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正,请向前倒!(下)

2016-09-28 03:56吕朝蓬
凉山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教导员教官培训

吕朝蓬

1

而朝旭却回到家里赋闲起来了。

在这难得的等待团里分配岗位的日子里,朝旭每两个小时花八十元钱请了教育学院的数学副教授和英语专业的大学生来辅导自己的高等数学(二)和英语。

在考试前,朝旭还没做完数学的三套模拟试卷,想放弃算了,反正去也考不起。

江英鼓励他说:“去吧!复习这么长时间了,考试费也交了,不考白不考!”

考场上,发生了戏剧性的情节。

卷子发下来后。前面的试题都认不到朝旭。朝旭就放弃,结果放弃到了最后几道题,倒有几道题能做,就做了,做完了反正也没事就倒回来再看,竟然有几道认到了,做了它,再看,又有几道认得了,就从后面往前做……结果,把整张卷子都做完了。

考试成绩出来了,还考了个七十六分,通过了。底子是初中没毕业的朝旭觉得知识对人真是公平,从不偏心,你对他好他就对你好,你对他用心,他就爱你回报给你令您欣喜的成绩。只是自己明白这个道理时,已是人大树高的成年人。

朝旭最想把这些道理告诉自己的孩子:爸爸如今的蹉跎,又何尝不是少年不努力的结果呢?!

四月中旬,团里的干部调整到位了,朝旭对此毫不知情。

五一前的一天他突然接到干部股电话说“吴政委找你!让你尽快到他办公室去!”

朝旭站在吴政委办公室门,诚惶诚恐地立正站好,报告、敬礼!

吴政委今天看起来好像格外的轻松似的,他的笑容很夸张……

政委突然收了笑容,声音低下来了,似在沉呤:“团里知道你是个老实、肯干,也有不少基层带兵经验、又刚中培过,这次干部调整党委准备把毛教导员交流到省军区任武装部副部长,准备把你放到机维大队任教导员,你很适合在那个位置,这能发挥你的长处……但没想到今年军里交流到省军区的干部少,毛教导员没走成。他没动,你的正营也没批下来……但党委还是想把你放到航空大队先代理教导员,先在那干着,让其它团领导也好了解你,以后毛教导员的位置空出来了,还有机会……”

朝旭心里的担心终于成了现实,谄媚的笑容僵硬在风中,朝旭的世界瞬间变得冻彻寒骨……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真没想到!!既然组织没有真正要考虑使用我,何必让我去中培浪费资源?一年多前我去中培时,机关说报我的调正营的方案,我打电话、写信向你诉说我的苦衷、我的心愿,希望组织给我一个能延续我政治生命的机会,给我一个能在部队继续工作的理由……这一年多,团里调过三次干部,调了三四个正营职政工干部。机维大队没位置,难道我就不能在其它政工岗位调正营吗?为什么每次调职到我这就调不动呢?!这些年你是看着我成长的,每次调职都是正步走。现在我副营满三年了,该按部就班调整了,还不成……军里规定三十八岁以后不再进行政副团了,我今年上半年三十七了,就是今年下半年我能晋正营,明年就能调副团吗?这可能吗?!你信吗?!集团军有任职不到一年就提拔的吗?有是有,但那不是我。我还有希望吗?组织上这种安排让我……”朝旭忧伤、悲痛着疯了一般、歇斯底里地说……

吴政委的脸色早变成了猪肝色,用很严厉的声音喝止朝旭,“你是不想让我再替你考虑了吗?你要是这样想,我就没话说了?!”

朝旭很想喝出命去大吵一架、大闹一场拂袖而去罢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今天领导的这个决定,已经判了他“死刑”。即使下半年调了正营又能怎么样,凭我不到一年能调团职,做梦吧!除非自己的老丈人也是个将军,可能吗?

吴政委的声色俱厉还是让朝旭住了口,但表情却像是在哭……。

“你想去航空大队就去,不想去就回家休息。随便你!”吴政委狠狠地抛出这句话。

愁眉苦脸地朝旭苦脑着紧张地思考着,不去又怎么办呢?真与吴政委对抗吗?回家休息吗?!

朝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团里的,他只记得离开时头一次没有给吴政委敬礼……

回到家,朝旭傻了似的坐在小卧室的书桌前……

江英送完孩子学英语,回来开了门,看到黑乎乎的屋里坐着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地朝旭,也不知他这样坐了好久,吓了一跳,边开灯边大呼小叫地喊:“你咋不开灯呢?”

一开灯江英看到朝旭竟然是泪流满面,大吃一惊,心疼地走过来用手抚摸朝旭的头。朝旭的身子就像抽去了骨头般往椅子下滑,抱住了江英……如泣如诉地说:“老婆!您辛苦了一年带孩子、操持这个家让我去上学!我却不争气……我对不起你!”

江英像母亲抱住孩子一样,抱住朝旭任由他在自己怀里任性地哭泣……

2

江英是个善良单纯的女人,她不太明白自己的丈夫为何会如此伤心。自己的丈夫不是好好的吗,再过几天就要去上班了。她早就想让他转业。转业多好啊!好多比朝旭还年轻的干部都想走了,转业是好事啊!当兵,有什么好啊!工资低,整天还回不到家,照顾不到孩子!朝旭就是这样看不开,爱钻牛尖角。

五一过后,在家待岗三个多月的中培生朝旭,到航空大队上岗了。

航空三大队的大队长老周接待了朝旭。老周是一名有着二十三年兵龄的老飞行员,是一个敦厚的人,非常希望有一个政工干部替他分担大队的管理工作。之前很长时间三大队原来的教导员因“病”在家“休息”。这是吴政委讲的。但老刘说老教导员是因为职务的事“闹情绪”在家休息,就这么熬着,到头来还不是转业。

在航空大队遇到的头一件事就是迎接上级对团里的大检查,就是打扫卫生,整理内务,准备战备物资,填写完善大队的“七表一册”书面资料。在航空大队教导员可不算是“官”,这里级别最低的年轻飞行员都是连职,大队几十个人,师团职飞行员十几个。教导员在大队就是背着手到处走走看看,飞行时到塔台坐坐台、不飞行时就陪着飞行员们打打球。说句行话就是为飞行搞好服务保证工作,能做的事就是带几个年轻的飞行员和大队文书、义务兵在房前屋后打扫卫生,出出大队门口的墙报,开开会传达文件精神。

每次出板报时航空大队侧对面的机维大队,带着七八十号兵的中队指导员走过时,用异样的眼神看昔日的老领导、刚中培过的正营职马教导员,打扫那落不尽的香樟树叶、写板报上的粉笔字。朝旭想到自己当年在机关当干事和指导员时走过航空大队,也是这样看着天天带人扫地、出板报、背着手闲逛的“扫把干部”——航空大队的教导员。他那时想,打死也不到航空大队来当这个闲差、摆设的。谁知他还是来扫地了。

