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影像与影像的中国—约翰·汤姆森与中国形象

2016-10-12 08:42
国际汉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汤姆森相片摄影

形象是想象与现实的混合物。因此,异国形象同时具有想象的特征和现实的指向。异国形象可以通过文字或视觉形式呈现。在历史学研究中,视觉形象研究促成了“影像史学”①美国历史学家海登·怀特(Hayden White, 1928— )在《书写史学与影像史学》(Historiography and Historiophoty)一文中提出了“影像史学”的概念,即“以视觉影像和影片话语叙述呈现历史以及我们对历史的看法”。(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93, No.5, Dec., 1988, p.1193.)的诞生。

异国形象研究作为一种跨学科的研究课题,除利用大量文字材料之外,也应充分利用视觉形象作品。视觉形象作品,如绘画、摄影、影视节目等,较之文字更加直观、形象和生动,产生的心理刺激也更为强烈,因此往往会给读者或观者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我们认为,在异国形象研究中,视觉形象理应具有与文字同等重要的地位。

自1839年银版摄影术正式诞生以来,摄影就在异国形象的构建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摄影作品看似“客观”“准确”地再现了现实,但恰如其他艺术形式一样,它也受到摄影者的时代背景、社会思潮、文化视域以及行业特点的影响与制约。

晚清以降,西方摄影师镜头里的中国风景与人物是西方大众接受与理解中国的重要渠道。可以说,摄影师拍摄时的视角选取和构图设计都体现了摄影师有意或无意地建构中国形象的努力。

本文通过对19世纪下半叶来华的英国商业摄影师约翰·汤姆森(John Thomson, 1837—1921)中国影像集的简要分析,探究西方人的摄影作品与中国形象建构之间的关系。

一、约翰·汤姆森的中国摄影之旅

约翰·汤姆森1837年出生于英国爱丁堡,是19世纪著名的西方摄影家和探险家之一。1868—1872年间他曾几次深入中国内地旅行。其间,他拍摄了大量反映中国各地、各阶层风土人情的相片。1872年回国后,汤姆森致力于向国内公众展示他在中国的摄影作品。先后出版了《福州与闽江》(Foochow and the River Min,1872)、《中国与中国人影像:200张相片以及对拍摄地点和人物的说明》(Illustrations of China and Its People, a Series of Two Hundred Photographs with Letterpress Description of the Places and People Represented,1873—1874,以下简称《中国与中国人影像》)②此书中译新本《中国与中国人影像:约翰·汤姆逊记录的晚清帝国(增订版)》(徐家宁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马六甲海峡、印度支那与中国》(The Straits ofMalacca, Indo-China and China, 1875)、《 中 国 大地和中国人民》(China: The Land and Its People,1876)以及《镜头前的中国》(Through China with a Camera,1898)①此书也有中译本《镜头前的旧中国:约翰·汤姆森游记》(杨博仁等译,中国摄影出版社,2001年)。等五部与他中国之行有关的作品。其中收录摄影作品最多、影响也最为深远的是四卷本的《中国与中国人影像》。此书收录了他在中国各地拍摄的各类相片,主要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中国地形地貌的风景摄影;另一类是大量的肖像作品和街景。这些摄影作品体现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中国各地、各阶层的风土人情,具有宝贵的影像史料价值。

研究者对汤姆森中国摄影作品的研究主要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对其作为艺术作品的文化和历史价值加以探讨;另一类则是从当代文化理论视角对其进行考辨。第一类研究者相当推崇汤姆森作品的价值,给予了他大量“第一个”的称号,如:“第一个最广泛拍摄和传播中国的西方摄影家,第一个对中国早期摄影术进行珍贵记录的摄影家,第一个在拍摄中国人时孜孜追求摄影审美的艺术家和沟通大师,同时还是第一个广泛表现出对中国人民友好和同情的西方摄影家”等。②仝冰雪:《人类的汤姆逊》,《文明》2009年第7期,第18页。不少研究者将汤姆森的摄影作品作为他们研究晚清时期中国各地风土民情与文化习俗的视觉证据。另一类研究者则对上述研究者推崇汤姆森的立场持批判态度,从“东方学”的视角出发,强调不应对汤姆森作品过于“媚拜”,而应关注汤氏如何通过镜头“解读中国、评价中国和判断中国”,并由此将他的中国影像置于西方人中国形象的历史脉络中,探讨其“东方学趣味”。③南无哀:《东方学视野中的中国照片》,http://www.cphoto.com.cn/ss/?action-viewnews-itemid-1311,最后访问日期:2015年10月20日。

