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误入宿命主义的侯门千金

2016-09-28 18:49百合
百家讲坛 2016年5期
关键词:乳母探春宝钗

百合

那一日,湘云做东,大家一起享用宝钗友情赞助的螃蟹宴,接下来有个菊花诗会,需要一个小小的赛前放松。曹雪芹寥寥几笔,就白描出一幅仕女享乐图,花柳园亭之间,美人们各得其乐,无限的慵懒安逸:

林黛玉坐在绣墩上,倚着栏杆,手里拿着钓竿;宝钗手里拿一枝桂花,掐了花蕊抛向水面,引鱼儿浮上来;湘云在呼朋引伴地招呼远处的丫头们吃螃蟹;探春、惜春和李纨三个则在柳树树荫下看鸥鹭。

只有迎春,她是一个人,“又独自坐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这一个“又”字分明在说,迎春平日喜穿鲜花花链,她是一个花艺爱好者。

古代闺阁女子有专门穿花用的花针,它不同于寻常的金属缝衣针,是骨骼或象牙制的,并不锐利,这么讲究是为了安全,倘或扎破了纤纤素手,血染了娇嫩花瓣,岂不两煞风景?这一笔闲文,既让读者长了知识,又活画出一位金尊玉贵的世家小姐。

只是,不知道迎春穿茉莉花做什么呢?也许是挂在帐子里代替熏香;也许是直接带在身上当简易香囊;也许是做头饰,贾府女眷有簪鲜花的习惯,茉莉花细碎,做成花环倒好簪一点儿。青丝如云,花环洁白,飘着淡淡花香,更显清雅。

如果以上都不是,难不成是套在手腕上做手链?肌肤微丰、鼻腻鹅脂的迎春,定然皓腕如雪,戴上这茉莉花链,端的是暗香盈袖,和宝钗腕上的红麝串相映成趣。红麝串是元春娘娘赐的,当然是好东西,但太高大上就成了供品,宝钗戴着它,更多的是出于对皇权的恭敬,难免失于拘谨,反不比迎春的DIY有家常的雅致随意,低眉暗嗅间是若有若无的沁人心脾,小小心机胜在悦己。何况,依迎春的性子,她也不会去跟别人攀比这些,茉莉花串配她,那真是刚刚好。

如果迎春的生活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

迎春的命运分为两段,出嫁前和出嫁后。

出嫁前,迎春赖探春为首的姊妹们照拂,度过了人生里最平静、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她天性也淡泊,南安太妃来访,同是孙女,贾母让探春出来见客,却没迎春这个姐姐的份儿。但迎春正乐得自在,反正大家都对她没要求。元宵节猜谜,猜对的才有奖,一样是猜错,贾环觉得丢脸,迎春就能一笑了之。

然而,出嫁后,蜜月期还没过,迎春就已经不堪忍受其夫孙绍祖的种种劣迹,让奶娘回贾府,求家人接回她散两日心。到了家,她就向王夫人哭诉:“我不信我的命就这么不好!从小儿没了娘,幸而过婶子这边过了几年心净日子,如今偏又是这么个结果!”迎春有个外号叫“二木头”,号称“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能让她哭成这样,她遭受的一定是非同一般的凌辱。

她怪“命”,殊不知,还有更坏的命运在等着她——见她软弱,孙绍祖便愈发变本加厉,不久之后就令她一命呜呼了。《红楼梦》关于迎春的判曲中唱道“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这短短一段话已经足够小说家们脑补成一部惨不忍睹的家暴小说了。

纵观迎春短短的一生,让人哀其不幸,也怒其不争。

她是可怜不假,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迎春不开口还是个端庄娴雅的小姐,但是一开口就让人哭笑不得,不单是懦弱一词可以涵盖的。书中,她唯一一次长篇大论就全方位暴露了自己的奇葩思维。

这要从迎春的乳母说起。一千多年前的日本宫廷女官清少纳言也在《枕草子》里记录过乳母一笔:“本来是宫里的普通女人,一升为皇太子的乳母,立即变得颐指气使,像‘投胎重生了一样。”贾府里的一些乳母也是这一路:前有宝玉乳母李嬷嬷作威作福,后有迎春的乳母私自聚赌,以致获罪。乳母把迎春的金钗也不告而取,典押赌资去了。丫鬟前去讨要,乳母的儿媳不但不给,还借此胁迫迎春去替乳母求情,又反咬迎春花了他们的钱,引得彪悍的丫鬟司棋听不下去,顾不得正在生病,也加入了进来……那边厢乱糟糟吵成一锅粥了,这边厢迎春两耳不闻身边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吵得不可开交时,众姐妹进来了。她们本是怕迎春想不开,来为她开解的,不承想,人家手不释卷,倒很从容淡定。不淡定的反而是探春,不依不饶,一厢情愿地定要替窝囊的二姐姐出头。

