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歌中了解民国

2016-09-22 06:56主讲人王化桥作家媒体人成都弘道书院院长育儿周刊顾问
时代人物(新教育家) 2016年9期
关键词:民国文明

主讲人_王化桥(作家、媒体人、成都弘道书院院长,《育儿周刊》顾问)

在诗歌中了解民国

主讲人_王化桥(作家、媒体人、成都弘道书院院长,《育儿周刊》顾问)

陈丹青油画作品《国学研究院》。从左到右依次为:赵元任、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等5位民国学术大师

从“四两拔干片”说起

了解过去,是为了理解现在,所谓“鉴古知今”。为什么要了解现在,是因为我们可能并不理解今天。我们真的以为,我们理解生活其间的这个时代吗?

未必。我给大家讲两个故事,看能不能说明,我们对当代未必那么了解。

第一个故事是我自己的经历。90年代初大学毕业,我和一朋友办了一个企业,名为XX科技开发中心,用企业招牌去搞科技开发。当时我们租车去了四川的一个乡里,组织了一个专家团队,有电子科大的物理硕士,农科院的一个专家。

带着科研项目去乡里,乡里百姓很欢迎呀,好酒好肉地招待。我们带去什么项目呢?是从某市“星火计划”资料里找的一个项目。

这项目是关于在四川建一个香料大省。欧洲是香料消费大国,香料主要来自印度。我们提出要取代印度,成为全世界最大的香料供应基地。这项目是利用了中国古典哲学和现代科技的方法提炼香料。怎么提炼呢?中国古典哲学讲究物极必反,最臭的东西里面,一定包含了最香的元素。最臭的是什么?那就是人的大便,物极必反嘛,它一定包含了最香的元素。我们要用现代科技,从大粪里提取香精。

这项目现在看来是多么荒谬,但就这样的一个项目,当时乡政府准备出让20亩土地给我们。项目最后持续了半年无疾而终,因为我们没能力进一步忽悠而获得贷款。

讲这个故事是想说明,当时的中国人,与民国时期面对西方的船坚炮利一样,很焦虑,我们面临着发展的焦虑,要现代化,想要富起来。类似的故事,很多在90年代有经商经历的朋友都有体会,骗子和倒爷大行其道,比如生产“火车轮胎”“飞机转弯灯”“给万里长城贴瓷砖”“月球表面的装修”等工程项目都曾经成为谈资。

20年过去了,很多中国人富起来了,现在的我们还焦虑吗?

更焦虑了,是文化的焦虑,身份的焦虑。尤其是富人,前些年流行写博客,像潘石屹这么有钱的人,2007年他在博客里强调自己正在读柯布西耶,一位激进的建筑大师。中国的开发商哪里用得着柯布西耶?这就是品位的焦虑,文化身份的焦虑。阅读,必须是西方的、经典的、大师的。

2012年,网民质疑韩寒小说代笔。为证明清白,韩寒出示、并且出版了自己当年留下的手稿《光明与磊落》。手稿里出现了“四两拔干片”的笔迹

之所以说中国人现在更焦虑,下面的这个故事比当年的“大粪造香精”更荒唐。三四年前,网络搜索词条上出现了一个新名词,名为“四两拔干片”。据说是一种韩国小吃,发源于上海松江,大家吃过吗?

当然没有。它的出现是因为2012年网民质疑“韩寒代笔”事件。韩寒为了证明自己没有代笔,他出示、并且出版了他当年留下的手稿《光明与磊落》。手稿里出现了“四两拔干片”的笔迹,而被涂改为“四两拔千斤”。

这说明什么呢?我不是法官,请大家自己去评判。有分析认为,韩寒出版的是誊写稿,是抄写另一份手稿时才可能发生的笔误,其抄写习惯是两字两字地抄,手稿里有大量类似的抄写错误、并且涂改正确以后的笔迹。诸如“曹聚但是……”修改后成为正确的“曹聚仁是……”我们知道,曹聚仁是民国时期的著名作家,也许抄的人并不知道。当年,韩寒手稿本的这一类照片大量发布在网络上。但现在,韩寒依旧是韩寒,一样的广告代言,一样的青年偶像。

