，一收工就帮着小芬家做些事情，小芬娘也直夸小春这小伙子勤快、聪明、能干。小芬则是打心里喜欢上了小春。而后，就发生了小春和吴芬的爱情故事。

3

李小春还想再进一步想起以前的事情，万小明领着李小春上了高高的大堤，跟李小春说，你今天来的目的你不说我也清楚，你先跟我去看一个人。

李小春听他这一说，只得跟着他走向远处的氿滩，后面跟着小何、老吴场长和从小船上上来的年轻人。

李小春跟着万小明走了好长一段长堤，来到渔场西北角的芦苇荡边。他想这里有什么人呀，怎么要他来这里？李小春还没有细想，万小明就揪着他的手说，你过来认认她，我本来找你好多年了，今天你来了正好，你仔细看看。

李小春一看，只见大堤边的芦苇荡里，有一处不高不低的坟，坟前立着一块碑，碑上写着：“吴芬之墓”。

李小春这一看不打紧，一看竟浑身一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问老吴场长，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吴场长只得长叹一声，说来话长，有时间再慢慢告诉你吧。

万小明拉过身后的年轻人说，你让小刚说吧。

小刚说，这是我娘的坟，我一出生，我娘就没了，我至今都没有见到娘的真样子。

李小春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忙问万小明，她是怎么死的呀，你知道吗？

万小明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你知道吴芬姐的坟为什么要放在这个地方吗？因为这里是氿南的最北边，她在这里就可以天天看到她朝思暮想的氿北的心上人，可那被她朝思暮想的氿北的心上人早已经飞黄腾达，变成了大官，要来毁了渔场，毁了她安身的地方。万小明说到这，老吴场长拦住小明说，你就不要把气都出到李总身上了，小芬的死，要说有罪过，溪沿村的人都有罪过，特别是我的罪过最大。

李小春看到这场景，心里好像一下子撕开了一个大伤口。他本不想来这里，想不到来了这里会遇到这样的场景。小何只得扶住李小春，虽然她不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情，但很清楚那个吴芬肯定与李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万小明拉着小刚说，你现在应该知道你娘这么早就离开我们的原因了吧，都是因为这个李小春，都是因为你娘当初爱上了这个李小春，而这个李小春却远走他乡，不见人影，你娘完全是被他害死的。

李小春赶紧朝吴芬的坟跪了下来，长叹着说，不——不可能——，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小芬，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罪过呀——！

老吴场长和小何两个人把李小春扶起来。老吴场长说，事情已经过去20多年了，谁也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情，李总你也别太伤心，事情到了这份上，伤心也没有用。

小刚则哭着说，娘，对不起你的人真的太多了，我恨死这些人了。

李小春在老吴场长和小何的搀扶下，沿着另一条河堤朝着溪沿村方向走去。而万小明和小刚又沿着来时走的大堤回渔场去了。

李小春一再问老吴场长，这是怎么回事呀？

老吴场长摇着头说，这件事情一时间也说不清，有机会我再慢慢告诉你吧，你自己多保重，办你的正事要紧。

李小春终于走过小桥，坐进了小车，只是再也不能自己开，就由小何开车，李小春硬是把老吴场长请进了他的车里。

车在溪沿村后河边的道路上开着，小春向老吴场长提起，能否去看看小芬的娘。

老吴场长说，小芬娘早已经不在这个村里住了，小芬爹在开的石矿关后竟在那个石宕上办起了生态公园，老夫妻俩就在山里过晚年了，这里只有小芳和小明一家住着。

听这一说，李小春只得让老吴场长回家，自己和小何回了城区。

李小春一回到公司，觉得自己欠氿南这带人家的实在太多了，一定要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给他们以最大的补偿，否则，他就没有脸面再谈氿南的开发，更对不起吴芬。