对汤氏摄影的研究表明,西方摄影师在特定时代拍摄的中国影像具有多重解读的可能空间。因此,无论是“推崇”还是“批判”,都无需走极端。一方面我们不能否认汤姆森作品具有真实的文艺和历史价值,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忘记摄影术本身也绝非一种等同于“真实”的技术手段,而是带有时代特征和主观色彩的一种工具。本文通过分析汤姆森在拍摄中国时的视角选择及其历史社会背景,着重探讨这些交织着复杂历史、文化和商业因素的中国影像塑造了怎样的中国形象,并产生了何种影响。

二、《中国与中国人影像》与汤姆森的时代意识

《中国与中国人影像》的一大特色是汤姆森采用了图文结合的方式,即在每幅相片前都配备了相应的文字描述或说明。这种方式在当时是一种新尝试。汤姆森推荐其他旅行者也采用此种方式,以便“让读者真正感觉置身于现场”。值得一提的是,汤姆森的文字说明部分还引用了不少同时代人或著作中对中国的观点与看法,从而使得他眼中的中国形象具有更广泛的代表性。

在谈到出版目的时,汤姆森写道:“我在本书中的目标是展示中国与中国人的系列图片,以便呈现对我所游历国家的准确印象,以及中华帝国各行省的艺术、风俗与习惯。为此,我在游历中相机从不离手,以忠实再现我所到访过的地点,以及我曾遇见的人种类型。”④John Thomson, Illustrations of China and Its People, a Series of Two Hundred Photographs with Letterpress Description of the Places and People Represented. London: Sampson Low, Marston, Low, and Searle, 1873—1874, I, Introduction.

虽然汤姆森号称自己试图“准确”“忠实”地再现中国的风景与人文,然而从他选择的拍摄对象和构图技巧中,尤其是他的文字说明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出他的“时代意识”。汤姆森生活在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恰逢“大英帝国”殖民扩张活动最活跃的时期,与他在印度和非洲等地的同行一样,汤姆森也将摄影作为殖民探险的一种方式。他们用来“忠实”记录殖民地风土人情的影像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参与了帝国想象的构建,他们的作品是构成帝国叙述的想象性资源。同时,汤姆森摄影镜头里的中国实际上也受到同时代的美学与文化观念的影响。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不能忽视,那就是汤姆森是专业从事摄影的早期商业摄影师之一。作为商业摄影师,他的摄影作品与同时代其他来华外国人的摄影作品有所不同。因为他从事摄影的重要动机是以摄影作为谋生的手段。因此,他的作品必须能够迎合同时代受众的审美标准、好奇心以及欲望。这一点往往体现在他对摄影构图和摄影效果的追求中。

三、《中国与中国人影像》的两大摄影类型与中国形象

要从200余张内容丰富的中国旧照里归纳出几种具有代表性的类型并不简单。汤姆森在说明出版目的时提到的“所到访过的地点”和“曾遇见的人种类型”为我们对他的摄影对象分类提供了基本依据。汤姆森的摄影作品虽然纷繁复杂,但几乎都可以归于两类,一类是中国各地的地形地貌特色;另一类是形形色色的中国各阶层民众。

当汤姆森的镜头投向香港地貌时,他关注的是英国殖民政府如何改变了香港。他指出,英国人的到来不仅改变了香港贫瘠、落后的渔村状态,而且城市面貌焕然一新,城市秩序得到极大改善。他用了4张体现香港地貌的相片,同时也在文字解说中评论道:“香港和香港人过去25年间经历了惊人变化,贫瘠的岩石上建起了漂亮的城市。植上绿树的山坡不仅提升了景观,而且净化了空气,改善了居民健康。道德方面的进步也是有的,虽然可能并不那么明显,但警察机构更加完善,本地富裕和有名望的居民也加入了制止犯罪的行列。”①Thomson, op.cit., I, pl.2, “Hong Kong”.

