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

2016-10-12 13:50
金山 2016年9期
关键词:胡杨树沙粒毛驴

童年时代,我特别害怕重复的东西。比如,语文作业里错一个字,老师罚我重写五百遍,那是纠错的惩罚方式。满纸同一个字,我的手就颤抖起来。以至长大了,看见水龙头持续不断地流水,同一个形态,同一种声音,我就会焦虑不安。

这可能就是我喜欢文学的缘故吧?文学忌讳重复——雷同、模式化。小时候,跟小伙伴一起,在封闭的环境里,我就凭空编造绿洲没有发生过的故事。

我畏惧沙漠,有一个原因是:沙漠里所有的东西都在重复。不用说小小的沙粒,而且,由沙粒组成的沙丘,一座连一座的沙丘,形状、颜色,都差不多。一棵一棵立着或倒下的胡杨,形状、颜色也趋于沙漠。主宰沙漠的是由重复到了无穷的沙粒构成。塔克拉玛干沙漠,为何进去出不来——迷失其中,就是沙漠里所有的东西都在重复。

我读一年级时,连队紧挨着沙漠。有一天,刮大风,起沙暴,昏天黑地。我正在地里玩耍,怕被大风吹跑了,我抓住一头毛驴的尾巴。毛驴惊跑。我的身体离开地面,可我紧紧地抓住那条尾巴。我像一个气球,起起落落。父亲赶到,接过我。

父亲说:这小子,像只风筝,毛驴尾巴牵着的风筝。

风沙之中,到处都一样,唯有抓住毛驴尾巴。毛驴知道连队有它的圈。之后,我向小伙伴叙说我飘飞的情景,只能做一个风筝的姿势,却没法离开地面。小男孩都期望能起飞,像鸟儿。

我梦见了飞机(当时,农场有农用飞机),我喊:亚尔达西,把飞机开下来。我怎么在梦里脱口喊出维吾尔语?现实里,我会追逐飞机投在地上的影子,影子贴着地,毫无阻挡,跃过屋顶,飘过涝坝。

那一天,父亲从毛驴尾巴接过我,回到家,紧闭门窗。风沙似乎要破门而入,屋里点着马灯。父亲给我讲了个垦荒故事——怎么对付重复和迷失。

1951年,还是部队建制,父亲和战友们平沙丘,砍胡杨,开垦他们的未来的绿洲,唯独保留了一棵胡杨树,因为树枝上生出了一蓬绿。就如同战争年代打伏击,用绿枝编织的掩护帽。一蓬绿,就把这棵树,从重复的死亡中留下来了。它粗壮,可三人合抱。垦荒的战士,着装也一模一样,动起来,像移动的胡杨。

垦荒队的队长特别强调:要集体行动。可是,还是有个别战士失踪。沙暴会模糊方向,不止一个战士迷失在重复的沙丘里。寻找,归队。

队长,经历过抗日战争,他想出一个法子,在那棵又高又粗的胡杨树梢挂了一面红旗,他说:开荒收工时,就朝这面红旗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沙漠边缘的荒地还没有住房没有道路。那棵挂着红旗的胡杨树下,就是垦荒队的队部,包括食堂和会场。

有一次,起沙暴,父亲就是抱着那棵胡杨树。他教我:毛驴尾巴不保险,你要找棵树抱住。

我的反应是,抱着父亲,把他当做一棵胡杨,紧紧地抱着抱着抱着,不松手。我第一次闻到他身上浓郁的沙漠气息。

父亲突然说:风停了。

屋子里,所有的平面,都落了一层沙,遮蔽了大大小小物件的差别。于是,父亲说:你可不要随便进沙漠里玩,沙漠会把你玩得不见了。

小学三年级,体育老师姓何,是个四川人,他很凶,没见过他有笑脸。本来体育课留出一定的时间由我们自由活动,可他总是嫌我们队列训练不整齐,他用四川口音重复同一个口令:立正,稍息。

我也尽量响应他的口令,只是,重复做同一个动作,我的身体不听使唤了。他喊立正,我都稍息。要么超前,要么滞后。仿佛他单独跟我过不去。

何老师叫我出列——单个训练。越紧张越出错。别的同学都去自由活动,他也喊累了,让我自己操练自己。我喊口令,我做动作,仿佛分出的两个人,终于统一口令统一了步调。

可是,我的体育课常常不及格,直到考入师范,体育成绩还要补考,老师高抬贵手,才能勉强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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