躺了整整三天，李小春人瘦了一壳。公司里的人只知道李总生病了，不知道他生的什么病。唯一知道的是小何，她却不想对任何人说。

那天一早，李小春终于又来到了公司。他叫小何把公司经营集团成员全部叫来开会。

李小春在会上给大家分析了目前氿南片改造中的利与弊说，为了尽快实施团氿开发工程的第一期规划，把最辣手的氿南渔场撤除，决定成立氿南绿化公司，作为综合开发公司的分公司，并调进氿南渔场的副场长万小明任绿化公司经理，他手下的人由他招聘。具体有余成副总分管，并负责渔场有关承包户补偿事宜的落实。

余成按照李小春总经理的决策，及时来到渔场，把公司的决策和老吴场长、万小明副场长作了一一解释。万小明还想说什么，老吴场长却马上答应了下来，并说知道李总已经为渔场挑了重担，作为渔场的任何人再也没有理由反对，要求各承包户尽快在有关补偿协议上签字，特别是万小明更应该带头，再也不能拖市政府的后腿。

余成看到万小明这样表了态，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忙握着老吴场长的手说，知道你们为了政府的大局损失了不少，我们会尽最大的可能给你们以补偿，真的要谢谢你们。

老吴场长说，还说什么谢呀，已经拖了你们的后腿，希望政府不要怪罪就好了，你们也不容易。把这件事情完成了，我也可以正式退休了，我就等着到建成的氿洲公园和绿化带散步呢。

没出两个月，渔场撤除工程顺利进行，几台作业船同时开工，把渔堤都拆除了，使团氿水面一下子扩大了许多。氿南绿化带工程也顺利开工，万小明带着小刚等一行人干得热火朝天。

动迁吴芬坟的那天，李小春来到了渔场，他用自己的小车，和万小明、小刚一起，把吴芬的骨灰盒送到了南山脚下的公墓里。那天，李小春眼里一直含着泪，他的心里不知道有多少说不尽的痛。

李小春看着小刚，想起了他最早认识小刚时的事情。

4

他大学毕业刚分配到市建设局下属的设计院工作，每天下班了就到团氿边散步。那时的氿滩边除了几处房子外，大部分地区就是荒草滩和垃圾场。他学的建筑设计专业，他的心愿就是早日改造氿滩。

一天，他走到氿滩边，正要把自己刚喝完的饮料瓶丢掉，却有一个孩子一直在盯着他。他知道这个孩子是想要他手里的饮料瓶，就把喝完后的饮料瓶给了他，那小孩一直说，你真好。李小春经常去氿边散步，即使他有了女朋友，也一样带了女朋友去氿边散步。他就发现总有这么个孩子跟在他们后面。他心知肚明，再有什么饮料瓶什么的就直接给了他，一次还给他喝了一瓶没有开过的饮料。

有次，小春和已经结婚了的妻子又到氿边散步，突然发现许多小孩子在围着一个孩子打。他忙上前阻止，一看被围在中间挨打的孩子正是这个经常跟在他身后的孩子。小春还听到打他的孩子一直在骂他是野孩子，小春就觉得这样年纪的孩子应该在读书，就有点奇怪。

小春问，你怎么不读书，整天在外面拾垃圾，你爹娘不管你吗？

小孩子听他这一说，马上就说，我没有爹娘，和阿姨、姨夫家一起过，可阿姨、姨夫忙得很，没时间管我，等我再大点也许就要我帮着割青草喂鱼了。

小春就说，你这个年纪应该读书的呀！

小孩子就说，我有书读的，只是在学校里，他们都骂我野孩子，所以我每天下午没有上完课就逃出来拾东西。

小春说，你这样不好，该读书的时候应该读书，如果是经济上的困难，叔叔会帮你。

小孩子说，我外公、阿姨家不缺钱的，但我觉得总不是我的，所以我就自己拾点有用的东西去卖。

小春和妻子为这个孩子的遭遇而心痛，就说，我去跟你们家大人说，你住哪里告诉我们。

小孩子说，不告诉你们，你们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你们只要有什么值钱的多余的东西就多给点我吧。

小春说，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就是要好好读书，你如果答应了我，你每个星期五放学了就到我们单位来，我把我认为你需要的东西都留着给你。

