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春 西方科学舞台上的中国发声者

2016-09-21 19:02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29期
关键词:永春人物周刊行星

郭汝菁+邱礼斌

卡尔·萨根行星科学科普奖2016年第一次颁给了一个中国人,这位科学家的过人之处,在于“爱折腾”

郑永春不挑食。第一次见面,这位绍兴人把地点约在了一家粤式早茶餐厅。2011年,作为香江学者,他在香港呆过几年,分析月球地质数据之余,对早茶、粤菜之类的当地饮食,早已习惯得很。

他对自己的适应力显然引以为豪。没等问起,他主动道出20年前的求学轶事:19岁去重庆读大学,看着满盘红油皆辣椒,这个从小未见过辣椒的浙江人吓傻了眼,但4年下来,竟也是无辣不欢。之后,是辗转于贵阳、成都、香港、澳门、北京,直到娶了山东的妻子——大葱大蒜再次挑战了他的味蕾,当然,不出意外地,他很快适应并且爱上了新的口味。

这不是一个轻易固步自封的人,钻牛角尖儿、一条道走到底这种事,基本和他不沾边。有趣的是,他的科学研究生涯也与此如出一辙。仔细想想,卡尔·萨根奖(美国天文学会行星科学分会颁发)第一次花落中国,恐怕还真是不得不落到这样一个人的头上。

永远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回想过往,每一次改变研究方向,郑永春都会用“头脑发热”、“冲动”来形容。“你也可以理解为激情犯罪行为。”他笑了。

如今在国家天文台做月球研究的他,本科学的是环境保护里的土壤方向,与现在真是天壤之别。他上大学那年是1996,环保似乎还不是社会共识。但他一意孤行:想到了西方国家的历史——工业化起步早的美国、英国都经历过污染事件,中国迟早也会走到那一步。

他隐隐觉得,当年的冷门,会变成未来的热门。可惜,西南农大4年落幕,他仍没有等来环保的春天。工作难找,只能继续深造,考进中国科学院地球化学研究所。虽然专业名称里没有“环保”二字,但老本行未改,依旧在下设的环境实验室,以水土流失为方向,继续着土壤研究的路子。直到有一天,地化所老院士欧阳自远在餐桌上的一席讲话让他意识到另外的可能性。

在预测了月球研究的潜在前景后,欧阳院士问:“你们在场的同学,有谁以后愿意研究月球?”

那时,国家的探月工程尚未启动,研究月球最大的风险就是:无处可去,前途未卜。同桌的二三十名研究生还在犹疑踟躇或不敢表态,唯有郑永春举起了手:“我!”

“第一个吃螃蟹,不怕被毒死么?”

“年轻人嘛,反正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那当然只是一次表态。但种子已然种下,只差伺机发芽。郑永春从此埋头自学月球、行星等天体知识。2004年,随着国家探月工程启动,机会终于到来:要研究月球的土壤地质情况,还能有谁比农大出身、研究土壤、又对行星天体有所了解的他更合适?他可能是当时地质学里最懂天文、天文界里最懂地质的人之一。

这第一口吃下的螃蟹,让他毕业后得以进入国家天文台,正式踏入天文领地,也印证了他一直以来的信条:“在每个领域都做到中等偏上,综合起来,就是优秀。”

但这似乎和人们心中经典的一字型“科学家”形象大相径庭:像《生活大爆炸》里的谢耳朵,神神叨叨沉浸在自己的科研领地的Geek,难道不才是一名“优秀”科学家的标配么?

具备互联网精神的“折腾”领袖

谢耳朵可能是一名天才型的科学家,却不会是一位能够科普的科学家。而郑永春恰恰相反,从小学到大学乃至硕博士阶段,一直被推举为学生干部的他,特别爱折腾、“会来事儿”。

2016年5月28日,北京,郑永春在“硬科技创新联盟”成立仪式上进行“人类移民火星之路”的主题发言

他热衷把人联结在一起:进了国家天文台,他当中科院“青年创新促进会”组长,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一个人才工程——这个组织“第一次把不同领域不相干的年轻人组合在一起”,每人每年给10万科研经费资助,以鼓励扶持有潜力的青年科研人才渡过瓶颈期。人脉网络的建立,往深了想是什么呢?他自觉将其与当下的互联网精神联系起来:“互联网嘛,分享共赢。我们现在的人才计划遴选出来之后,往往变成了一个个分散的个体,无法形成一个网络。”

五年前,他与同事们发起创办了第一届“青年天文论坛”,就6个字,没有诸如“中国”、“中科院”、“国家天文台”之类的前缀——“没有门户之见,要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的胸怀和格局就决定了这件事情最后的结果。”至于“非青年”的业界大牛,则必须是“邀请”方可参与:“这个论坛,必须由年轻的天文人主导,这是核心、关键。”