我们想一想,为什么网民会建一个词条名曰“四两拔干片”。这说明了网民们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有一位著名公知说过这样的话:韩寒倒掉了,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要倒退20年。所以韩寒不能倒掉。

20多年前,我们一个小企业在忽悠乡里的老百姓。而现在的网络时代,一个人和他背后的一个团队可以忽悠天下人。中国人似乎忘了一句古话:“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一个人,可以欺天下人,但人不能欺天。

这个事也说明了焦虑,因为我相信,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都是基于发展的焦虑,希望中国更文明、更现代,而并非都是出于私心。

“四两拔干片”现在还存在于网络,这说明今天的中国人,仍然在延续着民国以来的焦虑和迷茫。我们渴望发展,我们渴望富有,我们渴望更文明。这也是中国人文化身份的焦虑。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

一百年过去了,焦虑仍在困扰我们。所以,我们今天需要回到民国,去了解那个时代我们是怎样焦虑的,焦虑到什么程度。再来反思我们的现在。

虽然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我们可以从细节、从诗歌中来进入民国,也许更能看到一个真实的民国世界。

过于仓惶的民国

狭义的民国是指从一战结束到30年代的民国,民国经济史上称为“黄金十年”,这10年中国各方面在快速发展。那时的旧上海被称为“东方巴黎”。而广义的民国是从1912年民国政府成立到1949年这一段时期。

实际上民国仍在今天延续,刚刚去世的杨绛女士就是民国的过来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民国依然在影响我们,既有好的影响,也有坏的影响,需要来分辨。现在,我们先来了解晚清到民国初年中国的基础教育。这首诗的题目是《小学》: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学习就是高声朗读,

就是不析义、不综合、不数学。

而学堂亦是“在黑夜中穿上华贵的衣服。”

那老师用戒尺打他11岁的头,

他就哭着回家,让妻(童养媳)一边安慰他,一边用黑色膏药涂他的伤口。

后来,他患了水肿病,

过于激动的他拒吃药、大哭闹,好吃西瓜。

之、乎、者、也,奈如何?

三年后,他命赴黄泉,留下一个寡妇。

这是诗人柏桦的一首诗,第一行来自《三字经》。那时的很多儿童还在私塾受教育,这是比较好的家庭,有童养媳。童养媳是晚清士人阶层比较普遍的状况。晚清文化凋零,教育走火入魔,一是因为废除了科举,读旧书还有什么前途,二是面对西方文明,中国教育显得无所适从。这个时候中国人也在问道,要追求真理。下面这首诗在回答这个问题,题目是《问道》:

中国“问道者”认为:只要传教士关心我们的口腹,

我们就会让他们来拯救我们的灵魂。

而传教士也心知肚明:雇佣信教者工作是他们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一个中国人若想成为一个基督徒,

他必然想依靠基督教讨生活。

1894年春,英国人莫里循

在四川万县见到一个苦力基督徒,

他入教仅是为了神能医好他三岁女儿的聋哑病。

在重庆,魏夫人脖子上的脓疮被教会医院治愈后,

立刻对真理或科学产生极大兴趣;

随即她成为一名基督忠实的女儿……

这是中西方文明交汇时所发生的情形。请注意,是交汇,不是交融。不是印度文化进入中国后佛道儒的交融。

在谈论这个问题之前,先梳理一下西方文明的发展脉络。在哲学上,西方文化可以分为两个时代,一个是前柏拉图时代,一个是后柏拉图时代。古希腊是一个众神的世界,奥林匹斯山上有维纳斯、狄安娜、阿波罗等等。文明呈现出多种可能性,苏格拉底、毕达哥拉斯、泰勒斯等等的学问都不一样。后来柏拉图主义占据上风,他们认为,世界上一定存在着一种完美的理念,根据这个理念可以创造一个完美的世界。

西方文明两千多年就沿着这条道路在前行,他们也想设计一种完美的教育理念来帮助人类,亚里士多德创作《政治学》正是这个动机,但他写完第八卷的音乐教育就没写了,或者说写不下去了。后来,古罗马灭了古希腊,并继承了它的文明,基督教在罗马兴起之后,教会神学全面吸收了柏拉图主义,从此只有上帝这个独一神,其它的神都是异教。到了工业革命时期,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上帝摇身一变,变为资本、科学、现代化、LV、爱玛士、名表、跑车……