朝旭恨不得能上天入地,又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当年7月份,杨副教导员任机维大队教导员,马朝旭任航空三大队教导员的命令下来了。马朝旭终于没回到机维大队,没有机会再带基层干部和兵了。杨副教导员又一次提前调为正营,任了机维大队的教导员,昔日的下属现在和自己一样的职务了。虽然朝旭被授予了中校。但你懂的,这是职务进步慢,军衔超过职务的结果。

马朝旭在航空大队每逢值班,坐塔台,看飞行员登机、滑出跑道、拉起、爬升,进行仪表大航线、一提纲、二提纲、三提纲训练,一转弯、二转弯、三转弯、四转弯、下滑、落地,飞行小结,结束,和飞行员打球,参加飞行小结。如此二年,波澜不惊,无可奈何。

在航空大队第一年,已调走多年现在在二电信团当政治处副主任,原来在警卫连当排长、如果不是被朝旭拉得死差点被战士打的蔡排长蔡强到团里访故旧,在朝旭那住了一晚上。俩人谈了不少关于自己前途的事。蔡强小子机灵,在连队时跟他们这些排长关系好,同苕指导员关系也很好。要不比蔡强毕业早一年的老排长马朝旭怎么会被支到新兵连去带新兵。

蔡强混得不错,调到二电信团干了几年的指导员、股长,现在当了副主任。他这个副主任虽然和朝旭是同级,但比朝旭这个“扫把干部”是上能得机关、首长的阳光雨露滋润,下能得基层官兵的景仰,能为基层办不少实事,地位和朝旭比截然不同。

在团里呆过的蔡强到航空大队一看就明白了朝旭的处境。他说我们电信团的主任蛮厉害,主任有个关系是个大官,就是你们军的主任、少将。主任招待过这位将军打牌、吃饭。可以通过我们主任打通关系,贴上去,只要将军愿意帮忙进个团级肯定没问题。他可以引见。

朝旭听了似有点动心。其实,朝旭还是想了不少办法的。当干部当到这个份上,任谁都要使出浑身解数、不惜血本拼一拼的。

除蔡强介绍的关系,朝旭至少还有三个关系可以找。比较靠谱的一个是他在机关认识到的老乡,当时是师级机关的上尉干事,现在是一电信团的上校、政委。老乡结婚时,老丈人是师职干部,这几年竟飞黄腾达,当上了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老丈人真敢提拔自己的女婿当了二千多人的卧虎藏龙、个个都了不得的一电信团的政委。朝旭给老乡送过泸州老窖、茶叶。老乡很容易亲近,一见面就谈你们团长、政委谁说了算?我和你们团哪位首长关系好,我和你们的李军长认识是老乡,有机会可以引见下,吃顿饭,你的事可以找他办。朝旭已找过老乡两次了,老乡没把朝旭当外人,一般都能见到他。

朝旭约老乡在星期六中午见面,一块吃顿饭。吃中午饭时朝旭才知道还有和朝旭年龄差不多的两口子早在饭店安排好了等着他们呢。吃饭时朝旭一看这顿饭,在高档饭店、豪华包间里,满桌子珍馐美味加58度飞天茅台,得花几千元吧。老乡一介绍,这两个人果然是老乡手下的教导员和连长。席间两口子的奉承话说得让朝旭插不上话。老乡在席间感叹说当了政委真是忙,身上都没有几件像样的便装。两口子忙说下午没事就陪政委一块去转转商场,看看衣服。朝旭当时就一阵紧张,咋办呢?去自己身上没带几百元钱,不去吧咋好说走了呢。

吃完饭,还是老乡说要不你先回去,有事打电话。朝旭摸摸自己薄薄的荷包掏出两百元,死拉硬揣地要给老乡的儿子个红包。人家的孩子训练有素死活不肯要。最后,还是老乡开了口,孩子才勉强收下。朝旭借机赶紧离开。

出了饭店坐在回去公共汽车上,朝旭就觉得非常憋屈、失落,打电话给军校同学覃刚。

覃刚改了技术级现在正准备考职称英语奔技术副团职呢,他们团里的技术级可以干到正团。他现在就属于老乡管,他工作的地方就挨着军区机关,消息非常灵通。那些营进团、团晋师的事他讲得头头是道,让人听起来非常惊险。他问覃刚“那个教导员请老乡就几千元?还不说可能会买衣服,他哪来那么多钱?”

覃刚在电话里就笑了。他说“怪不到你进步慢,你把旧识当成了新闻。你不行的。算了!干不动就走吧!干到今天也不错了!要走还是要选择政府安排工作,还是要有个组织依靠才行。咱都这把年龄了还想啥?!你说的自主择业不靠谱!咱十七八岁当兵,脱离地方20年了,不适应了,自主择业性格都会变,有几个好的……”

来给自己带孩子的爸爸在外面认到一个老头。这人有六十岁,听到朝旭在部队想提团级,来了精神说自己自小在军区大院长大,爸爸是军级干部,现在的军长、副司令他都认识,经常走动。他只要给他们说说调个团级小意思,花不了多少钱,请吃个饭就行。爸爸听了如获至宝,回来反复给朝旭两口子说,“见见人家吧!见见人家吧!人家不要你们钱,就吃顿饭!”

也是实在没门了,朝旭从部队赶到城里花几百元请这个老头吃了顿火锅。这个老头长得尖嘴猴腮的,一看火锅上来了,眼巴巴地盯着翻滚着的红油,吃得比说得多。吃完了饭他一抹嘴说你等着吧,我去给你们军长说说,你等好消息吧,提个团级肯定没问题。

吃完饭江英说那人就是个骗吃骗喝的人:“能办这事的人,能欠你一顿火锅吃!”

老爸一辈子在国营单位开了一辈车,四十来岁下岗了,又爱折腾,家败了,赋予朝旭三姊妹了一个悲摧、惊心的童年、少年时代。儿子朝旭走出了那个穷困潦倒的家眼看似乎要有出息了,路却再走不下了,看儿子愁的人瘦了十几斤,自己也帮不上忙,抓根稻草就以为能救命。有什么办法?像这样的家庭,好运怕真就到了头、山穷水尽了吧。

3

江英还是看懂了朝旭那点心思。她看朝旭这些天上窜下跳的找老首长、找战友,就是找不到通往虎啸山军机关的天梯。他从没去过虎啸山、不知虎啸山机关的门朝哪开,那里他没一个人认识。他又能去找谁呢?

看朝旭每次回到家里失魂落魄的样子,江英心疼。她说,“不如把咱们家的五万拿出来送,真能买个官也算值了,我知道你是不想转业。其实转业也没什么不好,找找吴总和邓副区长把你安排成公务员也不错的,你自己老婆就是公务员,我哪一年不赚十几万,咱俩加起来一年赚二十来万,不比你当兵强啊!你现在一月才收入几千元呢!就是提起来了,要是去了西藏一点也照顾不到家管不到孩子有什么意思?你不要死心眼、钻牛角尖,非要在部队干!又送钱又求人,还去受苦,你傻吗!?”

