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青春可以重来

2016-10-12 21:38李琭璐
北京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少年班神童孩子

曾几何时,“神童”教育风靡全国。假若时间倒回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初期,有谁不知道宁铂和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那个时期,宁铂们几乎成为亿万少年学子及其家长的时代英雄。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们更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成为宁铂那样的神童。多少年过去,如今的宁铂、谢彥波等一批曾经的“神童”在哪儿?众多大学少年班曾经培养的“神童”们,后来是否都成为叱咤风云的社会精英?阅读这篇报告文学,反思中国曾经红极一时的儿童超常教育,有助于我们认清此中的得失,进而认清教育的本质与正道。

1.若α,β,γ∈(0,),且cos2α+cos2β+ cos2γ=1,求证tan α tan β tan γ ≥2

求所有的,满足xf(y)+yf(x)=(x+y)f(x2+y2))对所有整数x,y都成立。

2.已知异面直线a、b成60度角,M为空间一定点,则过M与a、b都成45度角的平面共有多少个?

3.三角形A、B、C中,求证:cosA+cosB+cosC≤3/2。

……

——摘自2013年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复试数学试题

引言

这是一套本该适用于高中阶段考试的数学题,数十余年来,却被广泛地应用于11~15周岁孩子参加少年班的选拔考试。

在我国学界,对这些“神童”的科学称呼是“超常儿童”。

普通人虽然不能对“神童”进行科学的定义,但是,人们心目中还是有一个最朴素的认识:“非常聪明”“有过人之处”“人数极少”……

在我国,针对超常儿童的“超常教育”已经进行了30余年的探索,但其主要模式还是设置“少年班”,培养内容也往往是设置专门课程以谋求加速式训练,是否属于科学化培养,仍有待商榷。“少年班”虽输送超过千人的优秀少年大学生,但这些学生往往是在学业方面得以着重培养,在体育、情商、社会规范、同伴教育等方面却重视不够,结果不断传来“天才儿童高分低能”等负面新闻,真正能够成为某个领域拔尖人才的并不多。“超常教育”实质上是给一些特殊的种子提供适合的土壤,单一以考入名校为目标,既走错了方向,也往往不能满足超常学生的发展。

国内外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超常是一种天赋,并不是一味的努力和培养即可奏效。教育的作用非常有限,它和生物基础、遗传因素相比,的确相形见绌。正如爱迪生所说:“成功等于99%的努力加1%的天赋,然而,起决定性的往往是那1%的天赋。”

在格塞尔的孪生子爬梯实验中,孪生子之一的T从46周开始,每天接受10分钟的爬梯训练,连续6周。到第52周,他能熟练地爬上5级楼梯。而孪生子C到了第53周时,即使有人扶着也不愿尝试爬梯,但第54周之后当他再看到楼梯时,却能一直爬到梯顶端,并且不用旁人帮助。也就是说,C到了某一时期,不用预先训练,爬梯的成绩和T一样好。这表明在某些方面,儿童的成长是受成熟机制所制约,人为地提前训练,效果不一定更好。

另一项研究,美国北卡罗莱纳大学做过一个实验:把175个孩子分成两组,一组由父母按一般条件进行教养,另一组从3个月开始进行早期教育。之后,每15个月测验一次,他们发现,接受早期教育的孩子智商平均高出15点。然而,并不能以此得出这种早期教育优势能一直保持下去的结论,因为有些拥有这种优势的儿童在进入小学四年级时,就逐渐丧失了这种优势,而接受父母循序渐进地教养的孩子通常都赶了上来。

苏联心理学家列伊捷斯曾说:“儿童超过自己年龄的发展,对于判断其未来发展的可能性还不能提供可靠的依据,也不排除缺少早期发展,后来却发生跃进的可能性。”

法国思想家卢梭却说:“大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儿童的样子。如果我们打乱了这个次序,就会造成一些果实早熟,它们长得既不丰满与不甜美,而且很快就会腐烂。就是说,我们将造成一些年纪轻轻的博士和老态龙钟的儿童。”

一、神童计划

在北京的家长圈中流传着一个“神童”培养的路线图——3岁的孩子可以去考幸福时光陶然幼儿园;“幼升小”时可以考北京育民小学或育才学校;然后,小学四年级可以去考北京八中少年班和北京八中素质班;五年级时可以去考人大附中早培班,同时,还可以去考清华附中的“创新班”;再然后,幸运的话可以参加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选拔考试。

这样,一个孩子就可以完成从幼儿园到大学的“神童”之旅。

2014年初夏,北京育才小学与中国科学院合作的“超常班”幼升小初试如期举行,考试在1天时间内共安排5场,参加考试的孩子超过两千人,这些孩子来自北京市各区县及全国各地,场面异常热闹。看似一次平常的选拔考试,却折射出家长的复杂心态,同时也再度引发了人们对于“超常儿童”培养问题的思考。

今天的家长对于“超常班”表现出如此高的热情,原因也很简单。一方面很多家长对自己孩子期待较高,认为孩子很聪明、很优秀,他们把这样的选拔考试视作对孩子的一次科学诊断;另一方面,由于“超常班”享有特殊的升学通道,这对家长有较大吸引力,通过考试的孩子可直接进入他们心目中的优质小学,将来还可免去小升初的压力,顺利升入初中部。在就近入学政策下,幼升小、小升初的“择校”空间变得越来越小的情形下,选择“超常班”也不失为一条捷径。当然还应当承认,确有一部分家长希望孩子考入“超常班”,赢得更好的成长环境和空间,让孩子更早地体验成功的喜悦。

“超常班”,专业称谓是:“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超常教育”。在招生简章中这样写道:本次超常教育招收的是2014年小学入学的适龄儿童。经测评后的儿童将在中科院心理所的指导下,在育才学校的超常教育实验基地进行教育培养。

而这也让不少家长认为,由于超常班是全国招生,因此对于非京籍学生和非西城区适龄儿童来说,是一个上优质小学的机会。

而关于“超常班”的质疑声也随之而起,这与北京市教委多次重申的“义务教育免试入学”是否相违背?随后,北京市教委官方微博发布:“针对日前有媒体报道北京西城区育才学校超常儿童班全国招生信息,西城教委和育才学校发表声明:育才学校未组织任何形式小学测试,也未组织任何超常辅导。”

面对官方的表态,有不少家长担心:今后超常班还招生吗?之前参加过测评的结果还有效吗?这条有望跨区上“优质小学”的幼升小特殊路径是要被断送吗?

“‘超常班是中科院的一个项目。”中科院心理所超常儿童研究中心主任施建农说,“我们研究的对象是超常儿童,找到这个研究对象,我们需要进行测试才能找出来,这样才形成了所谓的招生测试。从形式上来说,这好像跟学校有关系,实际上从内在联系来说,其实是研究项目的一部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跟学校本身招生是没有直接关系的。”施建农说,真正的“超常”是无法通过培训获得的,而通过“培训”选拔为超常的孩子,无论是对于研究项目的初衷,还是对于孩子本身,都是一种伤害。“我们只是想把那些具有天赋的孩子挑出来,然后提供适合他们这种发展水平和特点的教育,以便让他们发展得更好,这是我们的宗旨。”

张蔷和梅女士是研究生时的同学,两人同时毕业,同时结婚生子。去年,两人的孩子都是五年级。不同的是,梅女士的女儿2014年在参加海淀区一所著名中学的“超常儿童”选拔中,成功被选入,而张蔷的儿子却落选了。

两个孩子的差距自此显现了出来。

今年,张蔷的儿子面临“小升初”,各种压力和纠结让她几近崩溃。而梅女士,不仅不用承受这份压力,而且为即将升入初二的女儿安排了一个丰富多彩的暑假,“看着以前的同学和家长那么煎熬,真觉得我们挺幸运的。女儿在学习上不费劲,正好可以让她在其他方面锻炼锻炼。假期里给女儿安排了两次旅游,调整状态迎接一年后的初三。”

“在现在这种应试大环境下,孩子只有应试好了才能进行素质教育,否则你就会被卷入更加严酷的应试教育中。”张蔷说。她儿子今年“小升初”,在育民学校和育才学校“超常儿童”筛选测试中落选了。不过,凭借着两次考试的锻炼以及“育才”临考前的培训,张蔷的儿子顺利考上了朝阳区的一所名校。

正是在这样的逻辑下,更多的家长领着孩子在应试的道路上逃离应试。

不过,在另一些家长眼中,张蔷仍属于“不太开窍”的,因为这些家长的办法是,首先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一个能考试的“牛人”,然后再进行素质教育,归根到底是“练”孩子。

“择校‘择的是什么?除了‘名师外,更重要的是‘发小。”一位朋友这样指点张蔷,“苦练孩子太笨了。帮孩子编织好一张关系网,他将来怎能不成功?”

于是,有人围着育民小学转了一圈,数了数学校周围的单位,“中华全国总工会”“国家财政部”“国家统计局”等几十个大的机关单位榜上有名,“就冲学校周边这些单位,孩子就该在这儿上学。”

当把这样的条件作为学校选择标准的时候,任何测试和选拔都在“为我所用”。家长动了“走捷径”的心思,测试的内容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同理,当有些学校有了自己的“小九九”后,有些测试就能“为他所用”。

有人曾经问施建农:什么是好学校?他说这个问题没法回答,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有好学生就会有好学校。

也因此,学校间对生源的抢夺从来没有停止过。

近5年,教育部及北京市教委对“小升初”阶段的奥数竞赛整治力度越来越大。不过,一位培训机构业内人士透露,“不让奥数与升学挂钩,这些好学校就不选拔好学生了吗?不可能!”