今年有一部风靡的都市情感剧《一克拉的梦想》,标题来自流行歌词“戴着一克拉的梦想,心中充满能量……”这句歌词,成了这一价值观的最佳注脚。

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滩。中西方文明的交汇,在城市建筑以及人的穿衣打扮上也清晰可见 

30年代宣传画,中国最早的广告代言

对此,西方文明一直在进行批判和反思,美国当代哲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曾经说:“柏拉图以后,哲学就没有发生过。”西方文学更是反对全球化、反对人的异化的急先锋。从巴尔扎克到马尔克斯、从司汤达到卡夫卡等等,莫不如此。对这一世界观的怀疑和反抗,一直是西方文学艺术的伟大动力。

现在的全球化,实质上就是同质化,也就是美国化。美国完成现代化文明之后,有些人把它的文化制度与基督信仰简单地画上一个等号。冷战结束以后,美国取得了完全的胜利,成了世界文明的带头大哥,于是福山写出《历史的终结》,认为人类历史到美国这里就可以终结了,不必再追求真理,人类只需要按照美国的方式,以美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为范式,就可以实现人类和平,达成高度一致的文明。

这可能吗?以抽象的理论来指导现实,这从来不是东方人的思维。印度文化是“空色不二”的佛经思维,中国文化是“道器不二”的《周易》思维。从来没有一成不变的完美理论可以指导实践。《大学》言“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没有哪个女人先是生养了孩子,总结出一套理论再去嫁人的。在中国,理论就是实践,实践就是理论,是谓“体用不二”。

注意,全球性的同质化并不是统一。统一反而能显出个性,比如传统建筑的四合院,有统一的建造样式,而并不妨碍个性的彰显,小家小户的堂屋与大户人家的明堂有不同的风格。和服和汉服的样式也是统一的,可以廉价到几百元一套,也可以几百万一套。同质化的特点是随时在变,比如牛仔裤以前是微喇,最近几年突然流行起窄脚,一时天下皆变,以前的裤子只好扔掉重买,而和服可以母女几代相传。

因晚清两百多年的文化衰败,面对西方文明的强势介入,中国人大多成了文化虚无主义者。因此,在谈论中国的文化焦虑和制度焦虑之前,我们需要先来了解,什么是中国,中国是什么样的国家。

从国民身份这个角度上说,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原住民国家”。“原住民”这个概念,要在比较中才能看出来。巴西是大国,但它是殖民化大国,原住民只有5%,其它都是殖民者后代和混血儿。而美国的原住民是印地安人,不到2%。中国人都有祖籍,都在中国大陆,一般不可能在中国之外,每人的家谱延续上千年、甚至几千年。

在这一点上,亚洲国家与非洲、美洲、澳洲都不一样,亚洲是一个没有被完全殖民化的原住民大陆,或者说殖民并不彻底。同样,日本、印度也是世界上原住民大国,是世界上极少几千年文明没有中断的国家。现在的埃及,是古代的埃及人吗,他们说阿拉伯语。现在的意大利人,还会说古罗马的拉丁语吗,当然不能。500年前的英国人,说的是法语,欧美国家大都是文明间断的国家。

因此,当我们在说美国的文化制度优越时,可以追问一下,美国的国家历史多长。1863年南北战争后,美国才有了现在的大国格局,美国国龄只有一百多年。同样,一百多年前的德国属于奥匈帝国,是三百多个城邦,有不同的语言和信仰。

由殖民人口来组成一个新的国家,这比较容易,首先是要坐地分赃,这需要设计相应的政治制度。而在原住民国家则很不一样,比如说日本,虽说二战后也实行了西式民主,但某个地区的选民,往往会知道某个政客千年以上的祖宗是当年某幕府的大名。因此,日本政客需要世袭,否则会失去一个地区的很多选票。所以,日本的政治制度必然走样,既不是天皇的专制,也不是纯粹的西式民主。应该说,日本的政治也在过程中,没有借鉴的意义。