朝旭初听这话愕然,老婆还真舍得为自己花钱,后又愁肠百结。

闷了半天朝旭说,“真要能去西藏就好了,那现在不好去了。就是不去西藏去边防海岛、去边远、艰苦、去没人愿去的地方,给我安排个工作我都愿意去。我就是想在部队干,我就是离不开了。离开部队我能干啥?!”

这20年朝旭在部队呆的时间比故乡长,在军营呆的时间比家里多,他想象不到自己离开部队会是个什么样子,会咋活。虽然,这些年他一直在读地方上自考的是工商企业管理本科,就要毕业了。可那岂是他的真实想法。

周末的一天,朝旭徒步从团里往家属院方向走。突然,一辆漂亮的越野军车主动停下来在他面前。

是吴政委在车上同朝旭打招呼让他上车。记忆中这是吴政委非常难得的一次放下姿态亲近朝旭。上一次,吴政委同自己套近乎还是朝旭当指导员的时候,他让朝旭陪自己在机场散步,走了一圈。

在政委的车上,朝旭抓住机会对政委说:“我由衷地请组织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理由,能让我留在部队继续工作。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哪怕是天涯海角,哪怕是别人都不愿去的地方,我都愿意去。我不怕苦,我只怕没了我能在部队继续走下去的路。恳请组织考虑!”

也许政委看到了朝旭眼中那闪闪的泪光,实不忍心拂了他撕心裂肺的心意,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次,吴政委又去机维大队想“找乐子”找人打扑克时,碰到朝旭和毛教导员几个人在一起说话。马朝旭冷不丁地问,“政委!我能调个技术级进个副团吗?”

吴政委沉默了一下,认真地回答说:“有可能!得等一二年毛教导员走了,把技术级副团位置腾出来……”

再之后,吴政委见到朝旭眼光都是迷离的、散淡的,像那空茫的大海,却再无话可说。

第二年春天,集团军提拔连营团职干部的双考开始了,没有人通知朝旭。他好像听干部股的年轻干事说马教导超龄了……朝旭只当没听到,仍努力地像往常一样带年轻飞行员扫地、出板报,和飞行员一起打球、上塔台坐台。

就在“双考”要结束的时候,突然接到干部股的电话通知让朝旭立即赶到操场参加团里共同科目的“双考”考试。坐在宿舍里正在发呆的朝旭,一阵莫名地感动、冲动,死而后已的悲壮油然而生。

他迅即把07式青松绿的冬常服穿戴整齐,扎上外腰带,像一名戎装待发的战士一样,向操场跑去。

在操场上整齐列队参加“双考”的校、尉军官们,远远地望着跑过来一个身姿挺拔的中校军官,他是这群参加考试的军官中军衔最高的唯一的一个中校,心头一阵凛然。中校跑到队伍左侧立正,立正站直,朗声报告:航空三大队教导员马朝旭参加入“双考”。主持“双考”的少校副参谋长赵敬祥大声回答:“请入列!”中校像一名列兵一样抱拳跃步,跑步入列。

中校马朝旭像新兵一样,在考试中做好每一个动作、喊好每个口令……和他带过的一些连排长一起考完共同科目考试。他相信他的考试成绩不会比年轻干部差……

考试完朝旭想下一步军里会考些什么?考军事、考政治吗?考作战指挥吗?考现场抽题演讲吗?首长面试吗?不管考什么,只要让去就足矣。只要给了他这次考试机会,给了他这次公平竞争的机会,确实技不如人,自己心服口服,高高兴兴地离队回家。但如果没让他去考或他考过了,军里给他一个说法,说他三十九岁了,超龄了。又该怎么办?自己能接受吗?表面平静的朝旭,心如大海般波涛汹涌。

覃刚打电话说他们单位的一名年轻干部、三十多岁在去年裁军时选择了自主择业,找了个刷漆工作天天刷墙漆,让人想想心痛。航空团军需股的老股长自主了,开个早餐店子天天卖面条,不到半年赔得开不下去光。老股长去打工,拿一两千元工资干了三个月,老板对他说对不起我们不是国营单位,赚不了那么多钱,养活不了那么多人,他只好走了。

老股长专门打电话告诫要转业的兄弟,他自主择业后就像孤魂野鬼一样没有依靠、找不到自我。你以为你做生意行,其实你不行;你以为你打工行,其实你更不行。你一转业就比别人落后一大截了,干什么都比别人晚了。干部自主择业,是把双刃剑,选择不好就是玩火。

四个航空大队的教导员带着大队的文书吃饭时经常在警卫连的地面灶碰上。四大队的教导员是朝旭离开汽管连接的朝旭的班,他进步快比朝旭小两岁现在也是教导员,他说他昨天接到明天去军里“双考”的通知了。马教导员心里瞬间被电流击痛似的一阵阵摧心伤肝般痛,却埋头无语,只舀了碗饭,努力“加餐饭”……

春节将至,朝旭写了份转业报告。尊敬的团党委、首长,经过慎重考虑,我申请自主择业退出现役。请组织批准。申请人:马朝旭。某年某月某日。

报告共48个字。

他让大队文书列兵小李拿着去了干部股。

文书回来,朝旭问:“交了吗!”

文书说:“交了!”

“交给谁了?”

“交给赵干事的!”

“赵干事说什么了吗?”

“赵干事什么也没说。”

“那就好!”

4

这一年的春天,组织正式行文批准朝旭转业离队。

朝旭把自己的被褥、衣物、书籍用大队平常拉开水瓶的三轮车拉到团部门口,租了个野的,拉回家,有些仓皇地离开自己工作生活20年的军营。离开了这个他以为会是一辈子家的地方……

江英却早打好了算盘,也一直在拉吴总和邓副区长的关系。她要求不高,就是想让朝旭当个公务员,而两人收入马上就可以再有房、有车。马上过上小康生活,这还不行吗?上班不就是为赚钱吗?

晓得朝旭一根筋认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所以早早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她逼朝旭说“自主择业退役金每月二千钱。年收入十万和二三万比你不会算账吗?私营企业老板的钱好赚吗?外面的工作多难找啊?快四十岁的人想和二十来岁的大学生在职场竞争找工作?!你简直是自讨苦吃,不可理喻。你要是选择自主择业,咱们就离婚!!”