汤姆森对上海的观察评论与此类似。他着重对比了外国租界与中国人居住地区的巨大反差。在给上海外滩相片(见图1)配备的文字描述中,他评论道:“中国人将会在上海的外国租界里发现学校、发达的商业、宫殿式的建筑、蒸汽机船队、外国政府、富裕的居民以及良好的街道和居住条件,这些都与南部的中国城区形成鲜明对比。”②Thomson, op.cit., III, pl.4, “Shang Hai”.而在外国租界之外,就是中国人低矮紧密的聚居区,它们“就像是被向后推开似的,为高级文明在它们中间开辟新的城市让出了道路。”③Ibid..

图1 上海外滩

汤姆森对香港与上海的观察,明显体现出当时西方人对中西关系的看法:中国是一个落后的异教国家,需要西方的先进文明与宗教加以西方式的改造。因此,汤姆森在很大程度上用视觉影像的形式确认并强化了当时西方普遍存在的“中国想象”。

除了对香港、上海这样的受到西方影响的条约港口城市的探索之外,汤姆森的另一条重要路线是长江之旅。他所拍摄的长江三峡壮丽景观(见图2),在构图和角度上都展现出很高的美学水准。

图2 长江三峡

不过,他的文字叙述还是明显体现出他在美学追求以外,更为关心的实际利益问题。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中国被迫开放了更多港口城市,以满足西方国家的贸易要求,而汤姆森也在游历过程中时时关心英国的贸易利益。他认为:“有必要向[中国]政府施压以开放内地贸易,允许外国商人、商品无限制地利用已有湖泊、江河及运河中的交通动脉……以便实现商业的扩张,铁路和电报设施应该随后建设。”①Thomson, op.cit., III, pl.8, “Silver Island, River Yangtsze”.同时,他预测:在西方国家的高压和决心之下,到19世纪末,中国“将被带入它曾经刻意视而不见的高等文明领域”②Thomson, op.cit., I, pl.16, “Canton”.。

从上述讨论可知,汤姆森在中国的地貌摄影,其目的诚然在于展现中国的现实景观,但同时却有意或无意地强化了西方人对于中国的想象。在他的手中,摄影机成了一种探索的工具,他的镜头所到之处就好像为英国公众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让他们可以在万里之外凝视、欣赏或评价来自中国的景观,并探讨进一步开拓中国市场的方式。

汤姆森中国摄影的另一大类型就是人种分类摄影。人种学是19世纪流行的“显学”之一。在汤姆森之前,早期的摄影师就已经利用摄影机收集人种学信息。例如,领导英国赞比西河探险(1858—1864)的英国探险家大卫·列文斯通(David Livingstone, 1813—1873)就曾如此描述如何利用摄影设备收集人种学信息:“[使用摄影设备]确保获取不同部落的特征样本……以供人种学所用。”③D.Livingstone to C.Livingstone, 10 May 1858, in The Zambesi Expedition of David Livingstone, ed., J.P.R.Wallis (London,1956), p.431.在他的镜头前,汤姆森所谓的“曾遇见的人种类型”演化为两种细分类型,一种是“种族类型学”意义上的人种,另一种则是中国不同阶层、不同职业的人士。

第一种细分类型具有代表性的相片是“汉人与蒙古人的男性头像”(见图3)。这张相片共收集了6张不同年龄的男性头像,其中4张汉人像(分别是儿童、中年商人、苦力、老人),2张蒙古人像(分别为正面和侧面像)。