由美国这样的殖民国家来领导的全球化,必然会带来同质化。因为它没有自己的历史,没有丰富的细节。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沿袭了民国时期未完成的现代化,或曰全球化转型,现在,中国的城市千城一面,每个城市的街道格局、连广告路牌都差不多,开发商销售的精装修楼盘里,每个单元和房间的装修也是大同小异,要么简欧风,要么是北美田园风。现在,每一个都市青年的衣、住、行都在同质化了。除了唯一的吃,只有在吃方面,中国人还保持了丰富性,乡下一家苍蝇馆子随时可以做出几十道菜,而欧美餐馆七八道菜已经算是高档餐厅了。

前不久我去了日本,我在日本最大的感受是细节的丰富。京都“三步一神社,五步一寺庙”,基本保持了文明的多样性和细节。在东京银座,随时可以看见穿和服的女子路过,如果你在上海的南京路、北京的长安街穿汉服试试,别人会把你当神经病。

那么,西方文明在民国时期的介入虽然在中国知识界没有阻碍。但在中国的底层,还是受到了抵触,这就是中国“礼仪之邦”的礼,所谓“礼失求诸野”,底层老百姓反而在坚守中华衣冠和文明的底线。下面这一首诗名叫《车夫》:

在中国,连车夫都知道,“您的妻子好吗?”

是一句极不礼貌的问话,

甚至是对他人人格的侮辱。

车夫不仅懂得,还是“知与行”的楷模。

一天,北京街头发生的争执便是证明:

有一对外国夫妇想同乘一辆骡车去旅行。

车夫当场就表示强烈抗议,

认为这严重违反中国礼俗。

倘若赶着这样的骡车,必遭路人谩骂,他说:

“你不在乎名声,我还得保护我家人的名誉呢。”

那外国男人不停地对他解释,

并答应再多加一些工钱。

车夫坚决不听,拒绝上路,宁肯不挣这钱。

因为他知道,金钱事小,失礼事大。

最后,那对外国夫妇治好放弃了这“无礼的”要求,

分别改乘二辆骡车启程。

骡子是马和驴杂交出来的物种,在中国人看来,这是非礼的产物。而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妇不能同乘一辆骡车,这是中国人对婚姻的态度。西方的婚姻家庭是权利义务的契约,而在中国,夫妻是乾坤两仪的位份,对应于天地,是“天地人”的自觉,是孟子所言“王者之民,浩浩如也”,不是“男权、女权”这一类来自奴隶社会的概念。

那么,在民国时期,当中西方文明发生碰撞时,中国人显得过于急躁、仓惶,没有平静地理解和接纳对方,这是谁的责任呢?这是双方面的。中西双方都过于急躁,都急着要改变中国。下面这一首诗名叫《在山西》:

黄昏时,起风了,农人们又开始在风景画中扬麦;

不远处,辩论也开始了;

几个秀才向传教士提出一连串尖锐的问题……

“派出强者!”传教士严峻地抬起头向天空,向他遥远的祖国发出呼吁:

“回答他们的问题。让英国的高级教士来中国!”

不宜高估的民国

民国初年,丁韪良来到中国,担任北京大学的前身——京师大学堂的西学总教习。

丁韪良是美国人,加尔文教派的一个长老,他成为在中国传播西学的先驱。但是,西学的传播并非一帆风顺,来自中国传统文化的保守力量也在发声。其中,最有力的一种声音来自辜鸿铭。这一首诗名曰《儒教说》:

西学的传播受到了来自中国传统文化的保守力量的抵抗。其中,最有力的一种声音来自辜鸿铭

丁韪良担任京师大学堂西学总教习,与学生合影

这里不谈上帝,因为中国没有教堂,只有学校

学校即是教堂。在那里

我们念念有词,宛如庄严的歌唱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在中国,孔子早就教会我们何为忠恕之道

我们的精神是一种心境,他随遇而安

在家庭教堂里,我们以《孝经》开篇

没有激情,因为激情属于宗教

也不感伤,因为感伤属于色情

我们这些世世代代胆小且不怕痛的良民呀

虽惊恐于风景中的恋爱

却也欢喜杨柳树下闹哄哄的生活

西方文明进入时,很多声光电的东西让中国人很惊恐,比如西洋镜,比如电影里的恋爱,太浪漫了,中国人没见过。但中国人也习惯杨柳树下闹哄哄的生活,这是文明呈现出来的不同风姿。

