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军营

2016-09-29 03:13
中外文摘 2016年18期
关键词:红枫军营

□ 安 一

两个人的军营

□ 安 一

离家时,儿英姿勃发,血气方刚。军营6年,儿戎马丹心,勋功频传,在妈的脸上开出灿烂的花。回家时,儿却因执行任务大脑受伤,成了六亲不认的疯子。儿一记猛拳,让妈的右眼永失光明。从此,右眼流血,左眼守望,就成了妈悲壮而无悔的选择。只因了那句“当妈是一辈子的事”。从此,妈只为一个声音而活——“妈”。

逝水流年,堪堪42载。这个春天,让我们去湖北五峰深山,瞻望一座世所罕见的“两个人的军营”,领略人间最纯粹最伟大的感动——

接疯儿回故乡,“要打,就打妈吧”

一转身,便是天涯。妈至今记得儿那个潇洒的转身。48年前。1968年的冬天。漫山遍野,红枫如血……

还差一个多月才18岁的儿,就要离开家乡,去四川涪陵(今属重庆)某部参军了。血气方刚的少年,一身绿军装,胸佩大红花,在热烈的鞭炮声中启程。面对依依不舍含泪送行的妈,儿许下壮志豪言:“妈,你只顾在家保重身体,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儿向妈行了一个军礼,潇洒转身,健步如飞,眨眼工夫便消失在那片醉人的深红里。这一幕,一直那么生动地活在妈的记忆中。从此,妈在深山守望,儿在天涯戍疆。

妈叫罗长姐,生于1928年农历九月初五,家住湖北省宜昌市五峰土家族自治县湾潭镇九门村二组。几乎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红枫环绕的半山腰,一片从未被浮华惊扰的土地上,坐落着的几间青瓦木屋,便是罗长姐的家。这里海拔1200米,是可以被视作母爱极限高度的数字。儿叫祁才政,是罗长姐和老伴祁光元所育4个孩子中的老二,生于1951年农历腊月初三。儿做了光荣的军人,妈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母亲。

此后6年,捷音频传。儿从普通士兵,到通讯员,再到警卫员,两次荣立二等功。除了接连传回的好消息,还有汇款单和包裹,每个月2元军饷,一斤白糖,一条毛巾,都悉数寄回给妈。1973年,一个叫钱春玲的姑娘开始和祁才政鸿雁传情。美丽的青春画卷正徐徐展开,不想,一场猝不及防的生命飓风,遽然刮来。

1974年4月,这个春天,注定不属于罗长姐。这天,在镇上赶集的罗长姐到邮局询问有没有儿的信,竟收到部队发来的加急电报。她不识字,还以为儿有天大的好消息。从镇上到家里,妈攥着一纸电报,心花怒放。到家了,长子祁才安展开电报,不禁呆若木鸡:“弟弟出事了,要我们赶紧去部队!”

妈的心,瞬间掉入冰窖。妈连一秒钟都呆不住。她必须马上赶去看儿,即使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即使她长着一双缠过足的三寸小脚。消息传到深爱着祁才政的钱春玲耳里,她决定陪罗长姐一起去。

涪陵。军营。妈见儿,泪千行。6年了,当年的青葱少年,已长成魁梧的男子汉了。可他静静地躺在医院里,输着氧气,记忆完全丧失,连最爱他的妈都不认识了。妈哭得撕心裂肺。

儿听不见。儿无动于衷。部队领导告诉罗长姐,祁才政是在执行任务途经一座深山时被毒蚊叮咬,不幸感染了急性乙型脑膜炎。面对悲痛欲绝的罗长姐,领导哽咽着承诺:“祁才政是立过功勋的英雄战士,部队会尽最大的努力救他。”罗长姐在部队待了两个月,因不想给儿的战友添麻烦,便和钱春玲回了家,日夜为儿祈祷。从此,妈的日子便浸在了无尽的泪水里。

此后两年,部队将祁才政先后送往成都、上海、广州等全国最好的医院治疗,依然无法改变一个残酷的事实:祁才政命是保住了,但留下了严重的狂躁型精神病后遗症,见人就打,每天发病多次。接到这个消息的罗长姐,替儿子退掉了亲事。

