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风穿过深草而来

2016-09-24 00:34张武扬
志苑 2016年4期
关键词:奥斯维辛安妮犹太人

·张武扬/文

只有风穿过深草而来

·张武扬/文

世界上很难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一个民族的命运、许多民族的命运都和它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越过时间的阻隔,假如你迈入恍若隔世的那道门槛,一定能感受到昨天的沉重与悲怆。

想象中的奥斯维辛集中营这样令人恐怖的地方,应该是深藏在偏远之地。然而,没想到的是,它居然就在波兰历史名城克拉科夫的边上,出城西行不过一小时车程。凡到克拉科夫的过客,都会安排时间到奥斯维辛,不是猎奇,也不是怀旧,而是不想忘了人类历史上的惨痛一页,不希望让这页惨痛的历史重演。

我们最先经过的是奥斯维辛火车站,这是当年转运犹太人的重要枢纽。希特勒残杀犹太人是有计划的阴谋,德国人进入波兰后,建造的铁路比一般铁路宽10公分,这样只有纳粹的火车才能开进来。德国人开始欺骗犹太人,说要在奥斯维辛建造一个类似耶路撒冷的犹太人居留区,犹太人信以为真,收拾值钱的家当上了火车,当时,从欧洲最远的城市奥斯陆过来,需要10天,但是,不料从此竟走上了死亡之路。

奥斯维辛是个波兰小镇,人口仅4万余人,然而却位于欧洲的中心位置,也许,因此才被希特勒选中来建造大规模的集中营。这里先后建了三处举世闻名的集中营,当年纳粹奥斯维辛集中营管理局控制的地区面积达40平方千米。一号营、三号营目前仍是原状,二号营在当年德军逃跑时被炸毁了。后来,为了拍摄电影《辛德勒名单》,将二号营按原样重建了起来。就面积而言,二号营面积为一号营10倍以上。最小是三号营,没来得及全部完工,战争就结束了,现在也不对外开放。因而主要参观点是一号集中营,也就是奥斯维辛博物馆。这里保留着集中营的原貌,个人参观是免费的,但团队参观请导游要另外收费。

我们到的较早,天又下着小雨,游人还不是很多。从外观看,奥斯维辛集中营颇像一个居民区或者学生宿舍,整齐的一幢幢红砖楼房,都是两层的,但都有地面露窗的地下室,有的二层以上还有跃层。房子在老旧的时光中静静地沉默着,一点声息都没有。大院的铁门上方,有几个装饰性的德文字母,问翻译才知是“劳动创造自由”!起初,为了遮掩这里的秘密,还有德国乐队在门口列队演奏,欢迎新来的犹太人,避免一切安宁得让人心慌。后来,大批犹太人一火车一火车地往这儿运送,根本就来不及处置,欺骗的外衣也不再需要了。然而,如果不是外围的一圈高大的电网,再有想象力的人,可能也不容易联想到这儿竟是个杀人魔窟!

我数了一下,整个一号集中营共有28幢楼房,据说最多也只能关2万人。同伴有些好奇地问了一个傻问题:人多了,怎么能住下啊?我们接着参观,很快就有了无语的答案。1940年至1945年期间,除了少数战俘,大约有110多万人在奥斯维辛集中营被惨绝人寰地杀害。这说明短暂的居留,只是对死亡的一种等待。我只感到外面风大,很冷。长途火车运来的犹太人,不是想象的出外旅行那般舒服,都是用闷罐子货车运到集中营的,没有食物、没有药品,途中往往有许多老弱病残者死亡。下车后要列队检查,有劳动能力的编号留下来,没有劳动能力的,直接就送到毒气室。德国军官右手拇指往后一指,就被送到毒气室了,那个做动作的手势,被称为“死亡之手”,据说至少75%的犹太人,就这么直接被送到毒气室了!博物馆里有张照片,拍下了那让无数人走向毒气室的拇指动作,看得人不寒而栗。

奥斯维辛集中营

博物馆里有毒气室模型,看了它的构造全貌就知道法西斯杀人的残忍——只要5—7千克的氯化氢气体,15分钟内就能让1500人死亡。堆成小山一样的固体氯化氢铁罐,都是一家德国公司生产的,仅此一项就赚了几千万马克,发了大财。被杀害的犹太人,从头发到身上油脂都被当成物资利用,尸体烧完后就当作肥料,头发编制成地毯……在法西斯纳粹眼中,犹太人如同榨取财富的原材料。这个过程浮现出来的,其实就是一幅地狱的图景。前些年,西方曾有人想拍卖一块用关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人身上脂肪制造的肥皂,后在世界各地犹太人坚决抗议下取消了。在人的欲望面前,只有正义才是最后的屏障。

