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归去

2016-09-19 10:34蒋人瑞
新民周刊 2016年35期
关键词:二婶爹爹二叔

蒋人瑞

湖南作家。在《作家》《芙蓉》《青春》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文艺随笔。现居湖南汨罗。

咚咚咚。门轻轻响了三下。

我说,请进。

他走进来说,日月山庄那块地,出了凶事。

他见我半天没有反应,又说,你去走一趟,写个书面材料。

我磨磨蹭蹭抬起头来,说,好吧。

他的手在稀疏而又软绒一样的头发上挠了两下,掏出手机看了看,然后,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一串数字,又伸在前面看了看,再放在耳朵上,喂喂喂!就走出去,随手悄悄把门带上。

我揭开茶杯盖,杯子里没有水了。烧开水的电热器底座下面,仍在咝儿咝儿咝儿作响,我将冷水灌进电热壶。

我推开窗户,日月山庄就在飘峰山下。

飘峰山以骏马奔跑的姿势由南向北。我眼睛里的飘峰山,仿佛是一座美妙的建筑物。两旁矗立着几株大树,如同古寺庙前面两座钟楼;交叉的树枝好比穹窿;中间展开绿茵茵的草坪;其中有牛羊,有池塘,有孤立的树。两旁的树下,散布着乱石与短小的植物,到处开满鲜花,池上漂着浮萍。从山顶南坡那里,红枫宛如举着点燃的火把,呈之字形蜿蜒而来,好像游龙下海。

火把一样的红枫,在黛青色的林涛里,开始飘扬起来。

那一抹红枫仿若骑士的汗巾或者是运动的旗帜。

我曾经在飘峰山一棵枫树下,发现一只灰褐色野兔被猎人用铁夹子套住前腿。我们撬开铁夹子,让野兔子从铁夹子里挣脱出来。灰褐色野兔一跛一跛地走进草丛里,留下一线红色血印。

烧开水的电热器啪地响了一下。我提起开水往杯子里急注而下。茶叶在杯子里上蹿下跳。

出城不太远,就到了日月山庄。

日月山庄是一个自然村落。南为玉池山脉,北为幕阜山脉。玉池山脉为花岗岩地质结构,幕阜山脉为石灰岩地质结构。

飘峰山下的日月山庄,是南北两条山脉的交会点;又处在洞庭湖尾闾,西迎湘江,东接汨罗江和沅江,江河水与山溪水,一齐归集洞庭湖,汇入长江,奔流到海。日月山庄有山有水,有鱼有米,有黑汉金刚也有细腰美女。

麻二秀家与姜大妈家就在日月山庄。两家是近邻。姜大妈家在前,麻二秀家在后。

我来到日月山庄,他们两家大门框上,都还刚刚撕去白色对联,门墙上留有纸末子残痕。地坪周围清扫之后,留有竹扫把在地上刮出清清楚楚的竹条印子,泥里嵌进了五颜六色花炮鞭子碎屑。丧事的哀痛气息,还悬在门框上,挂在树枝丫,落在泥土里。

我下车,姜爹爹骑在村口树枝丫上,双手按住腹部,嘴里呃逆连声。

不知道他如何晓得我要来?

姜爹爹头上戴着一顶蓝色鸭舌帽,穿了一件现在已经不多见的灰色中山装。中山装上口袋里插着一支黑色永久牌水笔。一双新式棕色军鞋混淆了粘在上面的黄泥巴颜色。瘦瘦高高的他从树枝丫上跳下来,努力屏住一口气,喉头上下滑动,不断将气吞下,才努力压住胃部痉挛。他平息了一下呼吸,走拢来握住我的手说,一路辛苦了。

平常,我们来飘峰山日月山庄,也与他打过交道,还一起喝过酒。他说了一连串欢迎之后,似乎感觉有些不妥,脸上立即挂上哀戚的神色,声音也一下子降低了八度。他说,请吧,进屋里坐。

我走进他屋里。姜大妈的相片挂在墙上朝我笑。

此时的屋里显得越发冷清。他说,你来得好。你是个有见识的人,不会怪我一见面就说不该说的事。我说,哪会怪您。他说,麻二秀一个跛脚,人又瘦骨伶仃,你想他那个懒洋洋的样子,有力气救人么?