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朝旭都底头不语。但他的心意已决。他的决定要晚些时候才能告诉她。

脱下军装,洗尽铅华。朝旭步入中年。从军营老兵到职场新人,对于朝旭是一个新的出发,是从世界的一端到另一端。

让江英少些担心的唯一办法,就是朝旭要尽快找到一份工作。这也许能让江英心理平衡些。

当过组织干事的朝旭将自己的简历写了两页,病急乱投医似的,在网上向各家公司投递简历,参加各式各样的招聘会。在网上投递简历到二十家单位,有二个回复就算不错了,奔波十个招聘现场会,能落实到一个面试的机会,就令人欣喜了。可当这样的面试的机会到来时,他很可能就输给“一个前台小妹”、折戟在一个部门的人力主管手上,因为在他们看来,朝旭的工作经历和他们公司的业务毫不搭边。他连起码的办公设备都不会使用,还能做什么呢?总不能为了用他,再给他配一个秘书吧。人家说的是实话。

却很快就有一个蓉都本土的大型房产集团公司向朝旭招手,使他在成千上百个应聘中得到了一个叫永信集团公司的回复。

只要有一个面试机会哪怕再远,朝旭都要跑去试试运气。那天朝旭从一个郊县的职业技术学校应聘回来,走到蓉都城南时,在车上他看到一队四五百人的队伍,他们手上拿着些纸张,耐心地排着长队等待着什么。走了不下三十个招聘现场会的朝旭明白这些人拿的是简历。这绝对是一个大企业、名企的现场招聘会的。否则,不可能吸引这么多人的。这样的企业不光待遇好,还因为他的名声和魅力。企业管这叫做无形资产。

轮到举着简历的朝旭面试时,朝旭确认自己再次投错了庙门。像所有的公司一样,这个房地产公司的工程部、策划部、营销部、财务部、人力部、行政部的面试官拿着朝旭的简历同样找不到北。因为在他的简历里,一点也找到点相关房地产公司的工作经历。当朝旭像以前面试一样,说完部队经历时就戛然而止时……一排五个正襟危坐、西装革履的面试官面面相觑……一位姓陈的岁数和朝旭相仿的女士的眼里却放出了光芒……她专门要了朝旭的简历看了又看问了又问他的部队经历……还在他的简历上记着什么。她说:“今天面试的人太多不详谈了,改天要是接到复试通知我们再详细了解吧!”

果然在第三天,他得到了这个公司的复试邀请。头一次有这么大的房企集团让他复试,简直让人喜出望外。

第二次面试,得知陈女士是这家房企集团培训学校的副校长,校长是这个企业的老板、董事长裘末先生。朝旭二十八岁到汽管连当指导员时在《蓉都日报》上看到过他的新闻。新闻说:蓉都年轻的房地产集团少帅,三十二岁,身家六个亿。朝旭在网上一查,才知道现在永信集团还做起了旅游、工业、总部地产、汽车连锁销售、游乐园生意。他们登报打广告倒比连队出板报勤快,三天二头能在蓉都排名第一第二报纸上看到他们的数版广告,气魄大的吓人。他们的招聘广告上给的都是十几二十几万、几十万的年薪。但他们的岗位都和朝旭没一点关系,朝旭没丝毫这方面的工作经验,但他们为什么却对自己产生了兴趣呢?朝旭想不明白。

陈女士是和另外一名兼职副校长、一位大学的教授、工商管理学院的陈院长一块复试的朝旭。两位对朝旭的军人经历很感兴趣。面试时三人像老友重逢,相谈甚欢。

复试完不到两天,朝旭接到这个培训学校的行政部李主任的电话,说是他被永信培训学校录取为教官或是老师。试用期有二千多元工资,转正后有三四千。入职之前他必须和所有新职员一起参加学校的培训。李主任说培训要一个月,一周一回去,吃住在学校。

朝旭能到永信上班江英也没想到。欣喜过后,江英不忘挖苦朝旭的老乡李军。她说:“你那狐朋狗友李军说你到他那上班才给一二千元?!我头一次看到他那尖嘴猴腮的样,就知他不是个好人。这人心态不正常。当年你是干部,他是兵。现在他说他是大老板开几个公司、买一二千万的大别墅,几千万以下的生意都没兴趣。现在你退役了,什么也不是了,当了打工仔,他心头平衡了哇,没想到你马朝旭也有今天!他不想想没有他老婆他能有今天。现在有钱了他就离婚了,小人得志!你不去他那是对的。你又爱同他联系,不就想他带你去奢侈店看他买几千元一件的衬衣、几万元的一个包吗,给你讲些乱七八糟的事吗?你离他远点。他再有钱,我也看不起他!”

朝旭忍不住争了两句:“这货不是个好人,我比你清楚。我走自己的路找自己的工作,凭啥又要求人!人不求人一般高!我啥时想骂他,打个电话骂他一通。他还夸我骂得好!咱就这点好处。做人硬气!不过,现在这小子真在南方发了。我在网上查过他那家公司的网站新闻,说他在广南开发天然气项目,一年半载吃住在工地走村入户做老百姓工作,硬是搞完了工程。去年我去广南开同学会是亲眼见过的。现在人家有几百个工人和女服务员围着真丝巾坐在柜台收费,还天天到处去搞开发,动则上亿的工程。他这能耐,真不是一般人有的。离婚是他老婆许漫坚决要离的,李军为这一口气在欧洲呆了一个多月,花了五六十万疗伤。他俩走到这一天,怕是时代给我们当兵的开了一个悲摧的玩笑。上次他回蓉都我去接他,车过武警支队他说他想起他在新兵连每天晚上抱着扫帚睡觉、班长的袜子他能第一个抢到去洗的事,他是生怕第二天抢不到扫帚扫地、洗不到班长的袜子。当时我俩都想抱头痛哭一场。当兵时,谁不是农村兵,他折腾着无非想摆脱只是一个兵的命运。他比我强,硬是找着那么多关系,从武警调到陆军、从通信团调到航空团、高炮团,最后心跑野了,连国家分配的教育系统的工作都不要了,非要去南方做生意。现在倒比我们师团长、军长过得都潇洒自在些,比他们有钱些!这人的韧劲真了不起。这小子的境遇变化真逆了天。我总觉得哪一天会把他写到我的小说里!”

去学房地产集团的知识,读读书,写写文章,早晚轻轻松跑跑步、锻炼锻炼多好。他问了李主任可以带篮球吗,有地方打球吗?李主任呵呵一笑说:“你没有时间打!”只提醒他要带一套正装,一定要是深色西装和黑色皮鞋和纯黑色袜子。”

朝旭正好在在石家庄中培时买了一套廉价拼接的不是一套的正装。朝旭乐观地想,“自己脱了军装穿西装一脚就踏进了市场经济,进了职场。太新鲜了!这比他转业在哪个机关办公室一坐十几二十多年,一眼能望到退休那一天,不好吗!?”

李军听说朝旭转业了、自主了,到处在找工作,莫名地兴奋,在广南多次没明没夜地打电话骚扰朝旭,半真半假地让朝旭到他公司给他当秘书。

李军在电话里抢住话题教训朝旭:“你当兵时间太长,脑袋变瓜变木了,进政府部门还好些,到公司打工,你连门都摸不着。到公司你走齐步、踢正步吗?让你带兵搞训练吗?搞指挥作战吗?你除了会这还会啥?到我这上班是看战友的面子给你二千元工资。到别的公司,你还拿不到一千元的大学生实习工资!”