小孩子说，真的吗？

小春说，真的，只要你好好读书，我们单位的旧报纸什么的都给你。小孩子听到这一说，一个劲地说着“谢谢叔叔！”就跑开了。

可那小孩子就到过小春的单位一次，再没有在小春面前出现过。即使小春再到氿滩边散步，也一直没有见到过这个小孩子。

直到前不久，小春才在渔场遇到了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小刚。

李小春看到这个小刚，似乎又想起了更多……

5

李小春看着小刚，心里有一种异样的内疚。他虽然不能肯定小刚是谁的儿子，但他只要知道小刚是吴芬的儿子就够了。他要把自己对吴芬欠下的债，回报给小刚。于是他很快决定，让小刚进他的公司，先安排他在办公室负责采购等后勤管理工作，再看时机，如果有机会能够送这孩子再外出学习学习更好。

小刚第一天走进公司的时候，公司里的人都很热情地招呼他。但大家也觉得有点奇怪，这个小刚怎么和他们的李总很像。他们知道李总从来不在外面拈花惹草，也从来没有听到李总有什么绯闻。大家就觉得也许是巧合吧，这个世界上有点相像的人也许很多。

小刚来上班，何丽格外开心。因为她负责的公司办公室人手一直很少，公司里大小事情都要她亲自去做，现在有了小刚，好多事情她可以交给小刚去做了。至于有人觉得小刚和李总有点相像，她就说人家，不要瞎想，小刚是渔场的人，应该有所安排。其实她心里是有点数的，但李总至今也搞不清，她更不可以乱下定论。因此有同事问到这样的话题，都被她骂过去了。于是大家再也不提这样的话题，一心扑在了工作上。

一天早上，李小春刚从电梯里走出来，正要进自己的办公室，从楼道那里却走上来一个人。小春回头一看，发现竟是自己的爹，他忙把爹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小春问，爹你怎么这样早就来啦？

小春爹说，还早吗？我都来了好长时间了，我看你的办公室门不开，就坐在楼梯口等你的。

小春问，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急呀？

小春爹说，你不知道吧，我们氿北这一带也正在拆迁，说是按照市政府的统一规划。

小春说，知道的呀，这个规划也是我们公司在实施的呀。

小春爹就说，亏你还知道，也不和家里通气，你知道这几天家里闹翻了天了吗？

小春说，怎么可能呢？市政府有统一的拆迁政策，正因为那是我的老家，所以我只能回避，不能直接插手，我们公司里是由分管的余副总在协助镇村工作的。

小春爹说，大的方面你放心，没有人在抵制拆迁，大家都在抢着签字，现在关键的是你的两个弟弟。

小春说，两个弟弟怎么啦？他们的房子面积都很大，拆迁政策不会亏待他们。

小春爹说，这个是自然，关键是我们老两口住的那两间二层楼，我和你娘商量了，虽然你上了大学就外出了，但我们老两口住的房子你也应该有一份，所以现在要拆迁，在返还的面积中，我们一定要为你争取一份，可你两个弟弟就是不肯，现在搞得他们自己住的房子都不肯在拆迁协议上签字了。

小春听这一说，笑了笑说，爹呀，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事实上我上了大学就出来了，住的房子是单位房改来的，这么多年，你们俩老的生活都是两个弟弟在照顾，所以你们住的房子拆迁如果要按返还面积分的话，肯定是两个弟弟一人一半，根本不用为我考虑。

小春爹说，你这样想最好，可你老婆不会这样想呀。

小春说，我们夫妻俩早就商量过了，老家的房子我们根本不去考虑，如果你们要分，就给两个弟弟一人一半。两个弟弟也没有正式的工作，都是自己在干苦力挣钱，不容易，你和娘就多为他们考虑吧。

小春爹说，我和你娘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不好反悔。

小春有数了，说，爹，今天两个弟弟在家吗？如果在家，我今天就去和他们讲清楚，不要让你们为难。当然，把你们的房子分掉了，他们两家要把你们两个的住处安排好，我在经济上会给你们考虑的。

小春爹看到大儿子这样的态度非常高兴，想了一会又说了一个事情。小春呀，听说你帮氿南人家安排得很好，一个陌生人都安排进了你公司，你大弟的女儿也大学毕业几年了，一直在打零工，找不到工作，你要多考虑一点。