麻二秀确实是个跛脚。根椐我们平常接触,麻二秀不但腿有残疾,而且性格懦怯,这怪不得他怀疑麻二秀是否有能力下水救人。我说,您说来听听。他默了默神,说,我发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经得起调查。他说,当时,我接到死讯,是在后山橘园里。你知道,我退休之后,在老家圈了两亩荒山,花钱把围墙砌好,种上橘树。橘树今年才开始结果,橘园里还养了许多鸡鸭。他怕我不相信,就带我来到后山橘园里。他在橘园里对我说,这里一切都不打药,不施化肥,树上生虫子,虫子喂鸡鸭,鸡鸭屙肥料,完全是绿色循环。你看麻二秀一肩荒货担子收废品。也赶时髦说是什么循环。麻二秀有时烧废塑料,烧废橡胶,熏得烟雾冲天,呛得喉咙咳嗽发炎,全身发痒,搞得周围池塘鱼死水臭。他好像闻到了空气中烧废塑料烧废橡胶的气味。连连咳嗽了几声。他越谈越有兴致,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下意识地递给我。我说,不抽烟的。他一笑,将烟住耳朵上一夹,把鸭舌帽往下压了压,又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来。他把手在耳朵上摸了摸,说,庆幸自己当年没有把这里的房子丢掉。老婆子搬到城里去的时候,要把老屋卖掉。现在村里人眼皮子浅哩。他说到这里,拿起夹在耳朵上那支烟抽起来。他继续说道,还是扯点别的吧。原先,每天早晨,老婆子在菜园里选一把水淋淋的香葱,扯一把细嫩的青菜,煎一个鸡蛋,煮一个鸭蛋,作为早餐面条的佐料。吃完面条,灌满一壶茶,就到橘园劳动。老婆子在生是个勤快人,一个贤惠人。不像麻二秀老婆,三餐饭都不能依时挨候。打牌就不分早中晚,没有昼夜。有时把下昼当上昼。一年四季灶里冷火秋烟。麻二秀挑起荒货担子转悠一天,肚子饿到背上,进屋也没有饭吃。他带我在橘园里走了大半个圈,指树说树,踩草说草,滔滔不绝,好像橘园里到处都有姜大妈的影子。走出橘园的时候,他说,老婆子再也不能回到橘园来了。这次她跟麻二秀夫妇去旅游,就这样游没了。他沉默一阵,又继续说道,那天,接到死讯,好像是上午九点钟之后吧。那天太阳晒在橘园里,风把太阳筛成斑斑点点在地下团团飞转。太阳是黄的,土地是黄的,橘树也被太阳披上金黄色。我用火钳在橘树上寻了半天虫子,然后,坐在橘树下打盹。当时,我在橘树下做了一个怪梦。我在梦里听见救命的呼喊,声音就在屋门前水塘里。满塘的水漂起来,哗哗地像一块白绸缎来回起伏。白绸缎下面有东西往上冲,像顶出一把伞的样子,又匆匆落下去,继续在白绸缎下面左冲右突。突然,啪啪啪,白绸缎撕开一条缝,三条鱼,冲向半天云里。三条鱼,响鞭子一样,又从半天云里落下,落在塘坡草丛里。那三条鱼在草丛里大口呼吸。三条鱼又仿佛是挂满水草的三个人,那三个人没有眼睛,全身发绿。天上打了一个炸雷,闪出一片红光,空中响起万千刀剑斧钺相碰,蹄声交杂,骡嘶马鸣。后来,好像有一辆独轮车把炸雷渐渐推向远处,雷声在耳朵里隐约息去。这时,一个擂棰,一担箩筐,一副麻将,落下来。我在梦里到处喊人,喉咙里就是发不出声音,急得自己变成一个充足了气的皮球。砰,皮球一下子炸得无影无踪。那天,我从梦里醒来后,在屋里看见女儿悲伤地端着骨灰盒,走进门来。女儿哭着对我说,她和麻家人赶到出事地,三具尸体面目全非,如同三堆肉酱,惨不忍睹。她与同去的兄弟慌忙签字火化。