1976年10月。深秋。巍峨的群山早早褪去了绿,唯有枫树“十月霜叶红似火”。这天,罗长姐接到了儿子部队发来的挂号信,让她不用担心,祁才政尽管康复无望,但部队会把他送到福利院或精神病院,会对他负责一生。不用担心?妈怎能不担心啊!她饮泣不止:“我得对得起这块牌子。那是我儿呀,他有爹有妈,怎能去住福利院?我的儿是立过军功的人,怎能住在精神病院?他不是要打人吗,打伤了别人怎么办?要打,就让他打我吧,得把他送回来。”按照罗长姐的意愿,部队派人用专车将祁才政送回到了家乡。

寒风里。木屋前。母子重逢,恍如隔世。家,还是当年那个家;妈的怀抱依旧温暖;红枫依旧如血。可儿呢?儿已不再是离家时胸佩红花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了,他表情木讷,举止怪异,他成了疯子!妈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她拉着儿的手:“政娃子,我是妈呀,你怎么不叫我?”儿看着妈,不发一语。妈又伸出手,抚摸儿的脸。突然,儿的拳头猛地挥出,结结实实地打在妈的额头上。疯儿回故乡,恰是母亲悲苦的源头。当晚,罗长姐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对丈夫和其他孩子们说:“从今往后,农活主要得落到你们头上了,我得专门照料政娃子。我生了他,就是他的妈。当妈是一辈子的事,我活一天,就要照看他一天。我不能给他啥,就只想让他有尊严地活。”

越冷酷越枯败越殷红,生命寒秋里一棵红枫

要让儿有尊严地活,妈就得毫无尊严地生。自打祁才政回家,村里就每天上演着一幕幕令人心酸的场景:妈如影随形地跟着儿,儿一发病就打妈;妈任其殴打,实在受不了,就跑,跑不过,就趴在地上,任儿拳脚相加。祁才政不光打妈,也打村民。柔弱的罗长姐根本制止不了,放养了半年,只得将他关在家里。

儿愈加狂躁。妈便拿出一张他参军半年寄回家的黑白照片,那是儿与战友的合影。妈从照片中将儿指出来:“政娃子,这就是你。看,你多标致。你是军人,妈不是关你,只是把你留在家里。你和别人没有区别,你只是病了。别害怕,妈天天陪着你。”儿愣了愣,突然又挥出一拳,打得妈鼻血长流。

被儿殴打,已然成了妈生命中最主要的部分;鲜血,成了妈视线里最寻常的色彩。妈逃无可逃,儿打狠了,她就趴在地上,喊一声“我是妈呀”。终于有一次,“我是妈呀”让儿高举的拳头停在了空中。罗长姐激动得双眼噙泪:“儿疯了,但人性并没有泯灭,他认得妈。儿呀,你啥时候能叫我一声妈,妈就满足了。”

妈那么容易满足,可现实却那么残酷:祁才政发病毫无规律,完全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不能自行吃饭,需要妈一口一口喂。儿大小便失禁,妈需要时刻留意儿的裤子,一旦脏了就赶紧换掉。每一次接近儿,妈都要挨上几记拳头。最难的是给疯儿洗澡。妈就是因为给儿洗澡,迎来了更大的厄运。

1978年6月。骄阳似火。罗长姐却感受到了严冬般彻骨的冷。这天下午,罗长姐又在给儿洗澡。不想,儿突然发病,拳头猛烈挥出。不偏不倚,正击中了妈的右眼,妈的眼球当即从眼眶里崩了出来。妈下意识地望向儿。儿已淹没在一片血光里。那一刻,她竟不知,那是自己的血。直到感到痛,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才知道灾祸降临。妈忍着痛,跌跌撞撞跑到路边,掐了些止血的胜红草,嚼烂后敷在眼上,竟没有去看医生。几天后,揭开伤口,妈的右眼再也看不见东西。

妈,就这样,被疯儿夺去了一半的光明。妈那么伤心,却又庆幸自己还有左眼,还可以继续守护儿。

儿的头发一天天长了,乱了。妈每天要给他梳无数遍。等到必须要剪短的时候,妈犯愁了,哪个剃头匠敢来给随时都会发病打人的疯儿理发?罗长姐决定亲自给儿剪发。这自然是一项非常危险,又非常耗时的“工程”。罗长姐需要跟儿讲好半天“解放军打敌人的故事”。等儿平静后,妈才小心翼翼地拿起剪刀,边剪边哄:“政娃子,你是立过功的军人,妈不能看着你披头散发的。”儿呵呵笑着,看上去很配合。可没剪两刀,就突然狂躁起来。罗长姐怕剪刀伤着儿,只得停下来,等到第二天再寻找机会给儿理发。第一次给儿理发,罗长姐整整花了7天。剪发后的儿子更精神了,可妈的双手,却被儿子挡刀时扎得伤痕累累。

在日复一日的照料中,罗长姐竟在儿身上发现了一个振奋不已的“奥秘”。那天,妈又在给儿喂饭。突然,儿又狂躁起来。这时,电视里播放一个阅兵场面,祁才政居然立马安静了下来,平静地看起了电视。罗长姐激动起来:儿对军营生活保留着一丝神奇的记忆!