这位培训机构内部人员以海淀区一所著名中学为例。“神测”(超常儿童筛查测试)结束后,这个学校便从初试的孩子中选拔了1000多人组成了夏令营。夏令营中,孩子们上午会学习中学的几何、物理、化学等,下午则参加针对上午所讲内容进行的考试。“虽然夏令营只是为他们的超常儿童实验班选拔人才,但是,这个学校‘点招的孩子很多都出自这里。”

不少进行“超常儿童”教育实验的学校都一再声明,学校此举与“抢生源”无关,但是,事实上,“超常儿童”的选拔早已不是少数高智商孩子的智力游戏,它已经演化成孩子“幼升小”和“小升初”的另一条捷径。

越来越多的孩子和家长被卷入其中,再加上一些学校九年一贯制的尝试,北京的生源大战已经演变成了一场生源混战。

对于培训机构来说,追逐利益更是天经地义。

在今天的培训市场上,奥数、外语、舞蹈、钢琴等培训班多如牛毛,其价格也变得相对透明。而“超常特训”还属于比较新的项目,再加上专业性较强,其利润也相当可观。

“一位家长在咨询时说,一期培训班是6000元,如果过不了初试,会退一半的钱,也就是说,无论怎样,培训班在每个孩子身上都会至少挣到3000元。”施建农说。

张蔷在以“超常班特训”著称的“桦树湾”,看到了该培训机构的招生宣传页,与“超常”训练有关的“思维特训课程”,15次课的费用共计7500元,每次课的费用为500元;而相同课时的“初中数学”费用为2250元,每次课家长要花的钱是150元。即使是注明了由“名校一线教师”授课的“初中物理”,15次的费用稍贵些,3000元,每次课是200元,这个价钱也还不及“思维特训课程”的一半。

如果到了模考阶段,家长要掏的钱还要更多。宣传单上赫然印着:“2014年育才超常班模考课程”8次课的价钱是5600元,单次课的价钱从500元升到了700元。

有了考“育民”的失败经历后,张蔷儿子在考“育才”的前一天终于去了被很多家长提及的“桦树湾”上了最后半天的培训课。“真的很贵,半天的培训费就一千好几。这半天的培训主要是做真题。”

如果一个6岁的孩子准备明年考“育民”或“育才”,他报一个“思维训练课程”,加一个“模考课程”就要花1.31万元。

这仅仅是一个孩子在一个机构报名的情况。

一个北京家长圈中声望很高的论坛上写着,2013年参加育民小学超常班初试的有2789人,仅估算其中的零头700人参加了培训的话,培训费用也将近1000万元,而到了2016年,这个数字正在成倍上升。

在巨大利益面前,一些非正常的手段就会被使用。

有个别“超常儿童”培训机构,不停地强调自己的真题与中科院心理所的题目“相似度”非常高。因此,参加培训的孩子在“超常儿童”实验班的初试中有更高的通过率。

义务教育入学原则追求“免试”,而超常教育的前提是“选拔”。为了选拔,越来越多的机构都开设了与“超常”相关的培训班,仿佛培养个“神童”与上个奥数班、英语班没有太大区别。

也许,很多人还记得两年前一档名为《最强大脑》的电视节目——

聚光灯下,6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坐在容纳了几百号人的大礼堂中间。“计时开始”,指令声一下,孩子们深呼了一口气,神情专注屏住呼吸,手中的书本“哗哗哗”迅速翻动。他们的视线在A4纸大小的页面间迅速来回穿梭,头部伴着眼球的运动左右摇摆,30秒就有人“看”完了一本200页的书。两分钟时间一到,6人合上书本,直视前方,口中开始复述所看内容。6人的声音杂糅在一起,讲述听来清晰又模糊。

当人们还沉浸在一目十行的惊叹中不明所以时,另一群更显稚嫩的孩子蒙着双眼坐上了台。他们蒙着眼“读”出一张张纸牌的花色和数字,“隔空感应”到放在半米开外身份证上的号码。表演结束,掌声雷动,台下议论纷纷。

大约一年前,一个名为“叶瑞财记忆学会”的教学机构进入福建泉州,他们以记忆力培训为核心,同时号称通过量子潜能开发(亦称间脑开发)和量子心智阅读(简称量子阅读)训练,就能培养出这样的“小神童”。

不少家长趋之若鹜,国内知名反伪科学斗士司马南也关注了此事。

叶瑞财记忆学会最核心的成员即创始人叶瑞财,机构的宣传册上介绍,叶瑞财先后斩获国际多项记忆力大赛荣誉。机构培训依托的正是他的记忆方法,以及另一位叫张建全博士的间脑开发课程,即量子阅读和间脑开发。

泉州引进叶瑞财记忆学之后,主要由叶瑞财和张建全先进行为期两天的培训。之后,西安总部特派40多名助教、工作人员到泉州,负责分会日常的运营和培训,称为复训。

相比普通的教育培训,该机构培训的价格不菲。在一张学会产品清单上,家长们看到最便宜的记忆力普及班也需要10000元,50课时的记忆力经典班需29900元,其中叶瑞财会亲自授课15课时;而由张建全亲自授课的量子心智阅读和量子潜能开发这两个课程,12课时就需29900元。

在一场特地为大众安排的小型展示会上,四名小学生表演了“蒙眼看物”。在复训老师的指导下,四名小学生眼睛蒙上蓝布条。之后,复训老师给孩子们发放了一副新拆开的牌,摸到扑克牌,孩子们都很快说出了牌的花色和数字。老师又递给他们一本书,孩子们也将书上的画面、文字内容讲述了出来。之后,老师主动提出,在蓝色布条下面再增加覆盖一层纸巾。孩子们仍然准确说出了递给他们的所有纸牌的花色数字以及书本上的文字。

有家长发现,用手触摸牌、书时,孩子们的头都不约而同地往上抬。为防止有猫腻,家长用手扶住其中一名小男孩的头部,让他的视线与纸牌维持在同一水平线上。但男孩边摸牌,头部一边不断移动,仍旧慢慢将头抬高,然后才说出了正确答案。“不要带着质疑的情绪与孩子接触,怀疑的‘负能量会影响发挥。”“他们很累了,今天孩子们状态不好。”复训老师赶紧停止了演示,之后称孩子们正在参加复训,不方便,拒绝继续为记者安排原本已经说好的量子阅读展示。

事后,复训老师严肃地向家长反馈,称严禁用手蒙住孩子的眼睛,也不要带着质疑的情绪与孩子接触,因为怀疑的“负能量”会影响孩子的发挥。他还称,一位家长未触碰过的参与展示的女孩说,她在现场感觉到了强烈的“负能量”,“好像突然被雷击了一下”,之后女孩整整生病请假一周。

神秘的培训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初一学生小雅告诉母亲,张建全的培训为时两天,上的课内容都差不多。先是“大屏幕背景是红色的,中间有一个绿色火苗形状,火苗里面有个黑点,让我们看黑点10秒钟。然后屏幕转成白屏,中间一堆木材,大部分同学都看到红色火苗。”还有就是“想象灯泡在脑子里发光发亮,光越强越好,在脑子里想象把白雪公主、米老鼠变大变小变颜色。还有矩形、三角形变颜色。还有绿色的长方形里面套着一个红色的长方形,看一会儿之后切掉屏幕,有些人还是能看到原来的物品和颜色,有的人刚好反过来。每天都这样训练。”

“还催眠。”小雅说,张建全告诉他们,催眠只是让他们放松。她觉得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七八分钟。

而小学生小涛对妈妈描述的催眠情景更为形象:“有一道光,从我们的手上沿着手臂、肩膀、脖子、大脑一直上传,然后汇聚在间脑,特别亮。”

这样的培训过程,似乎解释了为什么那么多孩子坚信自己是用“发亮的间脑”感应到眼前的纸牌和书本。为什么那么多孩子声称,用手触摸到纸牌和书本,花色、数字和文字就主动上传浮现在脑中。

培训方可能会向孩子灌输这样一个逻辑:“你们刚刚接受了超能力的开发,经过一定时间的积累能力会变得很强大,在这个能力积蓄的过程中如果有人考验你,你一定要告诉他们,你已经具有超能力。因为你越相信自己拥有超能力,每确认一次,你的超能力就会被激发,你的能力会越来越强。”孩子一旦接受这个逻辑,就可能开始主动去编剧演戏。

在催眠师古风看来,类似的培训、复训就是一部剧。这部剧是利用现代人急于求成、家长望子成龙的心态,然后在剧里作一些设置。例如,先是造神,编造什么所谓全能大师,再以高额的培训费,让人觉得贵的东西必然是很好的,接着宣传培训学习的神奇效果,引发轰动效应推动大众前来咨询报名。但有一些人会因为经济或者将信将疑等原因退出,造成一个“多人追捧,少数进入”的假象,然后再告诉孩子和家长,留下来的孩子是从众多人中被选出来的、特别的、具有超能力的孩子。

据公开的资料显示,早在2010年《佛山日报》就曾曝光佛山出现“蒙眼神童”培训,之后央视《走近科学》栏目组也就此专门录制专题片《揭开“蒙眼看物”真相》,通过一系列科学解释和演示,详细揭开其中的骗术。

国内知名反伪科学斗士司马南曾多次揭穿蒙眼看物骗局,“所谓‘蒙眼看物不过就是偷看,方法各种各样。”司马南解释,其中的奥秘在于蒙上眼睛之后会有残留的缝隙,从而实现小孔成像,孩子们能够眯着眼睛通过小孔看到外面的情景。“蒙眼看物是过去的小戏法小魔术,后来有些人看到家长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就用超级大脑开发这样的方式把它重新包装了一遍。”

司马南说,这种机构的培训往往包含欺骗和催眠两个成分。催眠,就是利用心理学的方法来使学生意识模糊,自我辨识能力降低。欺骗则是利用孩子们的自尊心和好胜之心,让孩子们成为他们的工具。“量子阅读,只是借用‘量子来包装概念,其实是在翻阅的过程中,孩子们通过捕捉只言片语,再把这些只言片语描绘一番,编成一套话说出来。”

“这种训练和量子阅读毫无关系,客观地说对孩子的造句能力、结构语言能力有一定帮助,但这种训练任何一个语文老师在教学课堂上都能实现。”司马南直言,这依旧是一个骗局。

各种匪夷所思的培训不断涌现,为什么还总有人赴汤蹈火?为了让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家长们向来不吝惜为各种培训一掷千金。

在专业人士看来,通过一般的培训是无法让一个非超常儿童通过“超常儿童筛查”的,但是,如果,一些机构的真题确实很“真”,结果又会怎样呢?