我说,姜爹爹,我们还是回屋里说吧。他说,噢,是饭时候了,我们回吧。他做事干脆利索,厨房里刀剁砧板嘭嘭嘭响一阵,锅碗瓢盆叮咚咣啷奏一阵,灶上的炖锅就发出磁磁响。他去村庄里转了一圈,请人来陪我吃饭,没有一个人愿意来。几个人都推脱说,有事。或者说,家里有客。你再问,他们就硬起喉咙说,没空。你明知他们说的或真或假,根本无可奈何。他闷闷不乐,回到屋里咕咕咙咙对我说,人情薄如纸。今天只请他们来吃饭,都不肯来,难道请吃还会让他们身上掉块肉下来。他们还真怀疑老子占了他们什么东西?还是出卖了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说,不是非得要请他们来。而是,我不能陪你吃。我一坐在饭桌前,心里就作呕,胃里像有一个孙悟空在翻筋斗。平素,只能端着饭碗坐在树上吃。我在门前樟树上扎了一架轿子,坐在树上轿子里吃饭,我的胃才不痉挛。不知道这为什么会有这个怪事。自从老婆一死,我就落下了这个毛病。实在是对不起噢。

我说,不碍事。

我坐下来准备吃饭的时候,看见门外地坪里有一个小伙子,在围绕地坪跑步。

姜爹爹赶忙把饭碗放在树枝丫上,蹿下来对我说,这是村里一个哈宝,一个傻子。他朝哈宝傻子招了招手,哈宝傻子立即停止跑步,走进来陪我一起吃饭。

姜爹爹看见我们低头吃菜,抬头喝酒,胃里又翻滚起来。赶忙回到树上。

嘿嘿,欧欧,我我。哈宝傻子喝完一瓶啤酒,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哈宝傻子举起空杯子,停在桌子中间,不放也不动。我又给哈宝傻子倒了一杯啤酒。

姜爹爹声音从樟树上落下来,说,你看,哈宝傻子就是会吃会喝。

我来到麻二秀家。麻二秀的儿子麻谷秋正在磨刀。麻谷秋说自己脑壳里喜欢放电。他磨刀的时候,脑壳里从来不放电,痰从来不会往上涌。脑壳里的电怕莫也畏惧锋快的刀?他说有朝一日要把脑壳里的电砍掉。麻谷秋一边磨刀一边和我说话。

麻二秀家与姜家相邻,院子之间共用围墙。这个围墙是姜家所砌。关于这堵围墙,我在村里也听见一种说法。他们说,这次麻二秀夫妇和姜大妈去旅游,也是与这堵围墙有关。他们说,姜家和麻家,没砌围墙之前,关系融洽。他们说,砌围墙虽说是姜家出钱,但墙檐伸过来多些,麻二秀觉得受了欺负。姜家大妈也不高兴,围墙共用,怎么只由姜家出钱?还有人扇风点火,闲言碎嘴,两家也就逐渐生了隔膜。麻二婶为了解开麻二秀与姜大妈的心结,组织了这次出游。

我看见麻二秀家院子里,堆满了包扎成捆的空啤酒瓶;傍四周围墙和屋前屋后摆满了各种废品。

麻二秀的儿子麻谷秋,跟我说话神情恍惚。他说话开头讲几句,结结巴巴,总有些不顺溜。他一副近视眼镜架在鼻梁上,一副斯文相,鬼晓得他是一个摆水产摊子剖鳝鱼的?他的手指上,也确实缠了不少创可贴。仔细看他的眼镜架子上,还有乌泥一样的黑点。

麻谷秋对我说,他,他,他们三个,去去去,旅游。我没有送他们上车。他们临走的时候,说是要赶,赶回来吃龙塘湾舅妈的寿酒。唉唉,他们寿酒没有吃到,舅妈反倒来我家祭奠吃吊酒。黄梅不落,青梅落。早晓得不让他们出去旅游就好了,还是井里蛤蟆井里好啊。我爸爸去旅游的头天,还到捞刀河去收荒货。我跟爸爸说,你就歇两天,陪娘老子到麻将馆,摸几圈牌耍耍。噢,告,告诉你,我在街上剖鳝鱼,每天出门的时候,天还只麻麻亮,天边淡青的曙光还只夹些粉红,走着走着,淡青与粉红再不混淆,中间开始闪亮一丝耀眼的白,那白色如同是一把磨得锋快的剖鱼刀,将黑夜与白昼切开。我们的太阳,是早晨从东边江河里冒出来,傍晚从西边山坳里落下去。那天,出出,出门的时候,娘为我准备了一碗蛋炒饭。吃完蛋炒饭,娘朝我嘴角指了指,要我抹嘴巴。我用手一抹,把那粒挂在嘴角的蛋炒饭抹进了嘴里。我出门时,回头看了一下,爸爸在厢房里挽箩筐索子。那一担箩筐,从来没有挑过稻谷。我们这里,原先男人们都有学一门手艺的习惯。我爸爸学过木匠,做过泥瓦匠。也许是艺多不养身,家庭经济不如外公。没有手艺的外公,一担烂箩筐,走进串户收荒货,家里搞得红红火火。外公他们那里,收荒货成群结对,家家户户把废品码堆成墙。有人说,外公他们那里是一条黄,黄金街。外公是,是,是黄金街,一,一名废品收购者。如,如今只有收,收废品赚大钱。