1922年,中国出现了一个重要学派:学衡派。主要人物有吴宓、梅光迪、杜亚泉等人。广义的保守派还包括陈寅恪、马一浮、熊十力、钱基博、吕思勉、钱穆、梁漱溟等人。这些保守派人士有一些共同点:第一,他们大多有家学渊源;第二,大都有留洋经历,学贯中西。尤其辜鸿铭、马一浮等人,会多门外语,或获得西学博士学位,如吴宓、梅光迪等人。这些人在对中西方文化都有深入理解后,认为应该保守中国的传统文化,不应该成为民族虚无主义者。下面这首诗是辜鸿铭与一个新派人物的对话,《与辜鸿铭对话》:

“中国人是长不大的儿童,只过心灵的生活。”

堆堆挤挤敲锣打鼓。在孤独中死去我们会尽失面子。

“汉语是一门孩童的语言。”

学习即朗诵,孩子们在嘶吼的冲突中长大成人。

“中国男人信奉忠诚教,中国女人遵守无我教。”

驴叫、狗叫、公鸡叫,我们甚至可以玩站着睡觉。

“若不忠不孝,你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了。”

清明,我们扫墓,任时光在美食与欢声笑语中流逝。

“政治在欧洲是一种科学,在中国是一种宗教。”

宁波商人身穿蓝色长袍,颇有古典文学家的风雅呢……

“政治在欧洲是一种科学,在中国是一种宗教。”怎么理解这句话来,我认为需要从中国、印度、日本的历史中去理解。

与中国相对应的是,日本在同一时期也形成了“学衡派”——关西学派,主要以京都学派和福冈地区的儒家学派为代表。他们提出了比中国更为保守的主张,比如青木正儿提倡“直读法”,否定传统日式“训读法”,主张学中文发音,再读中国书。吉川幸次郎等人更为极端,他在京都大学带学生读中国典籍,自定三条严苛规定:“一、不准穿洋服读中国书;二、研究中国文化不用片假文而用中文写作;三、读书时不用训读法而用直读法。”

后来,随着日本取得了日俄战争的胜利,福泽谕吉“脱亚入欧”思想开始流行,军方右翼势力抬头,超过了文官的保守势力。在学术界,以东京大学为首的关东学派、即西化派迅速占据主流,今天的日本还这样,东京人瞧不起关西人,认为京都、大阪一带的人土气。而关西人也瞧不上关东人,认为他们是暴发户。

中国也是一样,以北京大学胡适为代表的“新文化运动”占据主流。举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先生是德高望重的名士、史学家和国学大师。在钱钟书少年时代时,钱先生给儿子写有一封信,谆谆教诲,他希望儿子不要哗众取宠,不要“巧言令色”取悦年轻人。钱基博先生告诫儿子:“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我望汝为诸葛公、陶渊明;不喜汝为胡适之、徐志摩。”

这就是说,钱先生希望孩子成为陶渊明那样的人,不要成为胡适和徐志摩那样的人。我们知道,陶渊明与诸葛亮相反,他一生不得志,陶生于大将之家,其先祖陶侃是征南大将军,渊明一出仕即拜为参军,但陶渊明认为刘裕是篡夺皇位,宁愿归隐山林。

那么,在钱先生看来,胡适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们读过《论语》,王阳明传人王龙溪阐述《论语》所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他进一步讨论了中国历史上的四种优秀人才:一是中道而行的人,恪守中庸之道的人。诸葛公、陶渊明是这样的人,钱基博、马一浮是这样的人。当然,在现代人看来。他们是过时的人,是现代文明不需要的人。第二种人是狂者,“狂者进取”,我个人认为,章太炎、鲁迅正是这样,也是值得尊崇的人。第三种人是狷者,“狷者有所不为”,钱钟书是这样的人,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第四种人呢,这就是“乡愿”,是大家都欢迎的人,大家都称许的人。

虽然,孔子在《论语》说过:“乡愿,德之贼也。”孔子又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意思是说,大家都说好他的人,一定要多考察,大家都说他坏的人,也要考察。但实际上,在现代文明社会,胡适正是公民的典范。所以蒋介石挽联写胡适:“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很贴切。