在北京组织完第一届青年天文论坛,他撒手让其他人继续承办,心里明白无需紧攥着创始组织者的名头,而且横竖好坏,“第一人”的历史地位已定。也正因此,论坛从北京到云南,又到上海、南京、威海,平台的流动、开放性真正展现,各地开花。

他依然遵从自己的内心,折腾不息:创办微信公众号“太空联盟”、“科学青年”,在科学网等网站上开科普专栏,上国际广播电台当评论员,也是第一个愿意配合“知识分子”微信公号做直播的科学家……

最近他又有满满的新计划。NASA的太空周边产品曾让他应接不暇,他也想在国内开发出一系列太空产品,科普书籍、太空周历、宇宙地图;联合天文馆、地质馆、动植物园的青少年科学探索课程,也在积极筹备中。如此一来,他也必须与商业、政治、媒体等各个领域的人打交道。

如此旺盛的精力,完全堪比创业者。当然,他的本职工作依旧是科研,但他也确实对自己的未来持开放态度,并称之为“草根精神”。他生长于浙江嵊州——据说,全国80%的领带、大部分燃气灶都出自这个小县城。80、9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下海潮兴起,燃气灶、领带生意席卷了当地,郑永春就在这种全城经商的氛围下长大,相信“思想观念的封闭才是最大的问题”。

面对大众与世界的发声者

这样一个“折腾者”,或许是最适合也最有意愿做科普工作的。

郑永春的话语调频系统相当敏锐,根据交谈对象对天文、地质的了解,他会在潜意识里迅速做出判断,说出来的话便在相应的频道——两个字,好懂。采访近四小时,哪怕在解释他的业内工作时,他也高度自觉地避开术语。

这样的高情商特质,让他在崭新的天文界又吃下了一枚新“螃蟹”——科普。

早在大学时,他就开始写科普、时评文章,给重庆当地报纸投稿。投稿不易,但每发表一篇,综合测评就加1分,这诱惑力不小。但对如今的他来说,科普已成为纯粹的义务——科普作品是不计入学术成果的。

科学在大众领域的发声,始终是必要的。他提起王宝强离婚刷屏的社会热点,提起那封著名的美国宇航局给修女的回信。信里,修女质疑美国在航天事业上投资过多,反而忽略了近在咫尺的饥民,而宇航局的回复礼貌有力:正是通过航天航空的科学研究,为大幅度提高粮食产量的技术发现提供了可能。

唯有让大众了解科学,方能让其支持科学。

有了网络后,科学向大众发声的通道越发便捷,而对掌握英文的新生代科学家来说,向西方世界发声更是成为了可能。卡尔·萨根奖在这个时候花落中国,来得毫不意外——虽然圈外人并不知道世界天文界至少有三种“卡尔·萨根奖”,而郑永春获得的是行星科学领域内的卡尔·萨根奖,由美国天文学会行星科学分会颁发。他的获奖词是,“不知疲倦地向中国大众进行行星科学方面的科普,并向西方世界展示中国科学”。

“能说说你具体是怎样向西方世界展示中国科学的吗?”

郑永春颇有意味地一笑:“其实是因为我也写过很多英文的科普。”他在国外一些行星协会网站上开博客,更新英文科普文章,也不时在国外学术交流论坛上互动,主动加入行星与月球研究的英文邮件组——邮件组里集结了全世界最优秀的月球、行星科学研究者。论坛或邮件组里,如果有人提问,能力范围内的,他都会热心解答。

“基本上,当时西方科学家对中国探月工程的了解,很多是通过我的一些文章和博客了解到的。当时我们做探月工程的时候总体比较封闭,别人也有好奇心,想了解一下中国人去月球想研究什么呢?其实这些我们在中文报道里也有说,但你想我们英文报道靠什么呢?实际上途径是非常有限的。所以有这些疑问的时候,国外都不知道,搞得很神秘。我就会写一些小文章,给他们一些答复。”

嫦娥三号发射时,美国恰好也发了一个月球探测器LADEE,要测月球的大气和尘埃。当时便有人揣测,说中国人是搞破坏,因为月球探测器飞行过程中喷出气体,会对LADEE的测量结果有影响。郑永春以参与中国探月工程的科学家身份,在网上站出来澄清这一无稽之谈:各国的探测计划早已各自规划好,各在不同运行轨道,何来破坏干扰之说?

若不解释不沟通,难免会被贴上神秘、恶意的标签。某种程度上,郑永春成了民间渠道的科学领域发言人。“未来中国最缺的人就是一群具有国际交流能力的人,他能跟国际公平地进行规则的谈判与制定,来解释我们的立场。”

郑永春的领袖气质,又不自觉地冒出了头。大概,对于一个以宇宙为空间维度、以地质变迁史为时间尺度进行思考的人来说,站得足够高,就可以看得足够远。郑永春还说,从46亿年前地球出现,到30多亿年前原始原核细胞的诞生,到反复出现的生命大灭绝之常态——那些看似科幻的构想,完全可能是人类即将面临的现实。

人物周刊:你对自己的现状满意吗?