我我我,我,那天出门前,看见爸爸挽好箩筐索子,就围着箩筐打转转。他舍不得放下荒货担子,是娘老子要他一块去旅游的。爸爸先是不肯,说村里有闲话呢。人家把围墙弯到你地坪里,你还上人家贼船?有朝一日不怕人家连屋连地基都圈了去。爸爸拗不过娘,就答应与娘和姜妈妈一起去旅游。我临抬脚出门,娘滗来一碗热茶要我喝。娘,娘经常告诉我,饭后一定要喝,喝热茶,喝热茶可以养胃,可,可以防风寒。胃宜温养。那那那,那天,出门天气算好。我骑着摩托在晨雾里穿行,就像航行在海里,白雾蒙蒙,一眼望不到尽头。路边树叶子上,结了好多雾,雾珠子,如果不小心撞了一下,全身会打,打个透湿。站在树丫枝上的斑鸪,声音也湿漉漉,好,好像滴得出水。直到有蛋黄一样的太阳出现,雾罩子才会收起,晨雾才会越来越薄。蛋,蛋黄一样的太阳,果真出来了,而且,愈来愈红。枝头上,一只喜,喜鹊,在金色阳光里,变成一只火凤凰。田野里,一列火车闷闷地吼,吼了一声。也许,他们出门旅游就是坐的那一趟火车。当时,火,火车的声音贴在我背上跑,好重好重。我,我,我,虽然我摆水产摊子要早起,但只上昼九点忙一阵。上昼九点一过,就有自由时间,就可以打牌,斗,斗地主,捉,捉红字。哎,哎哟,哎哟哟。人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他,他们坐,坐火车去。回,回,回来三个骨灰盒子。我个娘哎!你,你以为你一死百了?

麻谷秋触到伤心处,一下子忘记了磨刀,呜咽了一声,好像身体有些不舒服,脸色开始寡白,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子。

麻谷秋的脸色越来越白,额头上的汗珠子也越来越多。他开始喃喃自语,抬头盯着屋顶上看,眼睛里似乎浮起了一层烟雾,双脚在地下一踮一踮。

麻谷秋好像一下子换了个人似的,紧紧抓着我的手说,姜爸姜爸,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挣脱麻谷秋充满鱼腥气味的双手,说,我不是姜爸,我不是姜爸。

他仿佛根本听不见我的解释。这个时候,他说话再也不磕磕碰碰。他说,姜爸姜爸,我看见姜妈去好远的塘里洗衣,姜妈不小心溜进了塘里,只看见她伸出双手,头露了一下,喊一声救命,又沉了下去。我娘从一座房子里跑出来,我只看见娘的背影,根本看不清娘的脸。我娘在塘基上伸出一只手,姜妈从水里跃上来,把娘拖进了水里。我爸爸好像从树上飞下来,抓住娘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娘的手一收,爸爸也随娘沉到水里。他们三个人就在塘里消失了。麻谷秋说话越来越急,他说,姜爸姜爸,到底是姜妈舍命救我爹娘,还是我爹娘舍命去救姜妈?你说清楚!你说清楚!有人说是你颠倒黑白。有人说是你设了一个圈套,有人说你讲的都是鬼话。姜爸姜爸,你说清楚,你说清楚。

麻谷秋双脚开始在堂屋里跳起来,嘴里不断鼓出白沫子。

我不知所措。正在我慌乱之际,姜爹爹从外面冲进来,扬起巴掌朝麻谷秋脸上扇去。他说,这是痰迷心窍。

麻谷秋停止了双脚跳动。

我们把麻谷秋扶到睡椅上躺了一阵,他脸上才渐渐泛起了红色。

姜爹爹从茶瓶里滗一碗开水,从外面摘来两片樟树叶子,泡在开水碗里。旋即要我帮忙捉住麻谷秋的双手。他一手捏住麻谷秋的鼻子,一手将泡有樟树叶子的那碗开水,灌进麻谷秋的嘴里。