图3 汉人与蒙古人的男性头像

汤姆森在文字说明中逐一描述了上述6张头像。他的描述集中于对中国人(包括汉人、蒙古人)的外形与性格的评论,体现出他对“人种类型”的关心。

汤姆森首先描述相片中的儿童。此童是“受过高等教育家庭的孩子,是广东一位著名官员的儿子。他是个清秀、迷人的孩子,淡褐色的眼睛充满着善良与智慧。他眼睛呈杏仁型、斜角,这是南方居民的特征……”④Thomson, op.cit., II, pl.9, “Male Heads, Chinese and Mongolian”.汤姆森在上述描述中流露出明显的人种学关注。“杏仁型的斜角眼”直到20世纪初仍是西方人认知中国人的重要人种特征之一。虽然汤姆森指出这是中国南方居民的身体特征,与他后面谈到的北方蒙古人不同,但由于早期来华的西方人大多在南方港口城市活动,因此形成了这一根深蒂固的人种学“套话”。

汤姆森接下来继续评论此童未来的成长,他认为中国人在儿童时期长相较好,但随着年龄增长,“他的脸会逐渐失去吸引力。由于特殊训练的结果,柔和的眼神会被冷酷、精明的表情所替代。而他的神态也会变为一种冷漠的无动于衷。因为对于中国有修养的绅士来说,有必要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①Thomson, op.cit., II, pl.9, “Male Heads, Chinese and Mongolian”.紧接着他就开始评论中年商人的头像,并指出,此人正是上述儿童将来会长成的样子。他是“完全成熟的中国男性,具有天然的商业机敏与能力”②Ibid..。汤姆森对中国人儿童时期与成年后不同面部特征的评论体现出他对中国人的人种学特征随年龄与性格而变化的关注。③汤姆森的描述与200多年前的来华耶稣会士曾德昭对中国人的描述类似。曾德昭(Alvaro Semedo, 1585—1658)在《大中国志》中写道:“儿童的身材比例更加协调、更加匀称,尤其是在南方省份。……他们一般在25—30岁之间开始失去他们的精神头,同时身体的匀称和比例也逐渐失去。到那时,他们的容貌会变得丑陋。”(Alvaro Semedo, The History of that Great and Renowned Monarchy of China.London:Lohn Crook, 1655, pp.22-23) 这不啻说明西方人有关中国人特征的“套话”具有时间的延续性和历史的继承性。

汤姆森对2张蒙古人头像的评论也是他关注人种学特征的典型体现。他认为:“蒙古人类型生活在帝国北方地区,他们的面部特征比纯种汉人更明显;实际上,总体来看他们更接近欧洲人脸型。”④Thomson, op.cit., II, pl.9, “Male Heads, Chinese and Mongolian”.同时他还提到蒙古人与汉人的一大区别是没有长辫。可以说,从南方汉人的“杏仁型斜角眼”到北方蒙古人“接近欧洲人脸形”的面部特征,汤姆森对镜头前的中国人也自觉或不自觉地进行了人种学的分类。

此张相片中还有中国苦力和下层阶级老年人的2张头像。对于中国苦力,汤姆森认为他是“中国下层阶级的最佳样本”。他特别提到从苦力身上,他见到中国人对“中国文明以外野蛮人”的蔑视,包括在他拍照时向他投来鄙视的目光。⑤Ibid..对于中国人对外国人的排外和猜疑,汤姆森在前言里就已经有过论述。由此可见,这是一个他有关中国人的固有看法,而这种看法也普遍见于其他同时代西方旅行者的笔下。有意思的是,汤姆森同时又指出,中国苦力阶层“生性善良”,而下层阶级的老年人虽然仍从事搬运工作,但也因为年事已高而受到邻居的尊敬和照顾。这又体现了他力图客观描述中国人的努力。中国形象在他的笔下呈现出善恶交织的状态。这种徘徊在“天堂和地狱”之间的中国形象我们曾经在此前的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 1812—1884)的笔下见到过,也在此后的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1845—1932) 的书中见过,汤姆森用他的摄影作品传承着西方有关中国形象的传统。