从此,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就锁定了军事频道和战斗片。从此,妈不再叫他的乳名,每次都叫他大名——祁才政。为了尽可能地刺激儿对军营的记忆,罗长姐还买来军衣、军帽、军鞋、搪瓷碗,还费尽周折找来几本战争小人书。妈的心血,总算产生了一丝效果,再给“全副武装”的儿喂饭穿衣洗澡时,就给他看小人书,他就会稍许“乖”一些,发病的频率也有所下降,从以前的每天七八次,减少到每天三四次。

只是,祁才政发病时的暴力并没有好转。他依然会打妈,依然会砸碗,依然会折断筷子。迄今三十多年下来,祁才政摔坏的搪瓷碗早已数不胜数,折断的筷子早已堆成了小山。妈的涓涓血泪总算没有白流。不知从何时起,祁才政不再那么频繁地攻击妈了。

1990年2月。春色阑珊。这天,妈见天气好,便要给儿理发。不想,刚剪了两刀,儿就发病了,狂躁地嘶吼,并抡起了拳头。妈已做好了被儿攻击的准备,可就在这时,令她惊讶的一幕发生了:儿的拳头停在了空中!接着,他开始狠狠地打自己的脸,抽自己的嘴。边打边嘶吼着什么。妈心疼不已:这是疯儿人性复苏的表现吗?他是在为打妈而惩罚自己吗?“儿哪,你别再打自己了,妈原谅你,因为你是病人。”

儿不听。此后每每发病,仍抽打自己的嘴巴。妈却感到比挨儿打还要难受,儿在一拳一拳抽打自己,妈就在旁边一滴一滴落着眼泪。到2000年,儿的牙齿,已被他自己打得一颗不剩了。没有牙齿的嘴,深深地凹了下去,像一个老头儿。可在妈的眼里,儿是做回了尚未长牙的婴儿,她得加倍疼他。做饭时,她会让全家人迁就他,把饭菜做得尤其软,方便他吞咽。

时光如流,岁岁年年。母爱如那漫山遍野的红枫,植根在儿的生命寒秋,历经霜刀雨剑,始终殷红如血。

“妈——”,儿的这一声啊妈的这一生

部队和政府每年都会给祁才政发抚恤金,到2005年,罗长姐已经攒下了7万多元。她终于可以给儿修楫一下已经被他破坏得不成样子的屋子了。自从发现儿子对军营生活有着超乎寻常的记忆后,罗长姐就一直设法给他创造军营条件,军衣、军帽、搪瓷碗从未断过,可到底还是没有军营的气氛。现在就缺一个军营了,能不能给儿弄一个“军营”?祁光元是木工,大山里不缺木材,那就给儿建一座最原生态的“军营”吧。为了方便儿子瞭望风景,“军营”建成了一座高高的吊脚楼。中心是儿睡觉的寝室。寝室旁边是活动室。四周是跑道。跑道的外围是栏杆。室内安着声控灯,祁才政即使是夜里想“运动”,一动作就会提供照明。在活动室靠里屋一侧,开有一个窗口,对面一米左右的桌上放着电视机,时刻为他播放他最喜欢的战争片。

这并不是疯儿一个人的军营。已年近八旬的罗长姐依然选择坚守。她让老伴在儿子的“军营”旁边,搭了一间只能摆下一张单人床的木屋,夜里,她就睡在这里,枕边放一把手电筒。儿稍有动静,并不足以引亮声控灯,却能神奇地惊醒高龄耳背的母亲,她会条件反射般摁亮手电筒,往儿的床上照一下,发现被子掉了,就悄悄过去给他盖上。让罗长姐欣喜的是,儿似乎很喜欢这个军营。在妈的引导下,他的生命焕发出了更有节奏的韵律。早上10点。给儿换洗完衣服、床单和被褥并做好早餐后,妈会准时发出“起床号”:“祁才政,起床吃饭!”儿便乖乖地起床。下午2点。妈准时发出“出操号”:“祁才政,准备训练!”儿就不知疲倦地在跑道上操着还算像样的正步,或是双手握拳,轮番敲打自己依旧健壮的胸脯。累了,就静静地趴在栏杆上,望着连绵起伏的大山发呆、发笑……罗长姐很惊讶儿能保持着一定是在部队养成的已植入他生命的自律性,仅仅齐腰的栏杆,他原本可以轻易翻越,可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儿是爱这个军营,爱妈这个忠实的战友啊!晚上9点。罗长姐准时发出“就寝号”:“祁才政,熄灯睡觉!”儿便乖乖地上床。