麻谷秋的喉咙里咕咕地响了两声,翻白的眼神仿佛从遥远的地方疲惫归来。

姜爹爹对我说,你看你看,就是咯号角色,就是这样的货色。

麻谷秋从睡椅上坐起来,望望我,又望望姜爹爹。麻谷秋说,姜,姜,姜爸,我,我我我,我刚才是在屋里么?我好像跟做梦一样?我真搞不清楚。我想我的爸爸和娘,也想姜妈。活灵活现的人,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哈宝傻子看见我一个人坐在日月山庄门前塘基边上发呆。他走到离我不远的塘基草坡上躺下来,扯一根丝茅根,塞进嘴里嚼。哈宝傻子翻过身子侧卧,脸朝着我,眼睛漂浮在塘水里。他两条绿色鼻涕虫在鼻孔里扯风箱一样,缩进冲出。有时,鼻涕虫冲出来速度太快,他用舌子往上嘴唇一舔,鼻子猛地一吸,才将两条绿鼻涕虫收进鼻孔里。哈宝傻子吐出丝茅根,嘴里咕咙咕噜诵经一样,发音的含糊与方言的搅拌,不努力辨听,就如同鸟语。

我侧耳细听,才听了个大概。我试将哈宝傻子的话翻译如下:

嘿嘿,你们说我是傻子,你们又要我说做什么?我说了你们又不信。

你们说我是傻子!村子里的确有许多聪明人,他们会赚钱,会乖巧,会偷情,会逢场作戏,会像球一样滴溜溜地转。我在村子里是个傻子,我说话含混不清,嘴边有控制不住的流涎。我相信你们每一个人说的话,相信你们每一个人做的事。你们说话不避讳我,因为我是傻子;你们做事不遮瞒我,因为我是傻子。你们多次用假话假事测试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因为我是真正的傻子。你们说鸡屎上有糖,我用手指拈起往嘴里送,你们赶忙拦住我。你们说要在地坪里跑三十个圈才能吃饭,我就在地坪里跑三十个圈。我不管哪家的地坪大与细,我只管在哪家地坪里跑就到哪家吃饭。我有一天在姜妈家地坪跑完三十个圈,就在姜妈家吃晚饭。姜妈用辣椒烧皮蛋给我吃,又煮鸡蛋给我吃。那一餐我吃了三大碗,姜爸还滗一杯酒给我,我试了一下,进口味道跟水一样,颜色跟尿一样。我一口就喝了下去。姜爸说喝啤酒就是这样一口一杯。我有一天在麻二叔家地坪跑完三十个圈,就在麻二叔家吃中饭。麻二婶搞了三菜一汤。一个大蒜苗子炒肉、一个青椒炒猪肝、一个酸萝卜、一个排骨绿豆汤。那天,麻二叔一早到麻岭桥收荒货去了。我和麻二婶两个人吃饭。麻二婶却倒了三杯白酒放在桌上。开饭不久,我不晓得姜爸是从哪里走进来的,麻二婶喊姜爸坐下喝酒。姜爸坐下来朝我笑了一下,端起酒杯和我一碰,又和麻二婶一碰。这白酒,我可不敢一口一杯,我喝一口酒,就用筷子夹一次肉,等一会,又喝一口酒,就再用筷子去夹一次猪肝。吃饭的时候,我才吃酸萝卜和排骨绿豆汤。姜爸不同,他要先喝一碗排骨绿豆汤,再慢慢喝酒慢慢吃菜。麻二婶喝了酒就脸红,红到了耳根子。姜爸伸手去捏麻二婶的耳朵,麻二婶就说蚊子飞了。姜爸往麻二婶大腿上一拍,说蚊子在这里。我喝了白酒脑子里就乱放电影。麻二婶要我坐在门口晒太阳,要我坐在大门口莫动,不要离开。她说,太阳下山再在这地坪里跑三十个圈,等麻二叔回来一起吃晚饭。太阳一傍山就变成了一个大南瓜饼,月亮弯钩一样也浮在天边。我开始在麻二叔地坪里跑圈,麻二叔地坪没有姜爸的地坪大,姜爸的地坪围墙弯到了麻二叔的屋基边。我跑完三十个圈,麻二叔挑着荒货担子回来了。麻二叔回来放下荒货担子,进屋看了一下,出来就拿起扁担打围墙。我不晓得这是为什么?嘴里还一直嘀嘀咕咕。吃晚饭时,我喝了半杯白酒,麻二叔满满喝了两杯,麻二婶只埋头吃饭。麻二叔两杯酒下肚,手就有些打颤,声音有些大。麻二叔说,我只有死!我只有死!