“国际上公认‘超常儿童存在,但所占比例极小”,“专家已经明确指出‘超常儿童是无法用培训的方式获得的”,“大多数孩子即使参加了培训,最终无缘被选入‘超常儿童……”与之相悖的是,一时间,“神童”似乎多了起来。家长的这种感觉也并非毫无依据。

在北京,30年前,大概只有北京八中有专门针对超常儿童的实验班;10年前,北京仅有两所学校进行超常儿童实验。之后,北京的超常儿童实验班逐渐增多了,2005年育才学校有了超常儿童实验班,紧接着清华附中有了“创新班”,人大附中也有了“早培班”。

除了这些得到公认和被教育主管部门批准的以外,这两年不少学校也悄悄有了“小五班”(小学五年级直接升中学的班级)。

20世纪初,心理测验兴起以后,美国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家提出了智商这一概念,人们开始以智商作为定义天才儿童的标准。后来,人们又对用智商来定义“天才”的观点提出异议。认为,定义天才儿童,不应忽视非智力因素。

作为这一学科的研究者,施建农忧心忡忡:遗传学、生物学等学科的研究表明,孩子从出生开始,天赋确实存在差异。我国心理学家提出了“超常”或“超常儿童”的概念,认为这些孩子的非凡表现既有先天的因素,同时也与后天的教育及成长环境分不开。

从中外心理学家对儿童智力普查的结果来看,智力超常儿童占同龄儿童的比例一般为1%至3%,少之又少。

以北京为例,2013年北京小学阶段入学人数出现“井喷”,超过了17万,按照国际公认的比例,北京每年大概有1700~5100名超常儿童进入小学阶段,即至少16.5万的孩子应该都是普通人。

没有任何研究表明,超常儿童在人群中所占比例发生了增多的趋势,但身在家长圈中敏感的父母们自身的感受却有着变化。这两年参加各种“神测”——超常儿童筛查测试的人数却在年年升高。

哈佛大学儿科专家布雷泽尔顿说:“人人都想培养美国最聪慧的孩子,而不是全面调教得最好和心情最舒畅的孩子。”每个家长都期望自己的孩子是优秀的,可悲的现实却是,最聪慧往往与心情最舒畅背道而驰,成为追捧“神童”培训热虚高现象的心理起源。

二、“神童”专业化

社会上追捧“神童”热,校园中更甚。

2015年9月开学第一天,一个个年轻的身影,一张张新鲜的面孔,校园跳动着青春的节律,焕发出勃勃生机。这个场景,对于中国科技大学自动化系教授王永来说,一切都那么熟悉、亲切。37年前,这个来自安徽长丰县的少年,怀揣着同样美好的希冀走进了中科大少年班。

微风中,挂在校门前“欢迎新同学”的大幅标语,在王永的视线中,仿佛逐渐褪去了颜色,时光又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科学的春天”……

1978年3月18日,全国科学大会召开。后来它被认为是一次历史性的会议。“现代化的关键是科学技术现代化 ”,“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等观点在会议上重新提出。闭幕式上,中科院院长郭沫若发表了书面讲话《科学的春天》。这一时期后来即被称为“科学的春天”时代。

“那是宁铂和谢彦波的时代。”中科大校友、盛元国际投资公司董事长张树新回忆说,“那时他们在整个国家都是绝对的明星。”

1978年,整个中国的报纸、杂志、电视都在报道宁铂。

据当时的报道,宁铂2岁半时已经能够背诵30多首毛泽东诗词,3岁时能数100个数,4岁学会400多个汉字,5岁上学,6岁开始学习《中医学概论》和使用中草药,8岁能下围棋并熟读《水浒传》。几乎一夜之间,这个戴眼镜的神奇少年为整个国家所熟知。

受宁铂影响最深的是当时的孩子们。这个超乎寻常的“神童”刺激了望子成龙的家长们,促使他们向自己的孩子施加压力。相当多的孩子因此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多么平凡无奇。一些受到激励的孩子效仿宁铂,开始超前学习并跳级,另一些孩子则倍感压力。

“当时父亲拿着报纸,对我说,‘看看人家宁铂,再看看你!我立刻觉得,如果宁铂愿意做他的儿子的话,父亲一定会把我像垃圾一样丢掉。”多年以后,毕业于北大物理系的习路平仍然无法忘记当年的挫败感。

类似事例绝非个别。宁铂在1980年代早期的影响力是如此之高,以至20多年后,有人把他与张华、朱伯儒并列为当年的“时代人物”。

一切都源自那封信。1977年,宁铂父亲的好友、江西冶金学院教师倪霖,致信当时兼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国务院副总理方毅,举荐这位江西赣州八中的学生——宁铂。其时,中国百废待兴,举贤正是要务。当年11月3日,方毅副总理批示当时为中科院下属单位的中国科技大学:“如属实,应破格收入大学学习。”

中国科技大学派人到赣州考察宁铂,准备进行“破格”的教育,接着又为此成立了中国第一个大学少年班。

当时聪慧的孩子并非只有宁铂一个。“在赣州八中,当时就有许晋、潘辛菱和陈英3人与他不相上下。”当年的班主任余深贵回忆说。在中科大特别组织的考试中,排名第一的是许晋,宁铂考了第二名。

不过,这并没有阻止宁铂被公众看成是“神童中的神童”。从举荐信发出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注定无法逆转。1978 年3月,宁铂和谢彦波由此来到了中国科技大学。而其后25年中,宁铂不断想要离开,却始终没有成功。

整个国家对科学的热忱,使得对宁铂的各种赞美也达到了最高峰。

1978年春天的一个早上,后来成为微软亚洲研究院首席科学家的张亚勤在《光明日报》上读到一篇报告文学。看完之后他激动了整整一天,然后又整晚没有睡觉。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神童”宁铂的故事。几天之后,张亚勤跳了级。6个月后,他也考入了中科大少年班。

这一年最吸引读者的新闻是,13岁的宁铂与方毅副总理下了两盘围棋并获全胜。报刊上发表了宁铂在中科大校园葡萄架下读书的照片,这个葡萄架很快就成了新生和外来客必须参观的地方。在纪录片里,宁铂率少年班同学仰望夜空、为同伴们指点星象的镜头,留在了很多人的记忆中。

人们对宁铂的兴趣之浓厚,已使报纸的传播能力不能匹配,他的故事甚至成了手抄本的题材。

在这一年,就读于安徽省庐江中学的干政看到了这些手抄本中的一份。在考入少年班之后,干政告诉老师,他是受宁铂的影响才来到这里的。他记得那份手抄本被太多的人传阅,纸张又破又旧,边缘卷了起来。

同样,谢彦波也被“选中”了。“宣传宁铂是因为他最有名,”当年的少年班一位校友说,“宣传谢彦波则是因为他年龄最小。”

很快,谢彦波天真的微笑、算术板书的背影,也出现在了媒体刊登的照片上。其后几年中,中国科技大学的招生广告上都有他的身影。尽管他还系着红领巾,又是一个畏惧与人交往的孩子,还是被安排经常参与各种各样的“活动”。

相比之下,干政当时受到的宣传并不多,不过这只是与宁铂和谢彦波相比而已。在当时一本名为《神童的故事》的畅销书中,就写有“干政切瓜”的故事:当时少年班的招生老师提问干政,对一只西瓜横竖各切多少刀,那么会留下多少块西瓜 ——数字不断上升,12岁的干政却始终对答如流,直到招生老师惊其为天才。

很多年之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宁铂说,自己是时代需要的产物。后来,谢彦波也持相似的观点。

他们都曾表示,如果青春可以重来,他们决不会再读少年班。个中原因,正是多年以来甚少公开过的事实:在那宁铂与谢彦波的时代,两个主人公自己却忍受着苦闷的煎熬。

直到毕业之后很久,宁铂还在不断地回忆自己赴中科大报到前一天的那个上午,他被倪霖叫到了家里。倪霖说,自己对他有两点担心。这两点是——

1.宁铂被捧得太高,如在天上,希望他自己能够清醒认识;2.跟别的孩子不同,宁铂早熟,早恋倾向严重,尽管他的父母都还没觉察到这一点。倪霖警告说,如果宁铂去招惹女孩子的话,那么最终受害的将是他自己。

在宁铂自己看来,青春期是把双刃剑。他11岁就进入了青春期,这使得他相对成熟,在学习时拥有比同龄人更强的自控能力。不过发育与年龄之间的落差,似乎又让他备尝苦闷的滋味。宁铂多才多艺,兴趣广泛,不仅擅长围棋、中医,还是学校组织的“星期天”诗社的成员。

与他们不同,还有一位叫梁中杰的同学。如果按照神童们被发现的次序,梁中杰紧跟宁铂之后排第二位。如果按年龄,梁中杰比谢彦波大一岁,排全班第二小。但梁中杰在媒体上出现的次数却远不如上面两个第一名,因为他是唯一没有毕业的第一届少年班成员。他12岁入学,15岁被科大勒令退学。

在同学李剑芒的眼中,梁中杰来自吉林省一个工人家庭。精力旺盛,小学、中学不停地跳级。12岁时,他已经高中毕业。虽然他比谢彦波只大一岁,但谢彦波来自小学五年级,而他来自高中二年级,行为完全不一样。小伙子个不高,白脸,长得非常秀气。

1978年插入正常班后,大家来往渐少。当李剑芒和同学们升入三年级时,梁中杰却还在一年级。陆陆续续从同学那儿听来一些奇事:他家里生活不富裕,所以享受第一等助学金(17元一个月)。17元在当时不但可以支付伙食费,还能有三四元盈余。可他染上集邮的瘾,每当发了助学金,就支出一大部分钱买邮票。到了月底饭、菜票就紧张。开始时,他还向同学借,但因为“信誉”不好,同学不再借钱给他。梁中杰便想出了一个自我解决办法:“冬眠”,每天只吃一顿饭。每天不起床,自然就没法去上课。不上课、不看书,据他的同学说,连续两年,他5门课加起来100分。

“当我们升入第4年时,梁中杰被勒令退学了。当年他15岁多一点。梁中杰在少年班时和其他同学接触不多,大家好像心里并没有很大震动,觉得让他退学没有什么不好。”放假回家后,李剑芒和父亲说到此事。父亲说他早预料到此事可能发生。父亲说:“他是他爸一直打出来的,突然没人管了,肯定会出事。”父亲接着叹气:“可惜呀,15岁就不能上大学了。因为被大学开除的学生不允许再考大学。”

退学后的梁中杰早早地走入社会,近几年成为“资深股民”,甚至在采访前,他的同学李宇澄提醒我,一定要避开股市开盘时间再采访。梁中杰并不后悔当初选择上少年班,“但我当年才15岁,不该随随便便将我开除,过早把我推向社会,太不负责。”

当时的少年班,大多数孩子是如此之小,以致班主任汪惠迪不得不在早上帮他们冲奶粉,有时还要为每人煮上一个鸡蛋。除了白天的文化课之外,下午她还要给他们加上一节当时学校里还没有开展的体育课。晚上要去查房,替他们关灯。

尽管如此,一条通往圣殿的道路一直铺到了宁铂和谢彦波的面前。这座圣殿就是在当时中国科学界红极一时的理论物理。

宁铂、谢彦波和干政3人的专业都是理论物理。干政显然适合这一领域,CUSPEA考试的优秀成绩足以证明。谢彦波的天赋更为明显,甚至在很多年里被周围的人半开玩笑地称为“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相比之下,宁铂与物理学的结缘却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错误。

在江西赣州八中时,宁铂的物理成绩就较弱,更重要的是,他对它缺乏兴趣。

入学一年后,少年班学生开始选系。宁铂告诉汪惠迪老师,“科大的系没有我喜欢的。”汪惠迪帮宁铂打了一份报告,请求调到南京大学去学天文。这是他第一次试图离开科大,“因为科大不愿意放走这个名人。”汪惠迪说。

她把报告交给了教务处长,报告立刻就被驳回了,原话是,“既来之,则安之。”