规律的“军营生活”,让祁才政的病情得到了较好的恢复。到2008年,他的发病周期延长到了每三四天一次。而且,罗长姐通过三十多年的摸索,总结出了一个很奇妙的规律:每个月圆之夜前后几天,他会格外暴躁。罗长姐不会知道,这是因为天体运行周期对神经造成的影响,她更愿意相信这是儿子神奇地恢复了灵性:月圆象征团聚,儿是要求全家相聚呢。

又到月圆之夜。罗长姐已提前让家人腾出了时间。她召集老伴、长子、孙子(长子祁才安之子)和已经出嫁的两个女儿,到“军营”来探望祁才政。待家人离去,罗长姐还要守在祁才政床边,陪他“聊天”到深夜,给儿看他从军营寄回家的一张张照片。

母爱如一轮永不殒落的圆月,以极限之光,时刻照耀着疯儿浑浊的世界。母爱亦是一支神圣的军号,持续呼唤着疯儿麻木的神经。儿,终于有回应了。2011年8月。红枫掩映的大山里,走来一位县政府的领导,目睹了母子“两个人的军营”后感动不已。在罗长姐给儿穿裤子时,领导冲祁才政随意问了一句:“这世上谁对你最好?”祁才政竟然答上了:“妈对我好。”

妈呆了,不敢相信这是从儿的嘴里说出来的。妈再问:“那你叫一声妈吧?叫一声吧。”

“妈!”祁才政大声叫了出来。像是怕妈听不见,儿接着又嘶吼着连叫了两声:“妈——,妈——”

天地震撼!娘心战栗!37年了,37年了啊,儿终于开口叫“妈”了。儿的这一声,就是妈的这一生呀!37年,儿从英姿飒爽的少年,变成精神混沌年届六旬的老头,妈从壮年走向耋耄。然而,妈的比天之爱,只儿的这一声妈,就做了最温暖、最无私的“勾销”。

妈老了,但妈的爱儿之心注定会被无休止地延长。这个家早已四世同堂,罗长姐的孙子、重孙已能辅助她照顾祁才政。母爱像一条无言的小溪,在大山深处默默流淌,却已在人间掀起巨浪。罗长姐的家园已被列为“德育活动基地”和“全国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2013年9月5日,一个熟悉的场面,在罗长姐的家门口上演。10名新兵的誓师仪式在这里举行。“拥军妈妈”罗长姐亲手给每名新兵戴上大红花。十个英姿飒爽的少年,对着她齐声高呼:“妈——”这一刻,罗长姐仿佛又看到了45年前送儿参军的幸福情景。她下意识地望向儿的“军营”。她惊讶地看到,儿此刻正静静地站在吊脚楼上注视着这一切。见妈转身,他呵呵笑着,接着也大声叫了起来:“妈——,妈——”

2013年9月26日,已多次获得全国双拥模范、全省拥军模范、湖北省三八红旗手、宜昌市首届道德模范等众多荣誉、已85岁高龄的罗长姐,再次荣膺“全国道德模范”,在小孙子祁文忠的陪同下,在北京受到习近平总书记的亲切接见。从京城载誉归来那天,罗长姐老远就看见小儿子站在吊脚楼上凭栏凝望。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儿是在等他的妈呀,妈离开了八天,儿就这样盼了八天。这以后,罗长姐便再不肯出远门了。

2016年春节前后,已在全国巡演过多次,由罗长姐和疯儿故事改编而成的大型舞台剧《罗长姐》,又不断地在全国巡演,每一场都能让观众泪雨倾盆。

大年初一,罗长姐照例给祁才政发“颁奖”,这是近年来罗长姐每逢佳节都要做的一件事情。在“两个人的军营”里,妈拿出那枚烫金的“全国道德模范”勋章,与儿分享。经典的一幕出现了:这一次,不待妈将勋章递过去,儿的手就伸了过来。母与子的伟大传奇,便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动人的诠释——

母子执手,共襄命运。

(摘自《知音》2016年第5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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