旧道德与新时尚

民国时期的风云人物,比如胡适等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在国外学习都没获得博士学位。后来的钱钟书也一样,他们不像吴宓等人都获得了很高的西学学位。也不像辜鸿铭、马一浮等人,辜鸿铭可以用德语背诵全篇的《浮士德》,并拿到了几门博士学位。马一浮则是翻译《资本论》的第一人。换句话说,胡适和钱钟书对西方文明的了解不一定那么深入。

但是,因为在民国时期,中国知识青年普遍的焦虑,有救亡图存的危机,中国的年轻人大多追随的是胡适等急进人物,今天的知识分子大多也追随钱钟书。今天的年轻人很少会以诸葛亮、陶渊明为榜样,那很可能要被当成神经病。

对此,我有一点个人意见,今年杨绛先生、这位民国过来人去世的时候,很多人发文纪念。我也表达了内心的一些真实感受,作为80年代的文学青年,我们大多受过西方文学的熏陶,特别是被称为人类最伟大小说的《堂·吉诃德》。诗人、翻译家孙家孟译的版本,读之令人忍俊不禁,乐不可支,让我大学时代爱不释手。但90年代以来,书店里很难再买到孙家孟、或者董燕生先生的译本。而书店里卖的,都是杨绛女士译的《堂·吉诃德》,我很希望大家有空去读一读,看能不能读下去。

民国之所以仍然在今天延续,因为民国的人事,与今天的我们还是利害攸关。所谓“百年未可话渔樵”,一百年以内的人事,应该用更长久的时间来加以考量。所以,我认为对于民国不宜高估,民国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也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坏。

虽然,民国出现了很多大师级的人物,但“大师”本来是一个西方概念,衡量的标准也是西方的,是中国抛弃了旧道德之后的新标准。

民国时期也有很多旧派人物的趣事,虽然这些旧派人士在历史上不一定很正面,但他们的旧学修养我们是不能否定的,以传统的眼光来看,他们是把学问做到了自己身上。这一首诗是写一位军阀,名叫《望气者吴佩孚》:

钱杨夫妇

吴还破译了记者的姓名“慧剑”:“君名慧剑甚佳,可以担当国事,

此二字出于《维摩诘经》,以智慧剑破烦恼贼,今日烦恼,要待此剑除解。”

当记者突问吴知道鲁迅乎,吴颇恍惚,记者急急写下鲁迅二字示之,

吴益懵然,曰:“我不读民国以来的书,故不知其人也。”

最后,吴也突然发力,与记者谈起了南京,并指责其形胜

不宜于建都,谓“我有夏口,且不能守,何况南京,齐抚万留我共居南京,紧却之,即有见于此也。”

趁便,吴引太炎挽民元烈士之联为证:“此地龙蟠虎踞,古人之虚言。”

半年后,南京果然沦陷,从此又见:吴佩孚亦是一望气者也。

民国时期的破除“旧道德”,其实也深深影响了我们今天的生活。很多人以为,改革开放以来,年轻人的一夜情、性开放是西方文明传入的结果。其实不尽然,上世纪80年代以来,好莱坞电影大多表现的是美好的爱情、是一夫一妻的家庭伦理。90年代的性开放,其重要源头正是民国时期,当时从西方传来了“杯水主义”思想。杯水主义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男人和女人上床就像喝杯水这么简单。这种文化传到中国以后,有力地冲击了旧道德。比如新文化运动后,有段时间中国知识界最紧张的事,就是要离婚。当时流行的是,不离婚就代表着落后,不足以冲破“封建礼教”的束缚。

徐志摩一到英国就要离婚,可怜张幼仪温柔贤惠、知书达理,但徐志摩还是要离,只搞婚外恋还不足以代表进步。最苦恼的一对夫妇是语言学大师赵元任和物理学家杨步伟。杨步伟出身书香门第,又是美女。俩人门当户对,金童玉女,相亲相爱。据赵元任日记记载,那段时间他最苦恼的就是想离婚,想进步,但又舍不得夫妻感情。

在民国的基础上,90年代的时尚又有了新的发展。都市里一度流行与洋人恋爱、结婚。尤其90年代末,卫慧《上海宝贝》风靡一时,那段时期,上海大街上的美女如果挽的不是老外,不论白人还是黑人,似乎都觉得很没有面子。

这些时尚,都是民国文化在今天的一种延续。

(文中所选诗歌来自《别裁》,柏桦著,北方文艺出版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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