离开少年班数十年后,宁铂曾私下回忆说,自己当时的痛苦主要还是来自舆论的过分渲染。当年举荐宁铂上中科大的倪霖回忆说,为了躲避当年的过度追捧,宁铂甚至在公开场合表明:记者所报道自己的新闻并不属实。

“在很多场合,人们要求我七步成诗。”他说,“那时我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长期接受的教育又是顺从、克己复礼,因此痛苦充溢着我的内心。那些年我就是在压抑自己的个性中度过的。‘神童剥夺了我许多应该享有的生活和娱乐的权利。”

本科毕业之后,宁铂留校任教,并在19岁成为全国最年轻的讲师。再后来,他选择出家,渐渐离开公众视野。

在倪霖的印象里,宁铂是一个阅读能力极强,学习成绩名列前茅,知识面之广,非一般有文化的成年人或大学生甚至大学老师能比拟。倪霖曾在推荐信中写道:宁铂的主要特点是具有非凡的理解力和记忆力,在婴儿时期就与众不同,两岁半时就能全部背诵当时发表的毛主席的三十余首诗词,而且听大人讲过之后他也能讲解每首诗词的意义。在此同时,大人们教他看连环画,边看边念,念过之后他就能记住,再念时如果哪一页未念完而翻过去,他都能知道,用小手翻过来,一定要念完最后一个字。三四岁时大人们给他讲过的连环画,他可以每页每页讲给别人听。宁铂五岁时随父母下放到农村,即开始上学,学习成绩突出。六七岁时就熟读了《十万个为什么》一至十本,而且能记住主要内容,大人常提问考察他,无有不能答出的。

医药学是宁铂课余爱好之一,六七岁时开始攻读医药书籍,很快就掌握了许多中草药的性能与用途,而且能懂得脉象及对一般疾病的诊断方法,对于针灸穴位等知识也掌握不少。八九岁时就能给他母亲诊断病情,开药方,经医生检验认为正确。1973年随父母到赣州后,他母亲常请一位老中医看病,宁铂也常跟去,每去总要向这位老中医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那位老中医对小小孩童能懂得如此丰富的医学知识深感惊奇。那时他住的院子里的一些人,晚上纳凉时常喜欢围着他询问关于自己的病情。对于他的医学知识,倪霖也直接考察过他,如一次倪霖由中医开了处方,字迹潦草难懂,而宁铂不仅很流利地读出药名,而且能讲出每味药的性能,最后正确地判断出倪霖的病情。有时倪霖真病或假病叫他摸脉,他都能准确指出,且讲出道理。冶金学院一位医生也试过他,这位医生曾对倪霖说:“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些知识。”

时隔26年后的某个夏天,那些穿着短裤和球鞋的中年男人站在母校宽阔的草坪边互相拍照。这是中国科技大学1978级少年班成员分别26年之后的首次班级聚会。在合肥的烈日下,昔日的“神童”们温和有礼,神态自信。他们中有一半以上来自国外,却仍对这所学校颇感自豪,渴望着能为它做点儿什么。那些要做的事情包括:为校友基金会捐上几笔款项,开办几场讲座,以及为自己的班级树立一块价值10万元的纪念雕塑。雕塑将刻有每个成员的名字,包括张亚勤,也包括宁铂、谢彦波和干政。

不过,在他们身后的校史馆里,关于这个班级的陈列却没有这么一视同仁。作为微软亚洲研究院首席科学家,张亚勤的名字在陈列柜中非常醒目。与此不同的是,在几张有宁铂、谢彦波和干政出现的图片下面,他们仅仅被标记为“少年班同学 ”。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闲时我想起在江西时碰到的宁铂,他是那么谦和淡泊,他到底找到了什么?在一篇名为《再见宁铂》的文章中,有这样几段描述,或许能帮助我们找到答案——

第一次碰到宁铂是在2003年9月份,他住在寺院后的一座破旧的住宅楼里,房间在一楼,水泥铺地,阴暗潮湿,除了一张床、一个书架和一把椅子外几乎没什么陈设了,但打扫得格外整洁。他身上有种宁静祥和的气质,使人不自觉地想接近他。

曾在一个电视台上看了关于宁铂的系列片,说当时如何轰动,问了下父母,没想到他们对宁铂特熟悉,“那个和国家副总理下棋的神童”,父母在偏僻的小镇生活了近50年,几乎从没离开过,又都只是初中毕业。他们能知道,隔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记得宁铂,可以想象当年那种一举成名天下闻的盛况。

去年夏天,我特意从北京去江西找宁铂,那儿四面环山,离最近的城市也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来的第二天在佛学院一层的走廊里碰到了宁铂,他拿着把蒲扇从房间里出来,依然神采奕奕的,时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下午上课时,不大的教室里座无虚席,宁铂拎着台笔记本电脑进来,接上投影仪后,他环顾了下,突然跪下来,向听众恭敬地顶礼三次,估计是里面有出家人的缘故。学生们都站起合掌,气氛变得异常庄严。宁铂讲课语速很快,他知识渊博,对当代心理学、哲学似乎都有研究,会把阿毗达摩的一些名相跟它们比照,让大家对其理解更深刻透彻些。而且他从不看笔记,引用一些资料时就直接告诉你在哪本书第几章第几页,让你自己回去找着看。下课时他同样会顶礼三次。

然后最愉快的时光到了,学生们围住他咨询问题,从三点半一直问到吃晚饭,才依依不舍地走开。有时外面扫地的阿姨、厨房里烧锅的师傅也进来问,家里的小孩老上网打游戏,怎么去管教?无意间打死蚊子算不算杀生?女儿离婚了情绪低落该如何劝她?太阳一落山就头疼是怎么回事?几乎什么都问,宁铂很耐心地一个个予以解答。他谈事情时有个特点,针对性强,很直接,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不会给你含糊着或者打什么伏笔,也不会像《五灯会元》里的高人给你说喝茶去等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偶尔他会不经意透露些自己的事。比如以前他曾学道,辟谷25天,光喝水不吃饭,还曾用气功洗肠,宁铂说这是以前没学佛时干的傻事。他提到过在云南西双版纳时住在一个茅草房里,除了他外,里面还住了一对蝎子,一对老鼠,还有一大群蚂蚁,和蝎子老鼠倒相安无事,就是蚂蚁比较烦人,夜里睡觉时老爬到耳朵里去。森林里有好多毒蛇,他一个师兄夜里去厕所大便,一抬头眼镜蛇就在脸前挂着。

他住在三楼,门前的栏杆上摆了兰花,背阴的房间铺着淡黄色的地砖,依然非常干净整洁。硬板床、写字台、几张椅子、一个书架,上面摆了很多医学词典,唯一的现代化装置就是他那个又大又笨不知道什么牌子的笔记本电脑。夜里很晚时,还常看到他的窗口依然亮着灯……

就算“伤仲永”已经老成了典故,全世界的人们也没有放弃过对神童的迷恋和幻想。每当面对一个聪明过人的孩子时,人们对未来的憧憬往往会强烈地压倒理性。

这也恰恰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少年班学院所担忧的。

2015年是科大少院成立37周年。其执行院长陈旸曾在多次公开场合解释,少年班学员不等于神童,他们只是比普通大学生年龄小一些、早慧一些;少年班希望培养社会“领军人才”,不强求每个学员都当科学家,更遑论“诺贝尔奖获得者”。学校帮学员打下扎实的学业“地基”,至于学员们想盖事业的“摩天大厦”或者只是“三层小楼”,“一切尊重他们的选择”。

中科大少年班,被誉为中国超前教育的摇篮和发源地、中国科学家精英教育“试验田”。在当年国家“早出人才、快出人才”的教育背景下,这些最小不足12岁、最大只有16岁的孩子,被称为“知识荒原上的少年突击队”,成为国家宣传不可替代的标兵和榜样。

“那时候大家聊天吹牛,讲到最后一定会有人提醒,‘我们不能再聊了,要去学习了,否则以后给我们写传记的人该怎么写这段被浪费的时间!那时候,我们就狂妄到认定,将来一定会有人给我们写传记。”当王永这么说时,2009级少年班比他小30岁的学弟们忍不住哈哈大笑,一起笑成一团的,还有院长陈旸和班主任兰荣。

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学员说,他和他的几个同学曾作过智商测试,大概在140多(注:普通人水平为100左右),“实在要说我们有什么优势,可能考试前如果同样是‘抱佛脚,我们复习3天,就能拿到70分;别人复习一周,大概还要挂科。但假如对方平时就很用功,考试还是能拿到90分!所以只靠小聪明的话,最终落败的还是我。”

“少年班学员不是神童,我们也没有强求他们个个都当科学家。”陈旸在面对外界的质疑时,常常会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如今的少年班相较过去的少年班,理念上有很大不同——过去是为了培养科学家,如果有学生跟老师说“不想当科学家”,老师会很不高兴。“但是现在如果有同学说‘不想成为一个科学家,想就业,我会帮他出主意,让他根据自己兴趣去做事情。”陈旸说。少年班的孩子们虽然骨子里还是想成为最优秀的人,“但那种英雄情结,不会像王永师兄那么强烈。”

在王永眼里,现在的少年班不再是当年的“早出人才,快出人才”。从统计学上讲,总有一群孩子天生“早慧”,不见得智商比其他人高多少,但确实聪明得比较早,强迫他们待在中学听自己已经掌握的课,也是浪费时间。现在的少年班,是为了让这些早慧的孩子既能学到新知识,又能在一个同龄人的环境里成长,找到同龄的伙伴。

聪明的孩子也要刻苦。陈旸说,一周学习60个小时“刚刚合格”。

然而,这些神童付出的努力,外界并不十分清楚。陈旸认为,社会上对少年班学员的赞誉过于“慷慨”。过度的关注给了他们无形的压力。少年班的孩子大多不喜欢回老家过寒暑假,“一碰见亲戚朋友,人家就会调侃我,‘神童回来啦!或者是‘什么时候拿诺贝尔奖?”让他很尴尬,甚至有些气愤,“好像不拿第一就没脸回家”。

社会上对少年班的“神童化”赞誉,其实是不折不扣的“捧杀”。为了避免“捧杀”,科大甚至有一条“少年班学生在校期间学生以学为主,尽量不接受采访”的纪律。

“孩子真的经不起夸!在报纸上一登,电视里一露,他们会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过分的媒体曝光,对他们的成长极为不利。这会让其产生惧怕感,‘我如果没考好,怎么对得起这些夸奖?这使孩子不愿意去尝试,慢慢走下坡路。”陈旸强调。

王永也赞同陈旸的看法:“在‘78少中,确实有些同学被媒体过度宣传,扛了一辈子的舆论‘十字架。成了舆论名人,就会前所未有地害怕失败。”