探春既犀利又谋虑周全,抓住乳母儿媳的话柄连抵其隙,还不忘打个时间差,让丫鬟把平儿喊来;宝琴天真,一见平儿,快人快语地拍手笑着说探春会“驱神招将”;黛玉冰雪聪明,俏皮地笑道“这不是道家玄术”,探春用的是兵法;善体察人意的宝钗给二人使眼色,制止她们继续打趣;平儿一进门就表态“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又是斥退乳母儿媳,又是向探春赔笑,八面玲珑又不乏决断。各个角色个性迥异却各有各的不凡之处,风采神韵如在眼前。可是别忘了,她们不过是此事件的配角,迎春才是正儿八经的主角。

“皇帝不急太监急”,主角此时在干什么呢?看书看得津津有味,根本没听到探春的话。平儿问她有什么主意,她给了一段神回复:“问我,我也没什么法子。”啰里啰嗦一大堆,翻译过来就是:“我的下人们随她们任意胡闹,我的私人财产随她们爱拿就拿,至于你们怎么看我,我无所谓;你们非要帮我,那我也不领情。”这神一样的逻辑难得她说得振振有词,听得大家骇然而笑。好在探舂不计较,还是决定管到底,换个人,估计得喷出一口老血。

迎春有神回复,黛玉就有神评论:“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栽治他们。”黛玉有七窍玲珑心,因为身份所限,不便明说“明儿二姐姐出了阁”,而是假托“男人”之词,对迎春未来的治家能力表示担忧。

这话后来果真应验了:孙绍祖胡作非为,把“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迎春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会哭。

清醒的黛玉还说:“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这句话点明,迎春的三观出了问题。

迎春读的那本书是《太上感应篇》。说不定她就是被手中那本书带歪了,也或者,她从这本书里为自己的软弱找到了理论支撑。

《太上感应篇》是一本道教教化书,宣扬“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观念,认为天上、地上和人体内都有录人罪过、降祸福于人的神或鬼,人做错了事自有鬼神惩罚他。书的本义是教人向善,但为了更有说服性,写了许多真假莫辨的鬼神小故事装饰点缀。宝钗也看这本书,但人家是越看越通达;迎春就不行了,她眼界窄、悟性差,极易被这些花团锦簇的小故事迷了心窍而误入歧途。

懦弱自然与成长环境有关,迎春从小没了亲娘,又是庶出,不受父亲贾赦待见,这才养成了凡事退让、不争长短的性子。但她那满嘴的歪理一出来,读者才知她除了懦弱、窝囊,还有迂腐。

她说“他们(乳母等人)的不是,自作自受”时,基本上就是在阐述这本书上的观点:“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她非常有“道路自信”,坚信命运会替她惩罚恶人,只是时候未到而已。

邢夫人责备她对乳母管教不严,她一边低头弄衣带,一边如此自圆其说:“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这大概也是那本书上教她的,不违逆长辈便是所谓的“忠孝”。邢夫人大怒,叱她“胡说”!——只论长幼而不分对错尊卑,显然是一味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

抄检大观园时,司棋被撵,还存着一丝侥幸,指望迎春能死保她,哪想迎春大有“凭尔去,忍淹留”的做派,任凭她被撵走了;亲戚邢岫烟住在她屋里、受下人们的气,她也不能予以庇护,看在宝钗眼里简直就是“有气的死人”。这些都不奇怪,因为迎春对自己的事也这样,别说身外之物金钗等等了,连自己的终身大事她都袖手旁观,遑论他人?贾赦要拿她顶孙绍祖的5000两银子的债,叔父贾政还为她出面劝谏过两次,唯独她本人是悉听尊便的态度,随即草草出嫁,还不如誓死不给贾赦做妾的丫鬟鸳鸯有胆魄。

她大概是自认忍功一流,日子马马虎虎就OK,命运没有理由太和她过不去,哪知“求其中者得其下”,须臾之间,新郎官就向她露出了狰狞的恶魔面目。回家哭诉那日,如果她能东拼西凑出一点儿勇气,向贾母等长辈求助,给孙绍祖一点儿舆论压力;或者干脆向鸳鸯学习,“剪了头发做姑子去”,死都不回去了——无论是哪一种,都可以剜肉补疮,亡羊补牢,一切也并非来不及。可惜,她只是诉了诉苦、怪了怪命,又乖乖地回到人间地狱去了。

花朵离开花枝,红颜化为枯骨。出阁后一年,迎春受尽凌辱,悲惨而死。在不断走向悲剧的任何一个岔路口,若她肯停下为自己呼一声救,她的收梢就不会这么悲惨。

如果说黛玉是浪漫主义者,宝钗是现实主义者,探春是理想主义者,那迎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宿命主义者。这一类人消极、退缩,把一切归咎为命运,对自己的生活采取“三不政策”:不争取、不改变、不抗争,任人宰割,任其失控。本来是自己笨、懒、怕,这下好,全都顺势怪在命运头上。表面上看,迎春死于被凌虐,实际她是毒发身亡,死于“宿命主义”之毒。

侯门千金迎春对自己的人生设定是一生隐忍无闻、平淡到老,只求闲时坐在花荫下,安静地穿一串花链,如此而已。但平淡即平静,平静生活一样需要花费心力维系,并非完全不作为。幸福并不靠运气,靠的是经营。幸福的正确打开方式有很多种,千不该万不该的是听天由命。这个道理,不知迎春临死前明白了没有?

编辑/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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