汤姆森对人种类型的呈现还有另外一个细分类型,即他所谓的“街头人群”,也就是从事各行各业的人群。汤姆森关注不同职业人群与他对人种类型的关注其实是一脉相承的。在他看来,中国人从事什么样的职业,表现出什么样的职业特征,同样也体现出中国人的人种特点。

汤姆森在游历长江沿岸城市时有一幅名为“九江街头人群”的摄影作品(见图4)。

图4 九江街头人群

此图中同时出现了4种职业的中国人以及他们的客户,分别是卖粥老人、算命先生、剃头师傅和木匠。汤姆森指出这些人的共同特点是均为流动摊贩,他们“非常贫困,根本无力购买店铺,只能在大路上叫卖或上门服务”①Thomson, op.cit., III, pl.14, “Street Groups, Kiu Kiang”.。将多种职业的人群集中在一起拍摄,以便展示“类型学”的特征,这一场景显然是汤姆森有意安排的。这张相片颇具戏剧化效果,因为拍摄对象知道自己在刻意摆出姿势,而且摄影师为了延长曝光时间,可能需要人物保持造型,因此相片中人物的神态和行为举止多少有些不够自然。不过,这种做法在同时代的绘画或摄影中屡见不鲜。

值得注意的是,汤姆森在相应的文字说明中并不仅限于简单描述摄影对象的工作,而是增加了一些评论性的观点。例如,他对图中的算命先生就有这样的评论。他指出,算命先生同时兼任着写字、算命和治病的角色。由于他代人写字并不能赚钱,因此他就着重从治疗眼疾和算命两方面获利。在汤姆森看来,他是个“狡猾的老恶棍,他成功地利用了人们对他的轻信”②Ibid..。

汤姆森对于人种及职业类型的关注,是与维多利亚时代人种学的兴起与发达相联系的。在英帝国的殖民地面积不断扩大的时代,摄影成了了解和传播殖民地原住民情况的重要工具。皇家地理学会、英国科学促进会、伦敦人种学会等帝国智囊机构当时都致力于推广摄影术作为对人种差异进行系统性科学观察的工具。汤姆森在这一时代潮流的影响下,将中国人的人种及其职业类型作为摄影对象并不奇怪。同时,他的摄影与评论又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西方公众眼中作为人种类型的中国人形象。

四、光明与黑暗:汤姆森眼中的晚清中国

在《中国与中国人影像》的一组摄于上海的相片中,汤姆森将镜头对向了中国的法律与刑罚,其中有一张相片拍摄的是一名身带枷锁的囚犯(见图5)。囚犯双膝下跪,两手撑地,颈项处套着木枷,还拖着长长的铁锁链,睁大的眼睛里充满着惊恐。③Thomson, op.cit., III, pl.6.汤姆森用这张相片来说明中国的酷刑。

图5 带枷的囚犯

他在文字说明里描述了中国的司法体系,他认为中国的法律体系缺少公正,有钱人可以轻易逃避责罚,而穷人则常常受苦。他还描述了他在厦门拍到的一个场景:一个小偷被用绳子吊起一对大拇指,直到血肉模糊。随后他就说明了中国人刑罚中的刑具。

这幅《带枷的囚犯》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的雕版印刷画在汤姆森1875年出版的《马六甲海峡、印度支那与中国》一书中被用作了卷首插图(见图6),置于书名和作者之下,形成了读者打开书后对中国的第一印象。

图6 《马六甲海峡、印度支那与中国》卷首插图

汤姆森在该书结论中就这张相片所体现的中国形象发表了评论。他写道:“中国的情况令人感到忧伤;虽然一缕阳光可能会投向这里或那里,但毕竟笼罩这片土地的黑暗会由于那散落的光明而变得更为刺眼。在英国也有贫困与无知;但绝没有到中国人如此悲惨和强烈的境地。”①John Thomson, The Straits of Malacca, Indo-China and China.London: Sampson Low, Marston, Low & Searle, 1875, p.537.