人们迷恋神童,除了对成功天然的渴望,十分类似于对超人的崇拜,一种对自我无力实现的梦想的期许。

“09少”中,15~16岁入读生约占90%以上,最小的12岁。相比同级生,他们要小2~3岁,虽然4年独立生活下来,在外表和生活能力上和普通生已经基本无甚差距,但刚刚进校的时候,依然免不了“成长的烦恼”。

原少年班班主任朱源说,少年班大一的时候特别难带。他们刚从高中过来,像压紧的弹簧突然被放开一样,学业总想偷懒,甚至沾上网瘾。但实际上,大学比中学的课业负担要重得多。大一结束,不少人都会挂科。这时就要常常跟他们谈心,有些年纪小一点的,还处于少年逆反期,还要进行心理引导。

除了学业,生活上的麻烦也是老师要处理的问题。有时候晚上10点、11点手机还会响,学生们生病、扭伤、阑尾炎、骨折的什么都有,老师要从家里夜奔20多分钟车程回校“救火”。一些普通班不会发生的问题,在少年班学生那里也常常碰到,“找不到上课教室、不会去超市……都会来问我。直到大二,他们还是要比对普通大学生叮嘱多一些,因为小孩子容易忘事。”

少年班学生的情商偏低,一直被社会诟病,对此陈旸的态度是:“情商低不仅是少年班学员有,独生子女都存在这个问题,学数学、物理(注:少年班学员的主要专业方向)的人,情商都高不到哪里去,但他们更有可能潜心于学术研究,也总能找到适合他们自己做的事情。”

对于一些可能被普通人认为是“不懂事”“怪异”的同学,科大少院的态度是理解和宽容。科大少院曾有个学生对植物非常痴迷,在生物楼的顶层温室里培育了几百种植物,看到喜欢的人,就会送他一盆自己种的植物,高兴时抱住老师就亲一口,“我们觉得这一点问题都没有,他现在在西双版纳植物园做研究,很开心。”

很多人不知道,科大少院里现在还有按正常入学年龄招收的学生。1985年,科大针对高考成绩优异的学生,仿照少年班模式开办了“教学改革试点班”(因学籍代码“00”,简称“零零班”),两类学生由少年班管理委员会统一管理、相互补充。2008年,少年班管委会升格为少年班学院。

零零班的学生主要来源于各省高考总分名列前茅者、国家奥林匹克各学科集训队队员、全国各重点中学的保送生以及每年报考科大的新生中成绩最优秀者。与少年班的学生同班上课,同室住宿,采取混合编班的形式进行管理,让两批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学生互相学习,共同促进。

“09少”有50多位同学,男女比例为4:1。距毕业还有1个多月,这一届学生去向差不多尘埃落定:出国留学的占46.5%;保研的占43%。

这是一个非常高的深造比例。而37年来的数据也证明了大家的猜测:少年班学生毕业超过1270人,少院(包括正常年龄的“零零班”)毕业逾2700人,最终获得硕士或博士学位的达到91%,而科大全校的平均值为70%。

可见,少年班的数据的确高于少院平均水平,但优势不明显。问及少年班学生的优势,陈旸凝神想了一下:“还是年龄和创新意识。我听校友们讲,他们毕业之后转行的时候,这些学生会更‘敢,他们会想,反正比别人小,可以尝试一下。”

在电影《少年班》中,董子健饰演的“被扔进狼群里的羊”的吴未其原型就是导演肖洋。他敏感温顺如小羊,戴着细边眼镜,穿妈妈准备好的格子衬衫、毛背心,规规矩矩地扎皮带穿皮鞋。他被周兰的不羁自由强烈地吸引,只有这个少女,才能把他牵出母亲的恐怖梦魇,在黑暗中奔跑到光明。他爱得痛苦自卑,在机会面前落荒而逃;他爱得勇敢真诚,不浮于表面,无微不至,永不放弃。智慧勋章,奖给他的努力作为沙丁鱼中的“低智商”鲶鱼的努力,也更应奖给他义无反顾、善良单纯的高情商。这是《少年班》导演肖洋的电影处女作,身为曾经西安交大少年班的一员,肖洋的第一个故事选择了自己最熟悉也最有倾诉欲的题材。影片最后也未能免俗地像大多数青春片一样,给出了主人公长大后成为“社会人”的结局,而这些结局也是真实的。

片中大量少年天才解天数难题的画面,令这部电影比起以往的青春片更多了专属于学生这一身份的“热血”,洋洋洒洒的方程式、递等式都是肖洋在完成剧本后,向如今还继续走科研道路的昔日同窗求教而来。“我当时少年班的一个同学现在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做数学系的教授,我写完剧本就连夜发给他,让他按照剧本里的情境把题目和解题步骤都给我列出来。要是有学霸们发现这个题目有什么问题,我就去找他算账。”

电影的主题固然有梦想。导演肖洋,他也和吴未一样,找到并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梦想——那是大千世界里属于自己的位置,从建筑学转行为导演,做得开心,活得自在。他说,人生需要戳穿,没必要穿上一件本不属于自己的外衣走一辈子,“我之前总是这样鼓励自己,麻痹自己,甚至欺骗自己,但你,始终不是你。”

三、神童窘境

“我不想骗自己。”当20岁的张炘炀真正开始想做自己时,却遭到了老师的反对。

“如果你现在就选择在高校工作,一辈子就这样定型了。这是你想看到的?”老师呷了口咖啡,眉间的表情拧成了“八”字,急促地回应着。

老师叫刘华,是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理学院数学研究所所长。那年,张炘炀这个建国后年龄最小的大学生,已是国内外近百家媒体追逐的焦点。后来,学校针对这个特殊学生设立了“培养小组”,由数学系教授张跃辉和副教授刘华担任他的指导老师,每个星期都为他安排两次单独的相处时间。

“尽管刘老师是我非常敬重的老师,但假如转述的观点准确,那我就不太认同他了。因为牛人之间一定会惺惺相惜的,不管什么时候,假如张炘炀有足够的潜力,一定会有人愿意与他共同研究的,至于是否有师生名分恐怕没那么重要。所以我说他难免带有家长的期待。家长难免会为自己的孩子设计未来的道路。”张炘炀的博士同学曾志庆,在谈到“张刘”师徒矛盾时,表述了如上观点。

2011年,16岁的张炘炀考入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成为最年轻的博士,而与他同龄的学生刚刚开始高中生活。从张炘炀10岁读大学起,他就一直被叫作神童、奇迹、天才,也一直遇到很多疑问、忧虑和困惑。

他两年读完小学,在中学时代续写着“像玩跳棋一样连跳快进”的故事。2002年秋天,他考入盘锦市第三初级中学。初一念了半年,张炘炀就直接上了二年级。初二也只念了半年,就升入初三。一年后,张炘炀初中毕业。

那时,为了奥林匹克化学竞赛,父亲在家里给张炘炀“开小灶”,辅导高中化学。令人惊奇的是,两本高中化学课本,张炘炀用一个月时间就基本掌握了。于是,在他备战中考的半年内,父亲张会祥继续辅导张炘炀学完高中其他课程。2004年中考过后,张炘炀与高三的学生一起参加了一场考试,而且成绩不错。于是,不到9岁,他跳过高一高二,在盘锦市高级中学直接就读高三。

2006年,仅有10岁的张炘炀参加高考。至今,他保持的“全国最小大学生”的纪录无人打破。2008年他成为全国年龄最小的硕士生,2011年9月成为全国最小的博士生。

“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在高中辛苦一回,”张炘炀说,“人家都是朝九晚五,那帮高中生是朝五晚九。像他们那样辛苦3年,这种经历是人生的财富。”

父亲张会祥在《神奇的学习:10岁大学生张炘炀培养纪实》里提到:“(张炘炀)高中复习阶段做的习题和卷子,光卖纸张(3角5分1斤)就卖了100多块。”书中还介绍自己培养张炘炀的经验。为了孩子的学习,十几年的时间里,只要孩子在,夫妻俩从来没看过电视,即使是无声电视。也几乎没有在家待过客。张炘炀母亲吴慧娟对此有过意见:“当时完全为了孩子,也相互埋怨过,比如说就是以孩子为中心,咱们都失去自我了。但他爸不这么觉得,他爸觉得这是乐趣。”

一眼看去,张炘炀与20岁的同龄人没什么两样,身高已经1米80,他已经脱去了稚气,在北航校园中显得并不突兀,博士期间他选择了“基础数学”作为研究方向。他是导师周梦今年招的唯一的博士生,导师认为张炘炀在数学方面很有天分。他在课堂从不记笔记,因为他说记笔记还不如用脑记,而当同学面对庞杂的公式依然需要不停地在本子上勾勾画画时,张炘炀却认为,或许是他们喜欢练字,不喜欢动脑。

这个言语间从不掩饰骄傲的孩子,一直有特立独行的一面:上初中时,张炘炀对数学老师说,如果我以后做了皇上,就封你为宰相,外加驸马。在一张“未来想做什么”的纸上,他写下了比尔·盖茨的名字。13岁那年,在数学分析的第一堂课上,老师带领同学感受数学之美,讲到著名的欧拉公式时,张炘炀发现,他之前所学的不相关的公式全都由此关联起来,他抑制不住情绪,起立鼓掌。当时,全教室的同学哗然,大家都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他。

张炘炀说,通过这一次,他感觉数学之中还有许多自己未知的规律,“通过鼓掌来表达,至少是真性情。”

10岁的时候,张炘炀说,“我最佩服的人是张炘炀,因为我觉得张炘炀比其他人都好,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在很多人看来,这可能是一句有点孩子气的话,但这种长期的自我要求,对张炘炀来说,真实地渗透在生活的每个层面里。

刚进大学宿舍时,张炘炀对父亲说,这宿舍比想象中的要差。“反正自己就是想必须要住在高档的地方,否则就不满意。”面对媒体的镜头,父亲着急了,“你看这不得了,要这么一报道,学校就不要你了。你愿意上哪儿上去就上哪儿上去,全国也没人要你。”张炘炀马上反击:“没人要就没人要!”