麻二叔真的死了么?麻二婶真是死了?姜妈也死了?我告诉你,他们三个人游山玩水去了。他们根本没事,很快就会回来。来,我还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能乱说。我点点头。哈宝傻子说,姜爸是癞痢头,别人背后喊他姜癞子。你看他那顶帽子,一年四季不离脑壳。姜爸如今他只能坐在树上轿子里吃饭。我告诉你,要治好姜爸这个病,还是有办法。

哈宝傻子示意我靠拢听他耳语。

不知是我靠近了哈宝傻子,还是哈宝傻子靠近了我。哈宝傻子凑在我耳边说,还有一个秘密告诉你,这次他们三人出去游山玩水,是姜爸出的钱。姜爸这个木脑壳,他不知麻二婶是整个日月山庄放的迷魂药。他们不但要让姜爸出钱,还要让姜爸不能安生吃饭。

哈宝傻子!你胡说什么!

姜爹爹忽然站在哈宝傻子后面大吼一声。

谁也不知道姜爹爹是什么时候来的。他拿一根竹篙站在哈宝傻子身后,举起手里的竹篙,做出要打人的样子。他说,哈宝傻子你乱讲,看我不打得你做猪叫做鬼叫。

我也不知道麻谷秋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的。他从我后面走出来,对着哈宝傻子举起拳头晃了晃。哈宝傻子从塘基草坡上一个鹞子翻身站起来,又一个猫公跳,跨过塘基,往田野跑去。

我从日月山庄出来。姜爹爹、麻谷秋、哈宝傻子三人一直送我到村口。我转身离去,听见他们三人在林子里大声歌唱。他们的歌声,唱得我糊里糊涂。当时,歌声从茂密的树叶子里钻出来。

哈宝傻子唱道:

我是大蛤蟆

身穿绿紫袍

坐在草坪里

住在土坳上

前面来个强盗汉

腰里缠布袋

手里拿竹棍

洞洞滴滴

滴滴洞洞

把我敷进布袋里

两根夹棍

三十六牙来对审

审啊审

审啊审

麻谷秋唱道:

有山有水如画

一湾儿绿水

一山儿红月

山歌渔曲

欲买偏无价

水杨柳下

紫竹篱笆

朝霞暮霞

朝鸦暮鸦

满天星斗

湖光潋滟

松风细语

水里蟹火灯如豆

芦花如雪

船唇吹火

梦里寻来飘峰

醉饮江河湖海

姜爹爹唱道:

半湖半山渔樵

画角村烟耕田父

七星桥下垂钓

九步崖上炊猎

这生涯都不苦

要归与便归与

白雪鲈鱼嫩藕

日月庄白米青椒

归去

归去

我回来如何跟他说呢?他当时要我去日月山庄走一趟,也没有说清楚到底调查核实什么?他是怕日月山庄风水不好?还是怕别人图谋?他喜欢要书面汇报,我能写些什么?日月山庄这件事,各说其辞,究竟是为了什么?加之有人要把姜妈或者麻二婶说成舍己救人,反倒扯出一团麻纱来。

我烟是抽了一包半,茶是烧了两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催我?我要不要向他说明这些都不能确定的事实呢?

我眼睛眯了一会儿,天快要亮了。西头的门砰了一下,厕所里有哗哗的水声。

我赶紧整理思路,坐在电脑前,想了好久,还是不知道要敲击一些什么内容的文字才好交差。

桌上的电话响了,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他来电话催促。我木木地拿起电话。

电话里说,他们三个人回家了。

我说,哪三个人?

电话里说,麻二秀夫妇和姜大妈。

我问是怎么回事?

电话里说,麻二秀他们去旅游的那个地方是出了事。事故发生时,他们头部受伤住在当地医院里。不知谁在慌乱之中,把他们三个人的身份证弄到三个死者身上。现在,他们已经记不清受伤以前发生的事。

我说,哦,是吗?

电话里说,记不清也好。

窗户咯吱一响,一只壁虎向外一跃。

窗外,烟雾缥缈。我看不见飘峰山以骏马姿势奔跑由南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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