起初,毒死的犹太人还在集中营的焚尸炉里焚烧,而后来尸体多得来不及通过焚尸炉焚烧了,干脆在野外堆架着焚烧,甚至把无数鲜活的生命直接掘坑活埋,那是最为骇异的场景。我的笔记本里记着那首在世界上流传很广的儿童诗,一个在纳粹集中营的小姑娘对活埋她的刽子手说:亲爱的刽子手叔叔/请您把我埋得浅一些/再浅一些/您埋得太深了/明天我妈妈来了/就找不到我了!作者是个不知名的小姑娘,但她的直白如说话一样的诗句,可能比任何著名诗人的作品都更能打动人的心灵,也使人只要读一遍就再也难以忘怀!

我们先后参观了四幢楼的展室,都是有代表性的。这些楼房均是当年的建筑,楼梯都有深深的凹槽,说明过去走的人很多。在楼道的转角、墙砖的缝隙和墙壁上留下的无名氏手迹或划痕上,都能嗅出往事的气息。展品均是一号营留下的东西,大多是照片,也有一些实物,凡是实物都让人看了心悸。比如,5号楼的实物馆里,眼镜橱窗中被杀害的犹太人眼镜架堆积如山,一小部分其实就是简单的铁丝架。还有鞋子、衣服、被子、床单、梳子、刷子,甚至还有碗盆、水壶、煤气炉、盥洗器皿等日常用品和天平、刨子等工具,所有参观者都是沉默的,沉默中蕴藏着语言永远无法形容和揭示的痛楚。让人百感交集的,还有堆满了孩子玩具、童衣、童袜和童鞋的橱窗,那些鲜活的生命早已远逝,但他们的痕迹还在。留下来让人毛骨悚然的,都是人类凶残、狠暴的堆积。

最让人惊悸的是放置头发的橱窗。灯下看去,犹太人的头发呈浅棕色,与犹太人原来的颜色并不一样。原来,这是因为头发的主人被毒死后,头发的颜色也变了。我用脚步量了一下,那个橱窗共29步约长20米,至少10米宽,据说头发足足有4吨!还有头发织毯的样品展台。这是堆积在德国仓库里没来得及销毁的。鞋子的橱窗两侧都有,橱窗合计至少长达30米,成千上万的各式鞋子,如木鞋、皮鞋、胶鞋、布鞋等,鞋子种类多得让人不忍细看,甚至还有各种鞋油的展窗,犹太人是认认真真准备来过日子的,谁也不会想到所有这些物品,其实并没什么更多的用处,也许根本就没用上。由此,可以想象被杀害的犹太人有多少。在二战时,德国是个物资缺乏的国家,许多犹太人穿过的皮鞋被送到德国再利用,头发做成的地毯供军人使用。物品无言,但是,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些遗物,侥幸逃过战争的毁灭,静默地倾诉着一场罪恶残忍的大屠杀。

我们揪着心看着文字介绍,当年苏联红军解放奥斯维辛集中营时,这里还堆放着7000千克头发,近1.4万条人发毛毯,35万件女装,4万双男鞋和5000双女鞋,这都是对纳粹令人发指的罪行的控诉。它们与主人一起都曾活生生的存在过,就在我们站立的位置和空间,它们与光一起、与空气一起、与这座建筑一起、与历史一起,鲜活而真实。最终却脱离了骨头、脏器、呼吸和体温,成了杂沓的光阴抹不去的疤痕,成为世人心头永远的痛。难怪许多人参观后都出现生理反应,非常压抑,浑身战栗。向导小吴是居住波兰的上海人。她说,最初带人来参观的时候,总想呕吐,而且几天心里都不舒服。生命被残忍地践踏,是人类的耻辱,连上帝都不会原谅。

奥斯维辛集中营焚烧炉

集中营内被废弃的毒气室电梯

集中营的深院高墙以幽闭和灰暗的监禁为前提,紧紧拽住被停住的时间与空间,填充在里面的到处是触目惊心的法西斯残杀犹太人的证据。10号楼是医学活体实验室,窗是木板封起来的,有几千犹太人在这里被折磨死。对面装着铁栅栏的,是11号楼,是德国看守的办公场所。这里设置禁闭室、饥饿室和空间极小的站笼,为惩罚做劳役时不那么顺从的犹太人。布满黑暗和梦的逼仄空间,足以让心灵的世界崩溃、毁灭。我从小门上方看了一眼阴寒的饥饿室,只有一个碗口大的小洞透出一点光线,到处是斑驳的印迹。有个牧师挺身而出,主动要求代替不想在饥饿室里被折磨死的另一个犹太同胞,现在,这个饥饿室为纪念他专门塑了一尊浮雕头像,长年摆放着哀祀他的花环。楼外是一处死刑执行场所,后面是木柱和石棉墙,开枪时可使子弹不致四下撞飞,也起到弱声的作用。还有赫然矗立的绞刑架,犹太人如果逃走一个,就要株连再绞杀10人。那是一种骇异的吞噬,荒谬的残忍让人更感心情的沉重与悲伤。