6年后,在一次和大学同学的座谈上,张炘炀突然说自己要当王者,不然,就没有地位可讲。身边的同学掩饰不住地笑了。“因为平常的人不会像他有那种所谓的王者信念,但是并不是说每个人都没有地位。”“那你一定是在安慰自己。”这是张炘炀与曾志庆的一次对话,“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的台词都被我学会了。”

“我们平时想的都是要过得好点,他想的是过得最好。”同学甘植旺的话似乎印证了张炘炀平日对自己的严苛程度。

一旦这个天大的梦想做不到,第一个失望的便是张炘炀的父亲。“他首先创造出一个我不知道是不是不切实际的梦想,然后强加到我头上。”

从小到大,张炘炀深受父亲影响。父亲张会祥是辽宁盘锦市的一名公务员,他36岁才做了父亲,给儿子取了“炘炀”这个火旺的名字,希望他走出自己这一代平平淡淡的境界。

张会祥说,我做不了大事,唯一的就只能帮帮孩子。把下一代培养好了,让他翅膀硬一点。“他爸啊,我的天啊,谁也做不到。这世界上都少有。从小走到哪儿,他手里的小棍就写到哪儿。这么大,小不点,两三岁就会念报纸。他爸功劳大。”张会祥的邻居们目睹了这一家培养“神童”的全过程。

在父亲的决定下,张炘炀走上了频繁跳级的读书生活。对于儿时的张炘炀而言,张会祥是父亲又是老师,他们24小时待在一起。这种几乎没有同伴的封闭式两人教育,使得张会祥不仅是孩子最亲密的人,同时也是孩子发泄压力时唯一的出口。

常常,跟父亲发生意见不合时,张炘炀张口就对父亲喊“闭嘴”。吵架之后,“你哄哄我,我就没事了。”

张炘炀的父亲出生在农村,是1978年的大学生。1990年,曾经以优异成绩考上中国人民大学商学院第一届MBA班,但因为拿不出1.5万元的学费只能放弃。用他自己的话说,工作以后的经历并不辉煌,做过企业车间副主任,街道办事处干部,他认为应试教育是一个现实,只能面对现实,让孩子尽快达到成功目标。走到今天,张炘炀说他理解父亲,但他也用 “急功近利”来形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害怕有一天由父亲建的这栋楼会变成“楼倒倒,楼脆脆”。张炘炀担心自己有一天像王思涵和张满意那样,因为沉迷于网络游戏而退学。这两个人当年曾经被媒体追捧,都在14岁左右因为天分过人而考上大学,但最终无法与环境相融,沉迷网络,先后中止学业。

10岁时,张炘炀问父亲:“我不会重蹈王思涵、张满意他们的覆辙吧?”“不可能。你就是那样也没事。你小,你还可以再读书。”“我有可能走上那条路吗?”“百分之百走不上那条路,有爸爸在,百分之百走不上那条路。”

其实,在内心深处,张会祥比儿子更担忧王思涵和张满意的命运重演,他在书中写,希望儿子专心学习,其他事物都少碰。在张炘炀小时候,有一次他发现孩子着迷看《西游记》,就把它藏了起来。张炘炀认为,这是精神上的摧残。“我觉得这样修出来的花,它就会在健康方面损失很多。越是那些歪脖的树,可能越能经受风雨洗礼,而那些被人工修剪过的树,往往就像温室里的花朵一样。”

在读硕士期间,张炘炀的父亲最担心的事发生了,13岁的张炘炀开始沉迷电脑,父子间的矛盾由此酝酿。

他们之间因此出现了剧烈的冲突,父亲在深夜出走。当晚,父亲张会祥气得从北京工业大学步行50公里回到河北廊坊的家。

吴慧娟说,他连一瓶水都没有,沿着路走回了廊坊。第二天早晨7点,张会祥走到了家。“到家的时候他实在走不动了,直接蹲地上了”。

张炘炀却认为,父亲本来是在惩罚他,其实是在惩罚他自己。“他的培养方式就注定了这个转型期比其他的那些正常的孩子来得更痛苦一些。因为人都要断奶的。他想使我一辈子断不了奶,做不到!”

张炘炀说,因为自己长期迷恋电子产品,加上之前学习进程过快,基础不牢,当时无法正常完成硕士课程,出现了挂科,最后面临交不出论文毕不了业的后果,他甚至有过要自杀的想法。

因为恐惧失败,张炘扬开始废寝忘食地补习,嘴里起满了泡,体重急剧下降,最终完成了硕士论文。 但他突然提出,如果父母不给他在北京买房,他就不参加硕士论文答辩,也不考博士。在答辩的最后一天,父母为了劝哄张炘炀继续把学业进行下去,在北京租下了一个房子,骗儿子是买的。

害怕孩子放慢速度,父母作出了不情愿的妥协。但是考上博士之后,张炘炀觉得现实的压力更大了,很多同学都有了不少收入。张炘炀生活简朴,只打过几次出租车,唯一有品牌的一双运动鞋,是二姨送给他的礼物。他常说自己是家徒四壁、身无长物。为了省钱,他熟记各条公交路线,经常可以脱口而出。“我连打车的钱都没有。我再不算计算计公交路线行吗?” 5毛钱去楼下接2.5升的纯净水,可以喝两天。吴慧娟让他去超市买5升的桶装水,张炘炀却认为不值。

和跨越式的升学轨迹相伴的,是超速生长出的迫切感,但现实的窘迫,让张炘炀内心陷入了超出年龄的焦虑,生活在比他大七八岁的成年人中,这个16岁孩子已经把房子问题视为最大愿望。他说在大学期间,曾经受到过同学的刺激。

读硕士时,有一次张炘炀抱怨北京的房价高,同学突然说,“那你滚回老家去。”

对于其他未成年人来说,这些还是过早考虑的事情,但在急速的赶超中,来自身边人的刺激几乎全面影响了张炘炀。他的手机里留存着一张自己和一个女孩拼放在一起的照片。那是他的大学同学,大他8岁,他暗恋了很多年,从没敢表白过。硕士论文最艰难的阶段,MP4里这张小小的照片就是他全部的动力。

“等成就再好一些,有北京户口,买房,找个好工作,再向她表白,否则没有权利谈爱情。”

于是,张炘炀要求父母全款在北京给他买房。这个像是逼父母的做法,张炘炀却认为是他们在自己逼自己,“他们为了他们不曾实现的一个梦想,来自己逼自己。我的梦想也基本上继承了我父母的梦想,本来最希望我留在北京的就是他们,他们应该为此努力。”

他认为,自己在天津读本科时就跟父母提出了买房的要求。“当时天津房价也就7000多元一平方米,我说再不买就涨上去了。”张炘炀说,他不认可贷款买房,因为利息太高,“不划算”。

房子问题似乎很早之前就是张炘炀心里的一个结。他对北京蚁族的活动区很熟悉,他看《蜗居》和《裸婚》也不是看热闹,购房的压力,别人有,自己也会有。这也让他渐渐生出一种不安全感。之后在北工大读研和现在读博士期间,他都跟父母提出过全款买房的想法。“他们不是跟我说现在钱不够,就是说以后房价会跌,不过我不认可这种说法。”张炘炀说,他不会选择自己以后挣钱买房,因为他是理科生,以后工作收入低,买不起房。当被问起是否了解家里有没有在京买房的能力,张炘炀说并不知道,“如果没钱,他们就不该带我来北京;如果没房子,我毕业肯定不留京,就回东北老家工作。”他的这些言论很快引起了网友的热议。很多评论都质疑他徒有高学历,却没有健康的心态。

毕竟只是20岁的孩子,很多显而易见的偏激和固执,似乎也和一直被搀扶着的成长有关,在这之下,埋着深深的无力和脆弱。张炘炀过早地接触社会,在成长的过程中独自摸索,脆弱、经受不住压力,在城市浮华的生活里极易迷失自己。他曾说,自己最大的软肋就是当听到家里出现变故的时候,“我就会彻底一蹶不振。”

“对我来讲,就是没有人再帮助我实现自己的梦想了。我考虑一些功利的问题,是为了要让我今后不用再考虑它,可以放开手脚实现我自己的理想——做数学。”

不少人认为张炘炀“智力超常,情商不够”。有网友直呼“吹捧神童”的时代该结束了。此外,也有人指出父母的过分呵护,让他的成长“变向”。

张炘炀的天分和弱点一样明显,他的硕士生导师曾经劝诫过他:“你从前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要在数学上干出点名堂来,但你如果心智不成熟,就不可能真正成为一个牛人,在任何方面都不可能成为一个牛人。”

张炘炀自己也在与环境的互动中,慢慢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一次他在课堂上直接问老师,自己是不是班上最牛的?老师说,你还早着呢。

张炘炀在16岁时终于如父母所愿读到了博士,他的家人一直在学业上为他骄傲,但他们也意识到,也许这并不意味着全部的人生。

张会祥意识到,儿子硕士毕业又考上博士,不见得就是成功。他和他的家庭花费了巨大心血,孩子也因此失去了不少成长的快乐。母亲认为,儿子接连跳级,了解社会过早,便会缺乏对事物的判断能力。父母担心,张炘炀在飞速成长中忘记了爱、同情和责任感。

博士期间,张炘炀除了功课外还要做《工科数学分析》这门课的助教,每周要批改60多份本科生作业,每周四晚上还要去沙河校区作一次答疑。对于哥哥“学弟”的学业,张炘炀说他很无奈,“很多人基本定理都不懂,作业很糟糕,批改起来很累。”他现在坚持上课从不作笔记,只用脑记。因为忙碌,他已经很少玩电脑,“一周顶多开机一次。”

博士生导师周梦曾说,张炘炀的优势仅仅在于年龄上。北航的每一位博士生都非常优秀,与其他博士生相比,他并无优势可言。社会上的媒体言论会束缚他的成长和进步,同时也会让他迷失方向。所以,周梦一再告诫张炘炀,踏实学习才是未来的方向。

“张炘炀最大的优势在于会考试,可以说他很适应应试教育。但是在读博士的阶段,光会考试是远远不够的。读博士是对学术问题的创造性研究,精通一门课程比通过十门课程还要难,张炘炀在这方面与其他博士生相比有一些差距,因此,他要改变应试教育带给他的影响。”

周梦说,16岁的孩子世界观还远未成型,施教者要顺其自然地开发其智力。媒体的炒作,往往会给“神童”的成长带来不必要的压力,以致培养出一些具有偏激思维和扭曲性格的孩子,破坏了他们的成长环境。

当火箭升空加速时,会出现超重,航天器里的人会有严重的压迫感,这是速度带来的后果。20年来,张炘炀以异乎寻常的速度赶超他人,这个孩子的内心也承受着必然会有的巨大压力,他的成绩,挣扎、狂妄和脆弱,都是这个压力的后果。中国的普通父母,在自身一代的发展受限之后,很自然地渴望孩子能够超常规地发展和成功,他们以自己的本能与期望作出选择,也负荷着这个选择带来的得失与经验。在这个家庭真实呈现一切的同时,也给我们共同思考的机会。张炘炀还年轻,一切都还在发展和变化当中,就像他自己说的,只有尊重自己的选择,才能发挥个人天赋,享受内心的稳固和安宁。

由于成长过于迅速,加之外界过分渲染,不乏有超常儿童在此压力下过速膨胀,做出了“出格”的事情——

2005年春天,中国科技大学校方在BBS论坛上发表了对马蕾蕾事件的情况说明称:3月31日,经违纪学生家长和本人要求,考虑在校压力过大,为避免意外事件发生,经向校有关领导请示,同意其回家等待处理结果。次日,学校召开校长工作会议,会议决定对马蕾蕾同学给予开除学籍处分。校方同时表示,对受害同学希望通过司法途径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将给予尊重和协助。

马蕾蕾,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的学生。2005年申请了数所国外大学,当她得知同班女生陈馨已被明尼苏达大学接收后,抢先从其信箱里窃取了陈馨的大学邀请信,并冒名陈馨用E-mail与美国校方联系,拒绝了留学邀请,同时推荐了她自己。陈馨因为迟迟没有收到明尼苏达大学的正式邀请,于是发信询问美国校方,才发现已被人冒名拒绝了邀请。经过陈馨和班系师生的调查、取证,很快就查明真相。

此事在2005年3月底一经曝光,又不断有人指证马蕾蕾还窃取了其他人的留学邀请信,具体数量难以统计,校方目前也还没有准确数据公布。但在BBS论坛上所见有3人以上指证,包括在马蕾蕾寝室发现有寄给外系同学的信封。

一时间中科大人心惶惶,许多学生疑心自己的邀请信被窃取,纷纷与所申请的大学联系,甚至有些接到拒信而不甘心的,又再次与学校确认是否属实。甚至有学生发表联名公开信,要求严惩肇事女生。

这位15岁就考入少年班的女生,在大学期间表现突出,担任学生干部,被评为2003~2004年度优秀团员,而且事发前已经收到美国纽约州立石溪大学的邀请信。这样在校表现优秀的学生,为何走上一条自毁锦绣前程的歧路?