两人一打电话就是半天,就是恣意地嬉笑怒骂,净说些都不是好人说的话。

得知朝旭找到了工作,李军说:“我倒要看你能在那坚持多久??哪个老板算不来账,给你二千元真是照顾你了!大学生还学些公司的业务。你当领导惯了,都是让别人去干。你会打印、编辑文件吗?会用传真吗?你啥也不懂吗?你那点知识,部队的、过时、没用的。你当你是谁呀,脱了军装,你啥也不是……不是你那点退役工资,够喝稀饭,非饿死……”

挂断电话朝旭的脸不自觉红了,眼前浮现出当年的一幕:戴着两根杠“火车跑道”专业军士军衔的李军,穿着洗得发黄的的确良布军装,撅着屁股奋力骑着辆破自行车,顶风冒雨去打工,从郊区的团部往城里跑的样子……

如今的李军,是一位开公司、坐奥迪A6的大老板……

而那个骑着自行车风雨兼程奔走在打工路上的换成了马朝旭。

人生走到这里,俩人的命运换了个。

2010年3月一天的蓉都,天还有点冷,但阳光却灿烂。朝旭轻轻松松地背着旅行包来到蓉都古城培训学校。映入他眼帘的这个古城是个古风遗韵、风景秀丽的别墅区。0.26的容积率,三百亩的小区像个空城。

置身这空旷之城,从城深之处吹来飒飒的阴冷之风,天空突然阴沉起来,好似有一张弥天大网正向他慢慢地张开……朝旭的心头一阵莫名地惊悸。

5

在蓉都古城门口,朝旭和四十多个穿着入时、绝大多数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姑娘或背或提着简单行李三三两两地站着,都想赶早给新入职的公司留个好印象。大家彼此不相识、矜持的像戴着面具相望着。

在冷风吹来的古城深处,一个身高一米七八、穿一身沙漠迷彩服、着战靴、看起来只有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迅即跑来……小伙子精精神神的脸上却是冷冰冰地、还带着一股煞气。另一个身着笔挺西装、脚上皮鞋锃亮、清瘦的年轻小伙跟着走了过来。紧跟着四五个着深色正装的男女工作人员列队在拉有“欢迎第四十二期新学员班开学”的横幅下列队,似是在欢迎这群学员,却是一脸严峻,更没掌声,只是冷冷地注视着新职员……这尴尬的场面,却是永信欢迎新员工的方式。

“迷彩服”在新职员面前站定,用冷峻的目光逡巡着人们……这冷冷的场面让散乱地站着的新职员心里都有点慌了,他们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正慌乱间突然“迷彩服”一声冷“唳”之声传来……:“42期学员班集合!立正!向右看齐!不准说话……快!快!快!”

“迷彩服”生硬的表情和语气,让这群穿着各色服装的乌合之众立即紧张起来了,像小学生一样立即站拢、排队,垂手侍立,屏声静息,不明白出了什么事、犯了什么错……如同小鬼进了阎罗殿般大气不敢出……

“42期的同学!我是你们这期学员们的教官罗海江。这位是你们的班主任苏俊!”“迷彩服”指着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说。罗教官用野蛮、喝斥般的语气吼着……

相信还是那几句话,至今仍会令永信集团受过训的一万多名员工想起就会不寒而栗:“从现在开始,这里没有男人、女人之分,没有年龄、职务之分,这里只有三种称呼:教官、老师、同学。时间将以钞计算。我说过的话不会说第二遍,如发现有违反我说过的话或学校规定的,第一次扣个人操行分1分,第二次扣2分,第三次扣四分。扣个人分的同时扣班级综合分,个人操行分7分,扣完你将被淘汰!班级综合分25分扣完,分数最低的同学淘汰!”

这令人胆寒的场面,让美丽的古城瞬间失去了颜色。

每期学员的心情从那一刻起,像掉进黑暗冰冷的无底洞,叫人欲罢不能,又无法自拔。42期学员,从这一天就开始数天数、倒计时,长夜漫漫,一月像一年、十年、一生。

在罗教官的喝斥下,学员们左手统一提着包、努力地想走得端正些,排着队向蓉都古城里的一幢古色古色的六层楼房走去。在教官和苏班主任的指挥下学员们分宿舍、领服装、被装、脸盆个人生活用具。没有时间想这像是什么?像新兵营?像朝旭初当兵?十分钟的时间要把所有带来的物品放置好、铺好叠好被褥、按规矩把牙刷、牙膏、毛巾、脸盆放成一条线,脱下便装换成有背后有永信集团logo的近似87式军装的绿“军装”。十分钟!四十个来自地方上散兵游勇似的大学生、职场人士,由齐步、变跑步、最后变成了百米冲刺!

接着教官一声吼,新员工像小鸭子般,个个噤若寒蝉、举止仓皇,被赶进教室……

培训第一天,第一次冗长、让人备受折磨的班主任会。班主任给同学们发了一本《学员手册》,里面有几千条学校规定和处罚扣分细则。这只是培训学校的规定,还不是全集团公司的规定。而这些规定只是写到书上的,还有没有写到书上——教官和班主任随口说的规定。第一次班主任会开到凌晨1点。

那些处罚规定,让人能理解的有迟到、不能随地吐痰、见人就问好,按时熄灯、按规定着装、佩戴学员牌、饭堂不能讲话、要讲普通话、不旷课、冲厕所等,这都可以理解执行,企业需要员工有一个良好的行为习惯。

不能理解的必须穿纯黑色的袜子,有四个同学因穿不够黑的袜子当即被扣个人操行分一分、同时扣班级综合分一分。还有不能带手机、进出教室翻牌子、不论何时不能在教学区奔跑,进出门打报告、即使是被风吹关了门发出了他们认为不礼貌的关门声也是违规扣分,必须穿黑色带鞋带的皮鞋、上课时前三十分钟只能坐椅子前方三分之一处不能靠椅背等等。

第一次上课同学们即充分领教了教官的暴戾和班主任的虐心,为了不让上课的四十多位同学发出一丁点进出教室和拖动椅子的响声,罗教官用二十几分钟时间练习几十遍进出教室、用双手像捧命似地捧着椅子捧进捧出,直到学员们老实得像一架机器一样,木呆呆地高抬腿、低放脚、蹑手蹑脚地像贼一样进出教室,像流水线上的机械臂一样轻轻用双手棒着椅子捧出桌面,再用双手棒着椅子轻轻归位……

第一次上课,同学们学会了坐——两腿放平,腰杆挺直,两臂伏案记录,只准坐在椅子的三分之二……讲台上,苏老师的玲牙利嘴开讲的时候,讲台下已是寒鸦一片。

苏老师像对待小学生一样要大家选出班长、副班长、纪律委员、生活委员、卫生委员、队列指挥员,要大家像竞选总统一样演讲,还要有竞争者竞争,最后举手表决。

苏老师讲的几百条比如笑只能露出八颗牙齿、全身正装颜色不能超过三种、钱包要展平、分百元、伍拾、元、角分的放入钱包、不能在学校楼道和教学楼外、跑,不能在指定吸烟室外抽烟,在洗手间里洗手时,双手甩水时不能撒出面盆……有哪一条他觉得你有点皱眉头、不乐意,他就会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地永远滔滔不绝、振振有词的举出世界、各国、中国的、永信集团的案例反复讲来讲去,直到你乘乖地露出高兴乐意的笑容时,他再进行下一条。你就知道,为什么一上课、一开会就开到凌晨一二点了……

第一次班主任会,朝旭实在提不起精神竞选其它班委,但怕睿智的班主任看出来他不积极。教官和班主任都知道朝旭是当过兵的,怕自己以后会被动,他主动举手竞选,其它同学配合竞选,最后朝旭竞选“队列指挥员”成功。

在每天的早上六点半到十点半正常熄灯时间里,朝旭像新兵营里的班长一样带四十多名、穿着不伦不类“军装”的队伍,喊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口号,在美丽的古城里去训练场、教室的路上,三番五次地被教官喝令带回重走。

罗教官当过兵,今年二十八岁,比朝旭入伍晚十二年,当兵三年后应聘在永信当教官。罗教官入伍时朝旭当指导员已三年。新兵教训当年的连首长,这看似人生颠倒的场面,怎么会在现实生活中发生?