我对自己目前每一天取得的进展和工作状态精神状态,是感到满意的,因为每天都会取得进步,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又有新的进展。

但是,对于目前的整体现状,那就不能说满意、也不能说不满意。

人物周刊:对你父母和他们的成长年代,你怎么看?你理解他们吗?

父母生长在跟我们不同的时代。那时总体上来讲,中国是贫穷落后的,基本上很少有工业文明的痕迹,更别说现在的互联网、电子,这些东西他们是没办法体会的。但是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使命,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乐趣。所以我觉得他们的一些思想行为、看法,都是符合那个时代的习惯的。但他们也在与时俱进,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理解他们。

人物周刊:对自己的(未来的)下一代,你有什么期待?

对于自己的下一代,我不想给他们很大的压力。相对来说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我只希望他们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在他们长大之后,我希望他们能够有一技之长,先能自己养活自己,然后凭自己的能力,在这个社会上,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能够对这个社会有所贡献,能影响周围的人,过一个积极乐观快乐的人生。

人物周刊:对你所从事领域的前景怎么看?

我主要是从事行星科学研究,这个领域在中国算是刚刚起步。未来中国在行星科学、航天航空探索等领域都将获得更大更快的发展,它会是未来的蓝海,前景非常好。是我愿意持之以恒、为之努力的一个领域。我也希望有更多年轻人能够对太空探索感兴趣,参与到其中来。当然,不参与进来、能够保持兴趣和关注也很好。

人物周刊:同龄人中,你最欣赏哪些人?为什么?

我欣赏那些很努力做事情、有执行力的人,他们都是社会进步的动力。

每一个行业中都有优秀的人,他们在各自的行业中都做得非常不错,这些人都是我们要去学习的。我现在其实跟很多行业都有一些跨界的接触,我有一个理念,就是要跟优秀的人在一起,这样的话我们才能成长得更快。我们作为科学家或者说科研人员,不能封闭在一个小圈子里,应该向不同群体中优秀的人学习。觉得科学家群体高人一等肯定是不好的。

人物周刊:责任、权利和个人自由,你最看重哪个?

我没法说最看重的是哪个。我觉得自己看重的是责任和自由。责任是我们每个人在这世界上对家庭、对父母、对社会有一个责任,比如希望能够和他们一起共同生活,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对社会有所贡献。但我也非常看重自由,因为人只有在自由的状态下才能有更大的创造力、才会有所突破,尤其在科研领域,因为科研本来就是对这个世界的自由探索。

人物周刊:对你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或者一部电影。

在我上高中和大学的阶段,那时候我非常喜欢看一本书,就是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现在很多人可能已经忘记他了,但他对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有非常深刻的影响,他写得非常真实,就是那些人从底层慢慢向上、永不放弃的那种精神,我觉得对我影响非常深。当然现在回过头来看这本书,会觉得有些语言或者有些事件上不是那么深刻,但每个人都要过积极的人生、永远不断地向上,这点让我受益最大。

人物周刊:你珍视自己的哪种品质?最想改进的一个缺点是?

诚信,讲信用。我觉得这是非常非常真实、宝贵的一个品质,说到做到,而且要尽全力去做,只要答应的事情一定要努力去做。

当然缺点很多啦,每个人都会有很多缺点,有些时候也是很难改掉的。比如有时候自己很固执的。我觉得我可以试着使得自己不是那么固执,这个是我想改的。

人物周刊:最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哪方面?又最愿意将之花在哪方面?

我最喜欢把时间花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我自己很想做的一些事情,会非常用心地去做,非常愿意去努力。

最不愿意浪费时间的,就是大家在那边相互勾心斗角、相互猜疑,把时间浪费在上面是毫无意义。我非常推崇执行的能力,我们想到的事情,马上就要去做。要不断地尝试,这样把我们的想法一个个变成具体的东西,这个是非常有帮助的。

人物周刊:现在的你,还有哪些不安和担忧?

我对未来已经看得比较透明,比较清醒,所以对未来也没有不安和担忧。

如果说有一些不安和担忧,那就跟每个中国人面临的不安和担忧是一样的,我们担心教育会过分商业化,担心未来疾病对我们的影响,担心医疗体系能不能帮我们来应对这些疾病,担心老了之后我们的养老体系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个体面的晚年生活,这是每一个中国人所关心的,也是我所关心的。我对个人没有具体的担忧,其他的都很满意。

因为他的出现,卡尔·萨根行星科学科普奖2016年第一次花落中国。他乐于以“跨界者”自居,秉持开放包容的原则,以专业科研者的姿态,用堪比创业者的精力,向大众发声;他主动走到西方科学交流平台的聚光灯下,答疑解惑、平等沟通、澄清事实。不夸张地说,他的主动努力,已然让他成为民间渠道的科学领域发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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