据马蕾蕾发表在中科大BBS上的“悔过书”来看,心理狭隘对她做出此事有直接原因。她在“悔过书”中写道:“我的心理一度处于狭隘的状态。由于对周围事情的极端看法,让我对生活、对人都很失望。我开始憎恨周围的人,便在没考虑严重后果的情况下,用这种行为做了不该做的事。这种报复的心理真的很可怕。我也憎恨自己的这种行为,并为此感到羞耻。”马蕾蕾的3年室友Hello Lucia的说法也印证了“悔过书”,HelloLucia认为马蕾蕾有点小孩脾气,情绪波动很大,高兴起来忘乎所以,难过起来就天翻地覆。

此次“窃信事件”无疑是对已经持续了20多年的中科大少年班的培养模式的又一次冲击。中科大分管副校长程艺对这一事件曾回复,校方对事件的经过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和取证,对马蕾蕾作出了开除学籍的处分决定,并坦陈,深感平时缺乏对学生的思想道德品质教育和引导,对出现此类事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也有观点认为,此次“窃信事件”与少年班培养模式并无太大关联。中科大少年班系前主任陈卿教授认为,这件事只是个别的事情,科大少年班20多年来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

马蕾蕾的同学说,她不是因为不成熟而作出“窃信”的行为。能做出如此事情,说明她要比某些大人更具智慧,重要的是缺少德行!因为她从小学习成绩好,家人对她百般爱护,却没有教育她要去爱别人。没有爱心的她仅剩下学习上的优秀,她从这方面找到极大的满足感。但当她到了中科大少年班这样精英辈出的地方,感到巨大压力,妒忌心由此产生。对于无能的人来说,妒忌是一种压力,他会感到痛苦自卑。但是,对于马蕾蕾这样头脑聪明的人来说,妒忌就变成了凶器——不择手段地打败对手。

当犯错后被发现,接着受到众人谴责,而最终落得被学校开除的下场,一般人会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短时期内很难重新再站起来。马蕾蕾被开除后能否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离开学校时所表现出的冷静态度,让人不禁猜测,她是冷静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问题,还是陷入了更深的冷酷?事发时,她仅剩的虚荣自尊全被毁掉。一般人很难承受这样的压力,但是她的冷酷让她在被开除后不会受到挫败,唯一支撑她的还是她对自己能力的自信。

一位曾与少年班学生一起上过课的中科大毕业生说,少年班的学习任务相当繁重,压力很大,不少少年班的学生都“心理不健康”,就是给人以压抑的感觉,不好相处。这位毕业生介绍,每次作业的评分和考试的结果都是少年班同学开心不开心的唯一标准。她说,少年班的同学把分数看得过于重要了。一位1995年就考进少年班的学生则表示,在少年班的前两年,受到了一生中最大的打击,他们深刻认识到自己的平凡甚至是平庸的一面,对今后的生活态度和世界观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四、“知行不一”的神童悖论

长期以来,与超常教育相伴的另一个讨论,是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中,许多人在求学期间,其天资并未表现得很突出,后来也并非通过超常教育而成功。

多项数据表明,超常教育在萎缩。30年来,我国超常教育从热炒变成了“民间游击队”,大学少年班从高峰时的13所,下降到目前的中国科技大学和西安交通大学两所,而中学少儿班坚持下来的也很少,目前仅剩不到10所。

而另一方面,国家对拔尖创新人才却求贤若渴。据统计,我国科技人才资源总量已超过4200万人,居全球第一,但高端科技人才全国仅1万人,能进入国际前沿的世界级大师更是凤毛麟角。

在钱学森“中国为何培养不出杰出人才”这一追问之下,以培养卓越人才为旗帜的超常教育为何没有得到相应的发展?是公平阻碍了超常教育的发展吗?公平真的是站在培养卓越的对立面吗?这的确需要深思。

“教育公平,是指每一个学生是否能够得到适合自己的教育,并非一刀切的教育。” 作为清华附中创新班的班主任,刘向军见过了不少古灵精怪的“各色”学生,他坚持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获得自己个性发展的权利,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学习平台。而且社会不应该偏颇于哪种方向更好,应该给每个人以积极的评价,给予合理的发展契机。

超常儿童是个诱人的话题,因为在每一对父母眼中,自己的孩子都是独特的,有着与众不同的特质。在很多父母眼中,自己的孩子就是“天才”。超常儿童也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因为它常常与教育公平这个敏感问题同时出现,一些被认定为“超常”的儿童,享受着很多普通孩子没有享受到的优质教育资源。在很多人看来,他们是教育不均衡发展的受益者。

“一个普通人,经过不断的艰苦训练成为跨栏运动员是有可能的,却很难、几乎不可能成为刘翔那样的世界顶级选手。这是因为,个体天生是有差异的,在承认差异的前提下对不同的人施以适合的教育,才能让他们获得最大限度的发展。”中国人民大学附属中学校长刘彭芝发现,超常儿童确实存在。由于学生智能差异大,学习效果悬殊,常规教学的同等划一,造成了同一班、同一年级有的学生“吃不饱”、有的学生跟不上的尴尬局面。1990年,美国心理学家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指出,个体差异主要是由遗传决定的,即人从出生起就存在差异,并且这种差异受环境的影响很小。他们的研究对象是从小便被分开抚养的同卵双胞胎,通过与在相同环境下长大并养育在一起的同卵双胞胎进行比较,结果发现,具有完全相同的遗传特质的人(同卵双胞胎),即便分开抚养且生活条件大相径庭,他们长大成人后不仅在外表上极为相似,而且在内部生理指标、智力等方面也惊人地一致。

按照心理学的定义,IQ(智商)高于130的儿童被看作超常儿童,在同龄人中的比例大约为1%~3%。智商的测验一般是从语言能力和逻辑能力两个方面进行,如果再把其他潜能超常的儿童计算入超常儿童中,那么超常儿童在同龄人中的比例将达到15%左右。

既然超常儿童是确实存在的,那么“让那些具有超常潜质的孩子在常规教学中蹉跎,是智能的浪费,教育的失误”。超常儿童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具有高度的创造力,并能运用优良而不平常的方法和观念来面对问题和解决问题。他们不盲从权威,喜欢独立思考。这一特点使他们比同龄人更能迎接挑战,充满好奇心和学习热情,但是,这些特点也使他们容易成为家长、老师眼中“不听话的孩子”。

社会上有观点认为,对超常儿童给予特殊关照,让他们享受更多优质的教育资源是一种教育不公平。刘彭芝却认为,对超常儿童实施超常教育才是真正的公平教育,是对超常儿童受教育权利的尊重。

“教育平等不仅是给每个人受教育的机会,而且要提供适合个人的教育方式。机会均等并不能保证每个学生在教育过程中受到公平的教育,真正的教育公平应当是因材施教、人尽其才的教育。”在刘彭芝看来,超常教育正是承认差异的教育,体现了学生个性充分发展与潜能的最大发挥。“超常儿童的独特性要求有适合他们的教育,因此这些具有特殊需要的儿童应该享有基本的受教育的权益,我们也应该给超常儿童提供适合其发展特点和需要的教育形式和机会,这就像我们为残障儿童单独实施教育是一个道理。”

人大附中拥有超常儿童教育的实验基地——仁华学校,不少家长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考进那里。这使多年来进入仁华学校的竞争呈白热化。

但仁华学校并不适合所有的孩子。家长们的这种不理智行为也反映出了社会上对超常教育还存在着另一个认识上的误区:一些家长认为自己的孩子在某些方面比别的孩子强就是“超常”了,所以,不惜牺牲孩子的休息时间,对孩子进行排山倒海式的培训。仁华学校一位班主任说,他们在筛选中是这样界定超常儿童的:超常儿童是那些在语言、数学、音乐、体育、表演、绘画、人际交往等某一方面或某几方面具有超常的潜能,且人格健全、心理健康的儿童。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智能的某些方面超过一般儿童的孩子。

“这里的智能不是已经表现出来的能力,这和通常意义上的特长生概念是有区别的。”刘彭芝说,“一个学生会做几道数学难题并不意味他的数学智能超常,会用小提琴拉几曲动听的旋律也不意味着音乐智能超常,那可能只是‘超前学习的结果。我们所选拔的超常儿童,是真正在某一方面有超过常人的智能,在这一方面有着超常的学习能力和领悟能力,是真正潜能巨大的学生。”

其实,世界上很多发达国家也都十分重视超常儿童的教育。美国国会颁布了《天才儿童教育法》,政府建议为有数学及科学天赋的儿童设立特别的教育计划与特殊的学校,增拨专项经费;英国设立了9岁、13岁和18岁3个等级的“超常生国际水平测试”;印度设有专门的“天才儿童学校”,遍布全国。

而在我国,超常教育只有30年的历史,时间较短,投入较少,尤其缺乏制度的保证,仅是在一些中学和大学存在试点班,有少数多年从事超常教育的研究人员和教师,只有少量的超常儿童能够有机会接受适合他们的教育。

“造成超常教育萎缩的原因很多,除了教育体制、政策等客观原因外,其自身缺陷也需要反思。如教育理论笼统简单,教育对象基数太小,至今没有可以推广的鉴别量表,操作困难,长期限于实验班的小作坊,由于成才人数不能满足国家对英才的需求,自然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和发展。”超常人才专业委员会原理事长贺淑曼坦言。