小春说，安排氿南人家的人不同，我们搞开发把他们的渔场都毁了，他们的损失真的很大，我们应该安排好人家的工作。

小春爹说，你只知道他们的损失，难道你忘记了20多年前，他们是如何对你的吗？那年你和那个小芬的恋情被小芬的爹知道了，他们都要把你赶走，小芬跪着求她爹都没有用。那个大干和小芬的爹一起把你的铺盖卷好了，不顾外面下大雪就要把你赶走。小芬拉着你的手不让你走，你在推让中却撞到了门边上，头都撞破了。是我们队里的人叫我去把你领回家的。我去领你时，你的头上都是血，虽然已经止血，你还是昏迷了。我即使心疼你，可你在那里做了那样的事情，我没有理由和他们争论，只有把你领回家的份。所以才叫了队里的拖拉机把你人和铺盖一起带回了家。你睡了5天5夜才醒来。我们一家人都看护着你，你娘天天为你流泪，两个弟弟轮流照顾你。看到你醒来，我们全家人都高兴坏了，可发现你对在氿南的事情一样也记不清了。我们觉得这也是好事情，就让你一心看书，就让你考大学。

小春说，爹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真的对那些事情一点都不知道了，我只知道我是在大雪天，一觉醒来，我不知道怎么就在我们自己的家里了。

小春想了想，过去的事情我真的不大清楚了，我现在只知道要完成开发任务，我的压力很大，所以安排好氿南人家也是我的工作责任所在，侄女的事情只能看机会了。

6

李小春听吴大干老场长详细地说完，知道小刚真的是他的儿子。他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小芬，他要好好培养小刚，不辜负小芬的期望。李小春回到公司，正在办公室处理点事情，小刚一个人进来报发票，小春就盯着小刚看。

小刚说，李总盯着我看什么呀，我做错事情了吗？

李小春说，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跟我很像，有点奇怪。

小刚说，不会吧，我要是有你这样的爹就好了，可惜我一出生就没有爹没有娘，我看到你们一家人真开心，特别看到你女儿经常在你面前撒娇，觉得她真的很幸福。

小春把发票签好字交给小刚，叫小刚到沙发上坐，自己却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也坐到沙发上，对着小刚说，小刚，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真的是你爹，我就是那个和你娘相爱了，被你外公赶出门的人，你的大干外公已经把你娘后来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他是最好的证人，我知道他对你很好，你不相信我，应该相信他吧。

小刚苦笑笑说，李总，谢谢你告诉我，也许我会相信你，但是我真的知道我一出生就没有爹和娘了。说完，小刚捏着发票出门了。

小春这些天，一直六神无主，他想把小刚是他儿子的事情告诉自己爱人，却又怕她不能接受。他正犹豫间，何丽进了他的办公室，告诉他一个消息，小刚辞职了。他说，干得好好的，怎么辞职了呀？

何丽告诉他，小刚说在这里干不惯，还是去他姨夫的绿化公司做事情比较开心。李小春笑了笑说，那随他吧，只要他开心就好。

何丽理解李总的心情，说，你也想开些，属于你的永远跑不掉，不属于你的你抢也抢不回。李小春笑着说，看来只有你最理解我。

接下来的一阵子里，李小春天天扑在工作上，他害怕见到小刚这张脸，更害怕小刚的眼神，他仿佛在那里看到了小芬在责骂他。

团氿风景开发事宜一直比较顺利，一期、二期、三期工程一个接着一个，同时也带动了周边房地产的开发。

建设局里早就有人传出话来，李小春因为开发团氿有功，很快就要被提拔为建设局局长助理。李小春也没有当回事，一心扑在工作上，职务的升迁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他不想去多问。

一天，建设局的纪委书记也是他在建筑设计院的老领导杨书记来到了他的办公室。杨书记一进屋，就跟李小春谈起了一件事情。

杨书记说，氿洲公司的绿化量很大，有几家单位要竞争，听说你一意孤行要给万小明做，是不是万小明对你有什么行动呀？

李小春一听，觉得不对，给万小明做氿洲公司的绿化业务是经过公开竞争后，经开发公司经营集团研究决定的，怎么说他一意孤行呢？

他就把氿洲公司的绿化业务如何交给万小明做的事情经过向杨书记作了详细汇报，并把本公司经营集团的研究这件事情的会议记录给杨书记看，并一再声明，自己根本没有收受万小明丝毫好处。