有意思的是,摄影的发明正是基于光与影的技术。光明与黑暗的对比原本就是摄影技术中的重要手法。这对概念在摄影师汤姆森的笔下显得尤为令人瞩目。他认为整个中国都笼罩在黑暗之中,只有外国租界和条约开放的港口才是“一线阳光”。在这样比喻的同时,他显然自诩为向中国传播西方启蒙与光明的使者。有关中国总体黑暗的描述,搭配上中国的酷刑场面,汤姆森一方面再现了西方对中国酷刑的想象,另一方面又确认和强化了这一想象,体现出个体作者的“中国形象”与有关中国的社会集体想象之间的互动。

19世纪,西方的中国形象发生了重大的变化。18世纪“中国热”的余温不再,而西方军事、经济实力的迅速崛起则通过一系列的对华战争得以实现。鸦片战争后,随着中国的国门洞开,清帝国晚期的种种弊端一时间暴露在西方公众的眼前,一个落后、腐朽、蒙昧的异教中国形象开始凸显,到汤姆森来华摄影的19世纪70年代,这已经成为西方世界对中国的普遍认知。汤姆森的摄影镜头带有西方对中国的预设,因此他总能捕捉到,甚至创造出印证这一前设的中国景象。但同时,他的镜头却又在客观上为西方公众提供了有关中国的新影像、新知识,从而拓展了有关中国想象的空间。

五、汤姆森的中国影像及其影响

汤姆森是第一位来中国游历摄影的西方商业摄影师。他将摄影机指向中国各地的风景,以及各阶层的中国人。他的摄影作品不仅体现了时代和自身的美学与文化视角,同时还反映了大英帝国在扩张时期通过摄影图像来想象和统治世界的野心。

就其影响而言,尽管《中国与中国人影像》的售卖价格昂贵、发行量不过一千册,然而汤姆森的摄影作品却通过各种方式对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形象”产生了深远影响。他拍摄的《广州街景》直到20世纪30年代仍有英国报刊采用作为中国的风景照片。直至今日,他的摄影作品展览会仍多次在中国与西方举办。值得一提的是,在之后出版的其他有关中国的专书中,他曾不止一次地提到,由于《中国与中国人影像》印刷相片的成本昂贵,从而导致受众面小,因此他又通过在其他几本书里将相片转为雕版印刷的方式,大幅度降低了成本,从而拥有更多读者。不过,在其他几部关于中国的著作中,他都采用了以叙为主、以图为辅的方式,为了商业性的目的,更加突出了文字描述。

在维多利亚时代,摄影机曾与枪炮划上等号,大英帝国的探险者在用枪炮探索未知殖民地的同时,也在用摄影机记录、收纳与评判着镜头前的异国,从而塑造了公众视野中的异国形象。汤姆森镜头里“中国的影像”最终演变为西方公众视野中的“影像的中国”,对19、20世纪之交“中国形象”在西方世界的塑造发挥了重要作用。

限于篇幅,本文只重点关注了《中国与中国人影像》里所体现的“中国形象”及其历史背景。而汤姆森的其他4部有关中国的作品同样值得研究。无论是他拍摄的中国照片,还是他撰写的文字论述,都是理解19世纪下半叶西方人“中国形象”的珍贵文献。

【汉学资讯】

8集大型文化纪录片《纽带》自2015年5月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以来,引起了海内外各界人士的极大关注。这部由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中国文化研究院张西平教授主笔、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海外汉学研究中心参与录制的纪录片聚焦跨文明对话的纽带—汉学,追述和演绎了跨文明的交流史,首次以影视形式,系统地、多角度地梳理了海外汉学的生命历程,用将近50个故事展现汉学家与中华文明的“相遇、相知和相爱”,将四百年以来外国人研究中国的历程,形象、生动、丰满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呈现了一幅域外汉学从无到有、从微到显的历史场景。8集纪录片各集内容如下:

第1集 诞生,当西方遇见东方

第2集 用一盏灯,点亮另一盏灯

第3集 抽刀断水水更流

第4集 抢回去的学问

第5集 双头鹰,凝视着东方和西方

第6集 尽天命,以成人事

第7集 中国学,别开生面

第8集 文化的基因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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