超常教育最引人注目的是如何在少儿中鉴别、遴选出那些资质超常的人才,虽然世界各地对此各有各的高招,在我国,北京八中与中科院合作进行的鉴别也形成了一套系统。但贺淑曼认为,从整体来看,鉴别仍是超常教育面临的最大困惑,“超常儿童的选拔,至今无公认的量表。虽有一些量表,因测试人员极缺,收费较高,普遍推广有困难。”

“另外,鉴别还面临着超前教育、应试教育的困扰,家长对孩子进行超前培育,造成生源质量问题,这也是11所大学停办少年班的重要原因之一。”贺淑曼说,在香港,这一问题同样存在。“一些家长硬干,让孩子超前学习,于是出现了虽能通过测试但在后期学习中未达理想成绩的学生。”香港资优教育学院院长汤敏思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另一方面,超常教育人员编制、经费投入和教师专业发展等方面保障不力。“非智力因素才是成才的关键。”中国人才研究会副秘书长刘嵬说:“智商再高,如果意志品质不够好,也无法应对今后激烈的竞争。”“既然成就卓越不一定在于智力,费心费力地选拔智力超常学生的超常教育意义何在?”这是人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的问题。

与此同时,大众化教育时代的来临,使人们愈加追问超常教育的意义并开始思考教育公平的问题,如何兼顾卓越与公平,成为超常教育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台湾师范大学教授吴武典发现,近三四十年来,超常教育概念的重大演变,莫过于由狭义的智力优异(高IQ),走向广义化和多元化,从注重少数的精英主义,走向兼顾全民的才能发展。“所谓广义化,以美国为例,经过多年的演变,现在形成了对超常教育的新认识:‘资赋优异系指儿童或青少年在一般智能、创造力、艺术才能、领导才能和特定学科领域中,确证有高度表现潜力者。”

这些与时俱进的“超常观”,让我们看到人人皆有其天赋,只是类别不同,也使超常教育肩负起另一个可能:成就普通人的天才梦。

著名学者叶澜教授曾大声呼吁:不要在废墟上重建我们的教育理论。现在,超常教育也面临着这样一个命题,不是简单地打碎过去,而是有所借鉴,有所继承,从深入思考走向脚踏实地的实践。

超常教育面临的是改革,而不是否定,让理性的声音强大起来,才可能逼退某些“神话般的梦想”。最好的教育,应该是尽可能给孩子提供良好的生长环境,给孩子最适宜的教育,顺其自然发挥孩子最大的潜能,而不是违背教育规律拔苗助长。

一家培训机构在北京推出了“日出计划”,号称只要孩子从小接受他们的培训,10岁时就能赶超一个大学生。

培训班所收学员最小的只有9个月 ,最大的不超过10岁。该机构称不需要任何的筛选,只要交钱,所有的孩子都能成为“神童”。该培训项目分为4个级别,每个级别的收费不同,最高级的“宇宙级”只接收1至6岁的孩子,一年的培训费为14万元;其次的“银河级”“太阳级”“地球级”,分别接收1至13岁的孩子,一年培训费从18900元到500元不等。而培养这些神童的教师,仅是一些正在高校就读的大学生和研究生。

按该“计划”推理,神童是大可以“批量生产”出来的;孩子的智力水平与别的因素全无关系,只取决于一条——家长肯掏多少钱。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这一“宏伟计划”是否可以取代各类教育?

一般来说,稍有常识的人应该不会相信这样的“神话”。但现实却是,如此有违常理、常识的事,就这么有模有样、堂而皇之地出炉,且正在实施之中。联系此前形形色色的所谓“方案”“工程”,确实也打动过不少家长望子成龙之心这一事实,这类东西大行其道,其可能形成的严重误导,委实值得我们警惕。只有让更多的人明白这一道理,一些所谓的“计划”“工程”“方案”才会逐渐失去市场,我们才有可能摆脱教育的种种误区。

有专家说,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离不开家长的“神童情结”。不少家长执着地认为,自己的孩子智力如何超常,就像情人眼里出西施一样,家长眼里出神童,“家长们的神童情结很可悲”。其实,这种情结本身倒也谈不上可悲,只是这种情结倘若屡屡被人利用,这才是真的可悲——不仅是一些家长及孩子的悲哀,更是教育的悲哀、社会的悲哀。

望子成龙,人之常情,可一旦陷入无视基本教育规律的妄想,就难免走火入魔。比如,一度被炒得神乎其神的“胎教理论”,近来已被研究证明,并无科学依据。再如,本来针对少数学生的奥数班及奥赛之所以演变成了“全民总动员”,将众多学生裹挟进去,其中,有不少家长是出于孩子升学的现实考虑,但也不排除某种程度的“神童情结”在作怪。

“神童情结”的滋生离不开特定的社会文化土壤。如果一个社会长期未能形成一种信奉并遵守基本常识与秩序、承认基本科学规律的传统与积淀,那么,它往往容易排斥科学与理性,追逐传言,制造神话,轻信妄想。制造神话,相信神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背后是一种浮躁的、非理性的社会心态。而一些传媒不负责任的炒作,如对“哈佛女孩”等“榜样”的追捧,更为这种浮躁风气加了一把虚火。

失去梦想的民族是可悲的,但梦想与妄想之间,往往只有一步之遥。教育是为了“造人”还是“造神”?教育能在多大程度上塑造一个人?教育是不是万能的?这些问题,我们着实有必要一一加以回答。在此基础上,我们更应该认识到,教育优劣的标准也绝不是唯一的。

五、后记

在文章的结尾,不得不说说宁铂。

从北京一路南下,抵江西南昌,汽车一直向东,再抵宜春辖内靖安县,宝峰禅寺就位于靖安县城东北20公里处的宝珠峰下,江西佛学院设在宝峰禅寺的右侧,碧瓦飞甍,朱栏粉壁,我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宁铂对于我的到来并不意外。在此次见面前,我们已经在半年内多次电话短信联系过,但他是不愿被人打扰的,彼时,他夹着一摞书从我眼前走过,远处的门为他开着,屋里正坐着几十位听他讲佛法的学生。

“别叫我‘神童。”宁铂向我连连拱手。“神童”,一直是他身上被迫贴上的标签,他并不喜欢,甚至厌恶。五月的江西湿热极了,让人不由得心生燥气,宁铂微笑着伸手递给我一把蒲扇,摆了几下,面前的热气顺着话音驱散开来。

“你想了解什么?我的人生与当年上中科大少年班并无关系。”宁铂摸着光光的头,目光坦然。

他从孩提时的故事讲起,不时停顿,边讲边观察我的反应。这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以致你仍有问不出口的问题,他却能很快窥探到你的内心,帮你一一解答。

事实上,太少的人能去理解他了。宁铂关心的是那些生活中苦苦挣扎的小人物,这些人才是最值得帮助的,因为太平凡、太琐屑、太不值一提,所以无人问津,他们心灵上的痛苦和悲伤才会更加深切。

宁铂只是众多被外界追捧为“神童”的人之一,并不代表全部。他一再向我强调,他的人生选择只与自己有关,请不要放大“个人情绪”等等。我尊重且敬畏他,在很多个“神童”的身上,我似乎都找寻到了这样的影子。

聊天的时候,我时常会恍惚,我曾看过他那张流传最广的他小时候的黑白照片,坐在一间书房里笑得灿烂,我尝试着从这个面色白净、表情平和的中年人身上找到他过去的影子,很多年过去了,他的眼睛一点也没有变。

我先拟了几个问题,其实我最想问的就是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他又找到了什么?为何会安心过这种清苦、俭朴的日子?可以看出来,他没有什么钱。他每个周末都要去南昌,一大早就坐公交车出发,转几趟车,据说是帮人作心理咨询,可都是义务的,从来不收取任何费用。尽管我隐约意识到,这些问题没必要问了,我只不过想去证实自己的猜测而已。有什么会比追寻内心的宁静更重要呢?求仁得仁,又何怨乎?真正的幸福不一定和我认为重要的那些东西有关。宁铂脸上始终有一种超然、愉悦、平静的表情,这不可能是装出来的。那天我问了个很冒昧的问题,外界对您的猜测和争论这么多,可我从来没看到过您的任何辩解,您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宁铂低着头沉思了会儿,叹了口气,“辩解什么呢?随他们去吧。他们连我在哪儿出家都搞不清楚。我明明是在西双版纳,非得说我在五台山,其他就可想而知了。”“您打算一直这么下去吗?”宁铂突然微笑了,他盯着我,“啊,这不挺好吗,这有什么问题吗?”

在文章的结尾,也会时常想起刚20岁出头的张炘炀,他早年出名,却屡受挫折,在同龄人难以承受的这些重压下,他背负的不仅是父母的期望,还要面临社会的层层考验。

我不懂其他神童,仅从个人的认识来讲,我可能不认为神童的情商阻碍了他们的正常发展。会不会因果关系是反过来的,比如社会上对神童有了一种“完美”的期待,并且这种期待对神童形成了难以承受的压力。我以为,与其说是情商不足阻碍了神童的发展,不如说是神童的情商成长速度明显高于智商成长速度时,难以得到社会的温柔包容,最后才出现了社会“预期”的结果。

期待值高是自然的,但多少“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辛勤付出的结果是子女沦为平庸之辈。社会高期待的同时并没有相应的包容心和爱心。我见过更多的是社会在“反思”神童的成长模式是否合理,但很少见过有谁反思一下对神童的“固执”看法和“固执”期待。

对于宁铂的佛学修为,对于张炘炀及更多神童的选择,我不能猜测太多,这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但如果你坚持认为神童成功的唯一标准是长大后到美国留学做科学家或者企业家,那我除了对你的头脑表示同情外,别无可谈;但如果你觉得生命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或许这种可能性更为深广、更有价值、更有益于增进幸福,既能发挥自己的天赋,又能享受内心的稳固和安宁,那么,我想和你握握手。

如果说此篇文章还有什么遗憾,莫过于将已成稿的“北京八中超常儿童实验班”部分删除一事,只因未按学校要求,将部分段落作出“特殊修改”而被迫舍去,实为憾事。

作者简介:

李琭璐,女,1987年12月生于北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3岁开始发表文章。有报告文学《医患之间》《与死神争夺生命》《光荣与梦想》《我们来自八〇后》等,已发表报告文学、诗歌、人物专访、评论等各类作品65余万字,有报告文学作品收入年度选集。曾在本刊发表报告文学《一个中学生的学习札记》《落寞夕阳——中国农村留守老人现状采访记》《中国高考状元的悲喜人生》。现为农民日报社记者。

责任编辑 师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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