而这现实已然在马朝旭猝不及防之间发生了……

训练场上,罗教官正在进行队列训练,马朝旭就像当年在新兵营当新兵接受训练。今年四十岁、昨天还身着中校军装的朝旭,今天却穿着无军衔、无资历牌、无军种符号、无大檐帽、无帽徽的“奇装异服”,像一名新兵一样集合、整队向当年的新兵敬礼报告“教官同志!42期带到参加训练,应到四十一人,实到四十一人,请指示!”

这时的马朝旭,真担心自己现在的样子恰巧被老部队的领导、战友撞见……面对这样难堪的场面他们该如何感想?自己又该如何想?对于这些自己退役之时可曾想到……

第二天的训练,教官那张暴戾的脸上仍是惯常的冰山一般冷。年轻的罗教官在接受朝旭的敬礼报告后,突然说:“你是军官?还是中校?你当连长时我还是个新兵蛋……!来吧!老兵马朝旭!本次单兵停止间训练就由你来组织!”

朝旭一愣,还没回过神……队列训练是一个班长职责,朝旭十五年前就是排长了都不教兵队列动作了……但职业习惯使然,朝旭下意识地大声答道“是!”转身跑步立定到指挥位置面向同学们……

在古城里业主的篮球场上、现在是学员们的训练场上,一声声训练有素的队列教练声音传来……

“科目:队列训练!内容:立正!稍息!立正是队列动作的基础,其口令是立——正!当听到立正的口令时两脚迅速并拢靠齐两脚掌分开60度,两腿挺直,小腹微收、挺胸抬头、两臂自然下垂、五指自然并拢,拇指贴于食指第二关节、中指贴裤缝,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下腭微收,两眼平视前方!身体微向前倾!立正是军人最基本的做人姿态,它教会我们无论在何时都要像青松一样屹立,哪怕倒也要宁折不弯,直挺挺地向前摔倒……绝不给自己退缩当逃兵的理由……”退役中校马朝旭的神态表情语言如钢刀出鞘,如箭在弦。

同学们望着这位平常默默无言、腼腆的大叔马朝旭,今天似在以命相博,几分忘我,几分庄严,几分震撼,几分如马革裹尸还的悲壮,若有所思……

罗教官神情漠然地注视着中校,眉头紧皱,似是疑惑。但这在永信是司空见惯的。这就是永信,无论是集团总经理还是项目老总只要到这培训、轮训,他就必须像一个兵一样服从管理。

正在朝旭全身心投入训练时,罗教官突然一声断喝:“马朝旭!归队!”

朝旭楞了一下神答道:“是!”跑步归队。

罗教官冷酷的脸上似乎是永远充满了对同学们的恨,他跑步到指挥位置开始了训练……

在另一场摆水杯训练中,42期41人41个茶杯被教官要求在十秒种内,把不锈钢茶杯摆成杯身、杯把一个个紧挨一个方向的集体方阵。有一个摆错罚组织者做二个俯卧撑,但组织者可以换。朝旭作为指挥员第一个组织,有41个同学摆错。朝旭被罚82个俯卧撑。朝旭平常一般只能做六十个,已是他这个年龄军事考核的优秀成绩。当朝旭紫胀着脸奋力做完时,全班欢呼声一片……

罗教官异常冷静地看着幸灾乐祸似地慢悠悠地说:“再来一遍,重新摆!错一个同学再翻倍罚做四个……上一期有同学被罚做了200多个俯卧撑!做不动给我趴着撑着不准动,直到做够……我希望你们班有人能做三百个……”

同学们默不做声地开始摆水杯了……前头没摆好的后面的提醒……班委站出来了指手划脚、手忙脚乱、小心翼翼地左瞄瞄右瞅瞅一丝一毫地校对着杯身、杯把……

罗教官在旁掐着秒表很欣赏似地观看着、自顾自地查看水杯,调戏般慢慢地数着摆错的茶杯,数到9时停了……再没错的了,大家高兴地跳起来了……九乘四只用做36个俯卧撑,同学们终于能摆好水杯了……

教官却呵呵地轻笑着说:“用时一分钟……超过了要求时间的五倍……同学们帮我算算九乘四再乘五等于几?指挥员你说多少?”

训练场上一片死一般静……同学们的表情似哭……有七八个女同学眼睛红了、鼻子抽动着……

马朝旭在四十个同学教官注视下,重新趴在了地上……做到三十多个时,胳膊开始晃动……做到四十多个时全身开始颤动……做到五十来个时,做一个休息几秒钟、十几二十秒钟……数数的同学们的声音越来越小……朝旭整个身体趴下只是时间问题……没人相信朝旭能做完一百八十个俯卧撑……女同学脸上已是泪光闪闪、小声啜泣……有几个男同学出离愤怒激动地向教官报告代替这位大叔做一百八十个……

教官蹲在地上铁青着脸说:“不行!”

几个男同学吼道:“错是大家犯的,马指挥员我陪你做!”他们俯下身子拼命的连惯不停地做,直到累得也像马朝旭一样撑着再无法把身子放下去……全班男女同学纷纷俯下身子,开始歇斯底里地数数“1、2、3、4……”

望着趴在脚下的一片同学,教官愠怒了,嚯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大声地问指挥员:“你代大家受罚,你愿意吗?后悔吗?”

从脖子红到脸上、勉力支撑着的马指挥员喘着粗气大声说,“我愿意!绝不后悔!”全场一片啜泣声……

就在42期熬过培训的第一周,在第二周周三的晚上,经受过军校锻炼的马朝旭却沮丧到了极点。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到底要把我们培训成什么样的人?有哪个管理理论说过可以这样培训员工?是德鲁克还是泰罗?就是训练新兵也不至于有如此难以承受的压力啊!这是什么狗屁训练?我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啊!折磨自己倒没错!我选择自主择业之路就是想坚持向前直挺挺地摔倒,接受百般磨练。可也没有这么折磨法的,这样的培训只能是让人厌烦透顶?我受不了了!”