毒气室位于一个绿油油的坡地下面,右手进去就是毒气室,门如普通家居,上半扇是玻璃,能看见扮作“浴室”的毒气室,那薄薄的门能关住骗来洗澡的惊恐的人们吗?我下意识拉了一下那扇木门,一阵痉挛般的感觉,从手指迅速传导到心里,不由地抽回了手。顶墙的方框,空空如也,这里原是投放固体氯化氢的位置,方框上已经结了许多蛛网。时光剥蚀了那么久,似乎那些可怖的气味还集结未散。毒气室有门通向隔壁的4个焚尸炉,犹太人被毒死后,立即拉到这边焚烧,然后将骨灰抛撒掉。心情沉重地走出来,看到毒气室周边的草木葱郁蓬勃,疑是为犹太人的骨灰所肥沃。一阵微风拂过,有几只鸟儿从深深的草丛惊乍地腾起,跃上旁边的树枝急促地鸣叫,似乎是受难的灵魂在哀楚地呻吟,它们与人们共同感受风雨与晴晦。

我们走在林荫道上,看着两边整齐的两层红砖楼,四周像校园一样安宁,怎能想到这是世界上最大的杀人工厂。雨早已停了,络绎不绝的参观者,只觉得语言的无力,带着沉郁、压抑、愤怒和叹息,轻轻地走过一幢幢硬邦邦的建筑。迎面遇到许多稚气未泯的波兰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参观,原来波兰小学生的有关二战的历史课是在这儿上的。但愿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教训能为人类永远接受,但愿波兰总统在纪念奥斯维辛集中营解放6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成为永远的现实:“年轻人,你们有责任思考未来,思考如何建立一个更加美好、没有战争和威胁的明天……”

奥斯维辛造就了时间的梦呓、暴戾和黑暗,于是,集中营解放的周年庆典就成了一个特殊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不少当年被关押在此的幸存者常常带着家人来到这里,这些白发苍苍、步履蹒跚的老人都会仔细观看博物馆里的每一件物品和每一个角落,地上的人已老,地下的仍是儿童。当年那一幕幕惨绝人寰的景象再次重现在眼前时,许多人不禁痛哭失声,那段历史的血腥,在这些物品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最能触动人心灵的文字是 《安妮日记》,这也是记录二战最著名的文字之一,曾被评为20世纪最有影响的100本书之一。我看到了这位荷兰籍犹太少女安妮·弗朗克的身份证复印件,那清丽如花的表情让人印象深刻。《安妮日记》真实地记述了安妮与家人以及另两个犹太家庭为逃避纳粹迫害而度过的长达两年的隐蔽生活。1940年9月11日,安妮被抓到了巴黎郊区的集中营,两年后被送到奥斯威辛。那是由法国开出的第31列运送犹太人的“死亡火车”。同行的还有安妮的母亲、妹妹和1000多名犹太人。火车到达奥斯威辛后,所有的孩子都被直接送进了毒气室。这个不到16岁就被纳粹夺去了生命的女孩写的日记,成了战后人们对那场人类梦魇进行深刻反思的珍贵教材,也是西方许多国家中学生的必读书。

我们蹙额凝眸地离开奥斯维辛集中营时,雨过天晴,铁丝网外又是蓝天白云,轻柔的草叶在风中的漾动都像是静态的,不载一丝儿岁月的沉重。光阴走失在恍惚之中,觉得身后的集中营一下子就变得邈远起来。就像安妮在日记中写的:“阳光普照,天空深蓝,和风轻拂,我渴望着,真的渴望着一切。”那个太轻太弱的声音被风声遮盖了,然而我能听见那种真切的自说自话,远远地从时间深处传过来,如同一片飘浮在阳光下的羽毛,受惊一般轻轻地翻飞着。

我有意走到那片茂盛的草地上,让双脚匍匐在柔软的草丛中,风从深草掠过,正适于宁静的低回。无论是细节的再现,还是宏大的评叙,奥斯维辛都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文物展示,那些沉默的草叶似乎也在反思,在我的脚下不安地颤栗。我被一种特殊的氛围包围着,只有自己知道,刚刚看见的再也抹不去了。

昭君博物院(内蒙古)

孙平/摄影

李海波/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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