杨书记又说，听人家说，你把私生子放在万小明那里工作，你对万小明很感激，所以把业务都给他做，有这样的事情吗？

李小春一听这个，就知道肯定有内部人在搞鬼，认真地说，杨书记，我年轻时在开发建设团氿渔场住在氿南人家时，确实和吴芬相爱过，后来吴芬也为我生了一个儿子，而且搭上了性命，我都一直不知道，是到这里来开发团氿风景才知道。可到现在小刚还不认我，我也不奢望，一心扑在团氿开发上，我想我只有把团氿开发好，才对得起吴芬和小刚，否则我没有脸面面对这清澈如镜的团氿和那长长的氿滩，当我亲自搬迁守望我20多年的恋人的墓时，我就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小刚到万小明的绿化公司去是他自己要去的，我这里有他在这里工作走时的辞职信。事实上万小明不仅是小刚的姨夫，更胜过小刚的养父，我想小刚在他那里工作也许会得到更多的温暖。

杨书记被李小春这一番话真的感动了，紧紧地握着小春的手说，你放心，我没有看错你，当初从建筑设计院提拔你到这里来，也是我建议的，我今天只是顺便来了解了解，你不要放心里去，认真做好你的工作，其他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李小春也握着杨书记的手说，谢谢你多年来对我的栽培，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希望。

当天夜里，李小春因为这样的事情自然睡不着，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来处理点事情。他刚上得电梯，正想打开办公室门，却见门底缝里塞着一封信。他拿起信、开了门、进了办公室，他拆开那封信，只见上面这样写着：

李总，你好！

首先请你原谅我还是这样称呼你李总，其实我在小时候氿边拾饮料瓶时，就知道了你是我的爹，因为我姨夫早就观察过你了，他在远处看着我问你要饮料瓶。我想接近你不是真的要你的饮料瓶，而是在看着你的生活，我看着你一家三口到氿滩散步时，我真的好恨你，我觉得你早就完全把我娘彻底忘记了，我觉得我娘为你作出这样的牺牲真的不值，你早就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你来帮我娘迁坟，我看到你真的很伤心，我又听过大干外公告诉我你们那时的一切，我才慢慢原谅了你，我看到你为了团氿风景的建设，完全放弃自己的私人利益，我真的开始佩服你了。那天你跟我说你是我爹，我虽然毫不在乎，但我的心里一直在哭，我问自己，我有爹吗，我有过爹吗？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肯定是没有。开发公司里有一位副总向上面打你的小报告，他多次要我承认是你的儿子，我就是不承认，我知道其实是他想踏着你往上爬，请你多当心点。我相信你有好前途的，我不需要你的照顾。为了不影响你的前程，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踏上了南下的列车，我会自己去闯出一番天地的。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你别忘记了为爱你甚至牺牲了性命的我娘。真心祝你开发团氿的事业早日成功！

小刚

李小春看完小刚这封信，简直不敢相信，小刚早就认出他来了，而且一直在他的身边，他却熟视无睹。他怎么对得起小芬呀？

他好不容易知道小刚是他的儿子，可现在让他报答的机会都没有。他想也许是自己的罪孽太深了。

有人打他的小报告，他早就有点察觉。他知道自己有时在处理事情时太讲原则，没有给部下留点余地，但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他相信组织上会正确看待他的。

李小春带着对小刚的歉意，依然做着他认为应该做的一切。

3个月后，团氿风景综合开发工程终于圆满竣工。昔日的氿滩已经改造成为了小城独特的观光风景带。竣工典礼那天，当主持典礼仪式的市政府分管建设的副市长宣布，请市建设局局长助理李小春发言时，李小春眼里满含着泪走向了典礼台中间的话筒，他真的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李小春的头脑里只有一个意念，小刚一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