培训一开始,朝旭就像做了一个噩梦,梦中自己深陷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中,欲罢不能,欲逃不舍,精神要崩溃了……

难道这就是李军说的“看你能坚持多久?”难道在公司打工真就这么难?这么可怕吗?难道自己要放弃吗?

在这痛苦的情绪中,马朝旭忍不住想起自己刚刚转身离去的、并不愿真心离开的军营,那个他曾引以为家的地方……他想起自己在武汉军校的野战演习场上,朝旭单兵携带五六式冲锋枪卧倒隐蔽在草丛中。军事教员突然大喝一声“向前方跃进、快速通过敌火力封锁区……”朝旭从草丛中猛然跃起俯身向前百米冲刺大步冲向敌前沿阵地……一阵机枪“哒哒”声传来……子弹从头上穿过……“卧倒!”教员的指令声传来……不容一秒的犹豫……朝旭的身体重心随着枪声惯性放低、突然向前方摔倒,同时出枪、据枪、瞄准、击发、枪声响起、“敌人”应声而倒……整个动作在一秒钟内完成。朝旭能感到自己的左手在卧倒撑地时一根荆棘刺进肉里那尖厉地痛,粘稠的血液已染红了迷彩服……

永信培训学校的培训没有真刀真枪,没有班、排进攻,没有战术课目、炮火准备,没有向前沿发起冲击的生死时刻,没有一天全副武装76公里、带战术背景的冲冲杀杀的虐体,却有着难以忍受的虐心。

每当朝旭在上永信企业文化课时经过学校门口那面墙时,非常不屑那句裘董事长说的、醒目地挂在墙上的标语,“没有经历过困难、挫折,不能成为真正的永信人。”

“难道我没有经历过挫折、困难吗?难道我还要再次为我新的人生旅途付出更为痛苦的人生体验吗?”朝旭愤怒了:“这难道比当兵还要苦,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可到底又是什么让朝旭如此痛苦难以承受呢?是那些千奇百怪的规定,是那左一分、右一分无情地扣分、拿捏你、折磨你,是这样那样的活动、比赛,不给你一分一秒的空闲和自由站着都能睡着的心理、生理、精神上的折磨让朝旭难以承受,似被魔鬼緾住似地欲罢不能,欲退无路……

比如每天上课进出培训教室翻牌子的规定,再没有比这个扯淡的了。学校每个培训教室门口“小盒子”,“盒子”里装有写有“正在使用”、“等待使用”、“空闲”的小牌子,教室处在哪种状态就使用哪个牌子,否则扣最后进来和出去的人。就是这个可恨的“牌子”,不知道扣了多少人的分。

在《永信培训学校学员手册》的最后一条规定,规定培训的教官和任一学校的老师可以推断学员违犯了学校规定的,就可以扣分,就是说老师、教官认为你违犯规定应该扣分的,就可以扣分,即使学校没有规定也可以扣,就是说他想怎么扣就怎么扣。他们说这就是美国的第二十二条军规。

这么多“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规定,轻则扣一分、重则2分、4分。而同样的错误第二次扣分翻倍、第三次再翻倍。而你个人操行分就只有7分,而且永不加分。扣完走人,不允许送行。

尤其是他们将扣个操行分和班级综合分结合起来,扣个人操行分的同时再扣班级综合分一分,25分班分扣完降你们班的班旗,就像部队打了败仗,人员伤亡过半,收回队旗,取消番号。降完班旗班主任和全班男生做50个俯卧撑、女生做30个。然后,再由全班同学投票决定最低个人分中的一个淘汰。

关键是你虽然被扣分了,但送走的却是另一位每天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另一位同学。你可以不在乎失去这份工作,但却可能断送了在乎的人的一条生路。正像如战场上由于你的疏忽造成了战友的伤亡。

朝旭同寝室的一个同学应聘上了永信公司某子公司工程部的岗位,每月有一二万元的工资。只有永信才能给得起他这么高的工资。他家两口子刚按揭一套房子每月要还贷四五千元。他已被扣了五分,很危险了。如果班级综合分被扣至零分,那么他就走人了。

在培训还有两周多,42期班分还有11分时,周一有同学从教室出来时声音有点大,学校的校长助理把苏老师喊来批评说“你带班的标准降低了!”标准降职了在永信是最重也是最轻的批评。可能有人为此被罚款几千元,被开除。

周二晚上开班主任会,周老师的脸色就难看了,先是集合时,他逡巡了一遍全班,包括马朝旭的文件袋提反了,七八个人被罚每人做三十个俯卧撑。

带到教室,同学们的“受难日”开始了。因为进教室时周老师和大家都发现教室里的饮水机、窗户没关。这都在扣分之列。很瘦很精神的苏老师一上讲台就厉声发问:“昨天晚上是谁最后走的?”

全班四十一个同学神色慌张,无人敢应声,都怕扣个人操行分,更怕扣班分。

培训这些天里,在巨大的压力下激发出了班委和全班同学的积极性。大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保证让每个同学都不掉队,有多少人来,就要有多少人结业。大家每天进出教室互相提醒门牌翻了没有,反复检查门窗、饮水机关了没有。昨天晚上有八个同学在这间教室排练培训结业晚会节目凌晨3点才回去,熬夜昏了头忘了这事!

“昨天晚上有哪几个同学最后走的?站起来!”苏老师眼里喷出了火。有八个同学迟疑地站了起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班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同学们不相信班主任会扣他们分,分扣完了,降了班旗他自己也要受罚,再说脸面上也不好看吧。

周老师还在不依不饶地问到底是谁最后走的?那几个人被吓傻似的都不开言,不相信班主任会狠心亲手送走自己的学生。全班同学都摒住呼吸,想班主任能怎么放过同学们一马,都不信苏老师会一次性扣同学们那么多分……班分现在只有十一分了,哪一天的培训不被他们扣三四分啊?这日子本就没法过了……

苏老师反倒平静了,他顿了一顿说:“好了!看来只能这样了……这说明我们42期班真的不但标准低,还没人敢于承担责任,敢牺牲自我……”

教室里的空气凝滞了似的令人透出不来气。

一个小个子同学非常弱小却非常清晰的声音传来……全班都把目光投向站在中间课桌后的这位同学身上……“小个子”勉强堆出笑容说“对不起苏老师,对不起同学们!昨天是我最后离开的……忘了关饮水机和窗户……我想起了!”

小个子同学叫伍刚健……培训才过了一小半,他已经被扣了五分了,如果再扣一分,他就只有一分了,培训还有两周多他不可能不扣分的……“不是他!是我最后走的!我忘了关窗户和饮水机……”有个女同学明白过来似的抢着说。

“不!是我!是我最后走的……”又有两位站起来的同学说。

全班同学的表情都变成了悲怆,用可怜兮兮的目光望着苏老师……苏老师望着这一幕得意了,脸上挤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从牙缝里蹦出四个字,“不行!晚了!”

“昨天最后走的八个同学,每人扣一分,到教官那登记……”苏老师咬着牙说。

有两个勇敢的女同学倔强地坚持着报告说是她们最后走的……周老师说:“晚了!”

全班同学的心里都像罐上了铅般沉重,都在算计,还有二十来天呢,班分只剩两分了。接下来的时间,哪怕每一秒、每一分钟、每一个人有两个人扣一分,班分就会扣完,就有人要被淘汰!朝旭自己现在虽然才被扣一分,是因为上衣衣扣没扣。只要朝旭再有一次没有扣,扣两分,就会送走一人……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42期同学们在培训中更是谨小慎微地小心再小心地每天见了老师、业主、员工行鞠躬礼,小心翼翼地三人成行两人伍,走快了扣分、走慢了亦要扣分,神经似的每天出门都检查仪容仪表,检查袜子穿纯黑色的没有、皮鞋擦亮了没、工牌戴正了没。每天七八次集合,每次都得提前十分钟,班里干部再检查、交待注意事项,通报扣加分情况。

另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拼命的赚表现加班级综合分,增大全班的安全系数。为了加分,班里十几个女同学凌晨3、4钟起床,自己搞好内务,打扫完卫生,再帮男生打扫卫生。因为男生总是不如女生叠的被子好,被扣分。朝旭总是先叠好被子,然后再帮同学叠,朝旭寝室里的内务总是能得到前几名的成绩。

同学们积极要求,多出公差勤务、多赚表现。比如,利用中午休息时间,集体打扫业主区域卫生,参加永信香緾楼盘开荒。

所谓开荒是楼盘交付业主使用前,由开发商或物管公司最后清理建筑公司留下来的荒漠一样的水泥锅巴和垃圾,甚至是建筑工人在旮旮旯旯留下的大小便的俗称。42期班得到的加分机会是在香緾楼盘地下停车场的开荒。

这个楼盘的地上停车场好大啊!有五千平方米,同学们和物管公司的人有近两百多号人撒进去二三个人一片就见不到其它人了。

从上午八点到晚上九点,除了吃盒饭同学们就这样撅着屁股用蹲姿、立姿,用铁刷子、沙纸、铲子、緾布、拖布……干这看不到头的活路。这地下停车场潮啊……当过通信兵的朝旭,钻过两年多的坑道,留下了腰疼的毛病。朝旭的腰疼告诉他不能这样一蹲半天,可他看到有些同学走进地下停车场潮湿的能拧出水的楼梯隔间面露难色,嗅到隔间里屎臭尿味,捂住了鼻子,走不进去……朝旭要过来扫把、铲刀,钻进因潮湿已满是积水的楼梯间里,扫那里边的大小便,扫不动的就蹲下来找个竹片一点一点地抠干净……

朝旭倔强地用手用竹片抠着镪着……20年前当新兵时在灌口连队他也是这样用铲子去铲猪屎。20年的军旅生涯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出现在他眼前:父母下岗了,家里举债度日,初中没毕业的朝旭走出学校成为一名一无所长、找不到工作、走投无路的社会流浪青年,入了伍他成了一个是炊事兵、猪倌,军营给了自己发奋读声、努力工作成人的机会,把自己培养成了一员中校军官,军营给了自己现在的一切。20年后,自己无奈离开了心爱的想从事一辈子的事业,走进了一个再难见到军装、再不闻军号声、再不见营房宿舍,再难见如父如兄的领导、战友,再难听到那亲切熟悉声音的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曾经自己觉得军装穿久了厌了,出了营区就想换成便服,如今却永远失去了穿戴的资格,昔日所有的光荣与梦想都烟消云散、成了一场空。他抱怨领导的不公,他决绝地选择自主择业,想象一名战士一样痛快地“立正,站直了,向前直挺挺地摔倒,爬起来,再来过一遍人生,如今才饱尝这私营企业的艰辛、“折磨”和“蛮不讲理……”

你好中校!这就是现在真实的你。

私营企业不相信眼泪。

6

在培训学校的日子,马朝旭时时刻刻沉浸在回忆和现实中。他诅咒这所学校的恶毒,想着明天该不该提出辞职、放弃,他坚持着宁肯向前摔倒,不允许自己放弃。

怀着对永信和培训学校的鄙夷心情朝旭坚持着:“越是看不懂,我越是要坚持把你看懂。相信当我看懂你的时候,也是我永远离开你的日子。”

42期培训班终于在岌岌可危的接近于零的班分情况下,在一次“激战流沙坡”的野外拉练和结业典礼后结束了。

在培训的最后的一周,每个同学们的心里都有了潜移默化的变化,所有的痛苦的虐心,所有的悲愤似乎都化作了依依不舍,依依不舍教官,依依不舍班主任,依依不舍这令人莫名夹杂着痛苦、喜悦、思考和教化培训,这些都化作了以后的回忆和启迪。

在据说因地形变化而变短了的二百米的流沙坡,男女同学踏入陡峭的流沙流石之中进一步退两步,大家互相搀扶着,前面的同学每进一步,后面的同学用手扶住前面同学前进的脚跟,在流沙坡中蠕动……终于全部达到了顶点。之后的野炊和拉练晚会中,每个人包括教官和老师都表演了节目。晚会成了一个驱离所有不快、集体狂欢的节日。

结业典礼前,培训班被带到三米高的墙前,帅气的拓展教练指着那不可逾越的高墙说,“翻过这道坎吧!你们就结业了!你们将开启在永信的新篇章!”一番叽叽喳喳的讨论之后,42期班人顶着人、人踩着人,有人甘当人梯让人踩着,把人举过头顶,有人踩着别人的肩膀,有人在上面拉着别人,助人成长、成功。每个翻过这道坎的人都得到了别人的帮助,每个人也要帮助别人,最后每个人都成功地越过了单靠个人绝对无法逾越的难关。

结业典礼上,同学、老师、培训学校领导发表了令人泪奔的讲话。这些话都来自同学们的肺腑。让人无法不流泪。学校领导走了,留下42期班的同学和教官、班主任在一起手拉手围成圈,在放有“放心去飞”的歌曲中,大家尽情的泪流,感动地依偎着、拥抱着,庆贺自己渡过一个月艰难的培训,祝贺每个人得到了成长!

每个人都沉浸在罗教官和苏班主任在培训典礼上说过的话“离开永信的人都是人才,留在永信的人都是精英。”只要你经过了永信,无论你到哪里,都会受到欢迎,因为没有再比永信标准高、苛刻的公司了。”

培训结业,朝旭作为培训学校的老师用42期的培训模式,屡试不爽的复制着永信集团一批批汽车销售公司的钣金、焊接工、洗车工,使他们成为永信这架庞大机器的一颗颗螺丝钉……直到学校行政部李主任找到他因为朝旭的身份不能签劳动合同时,朝旭离开了永信。

虽然,培训学校的陈副校长和朝旭握手告别时说过,到时再回学校工作。朝旭却在下半开,开始寻找新的工作,直到接到华达公司张有德董事的电话……在朝旭绝没想到的地方和陈“啪哥”——两个军人在开启新的人生旅途之时不期而遇……

(连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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