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妮

2016-10-14 12:18乌耕
祝你幸福·知心 2016年8期
关键词:母鸡母亲

乌耕

1971年,我已经读初一,但还在离青春期一步之遥的地方研究蚂蚁上树。那时的人晚熟,据母亲讲,我们出生后三天才睁眼,而现在的孩子生下来就睁眼。

在我记忆中,这一年有两件事印象深刻,一是《闪闪的红星》上映,二是林彪事件。秋后,我们队传达中央文件,是在旱烟能呛死人的地窨子里,我当时的感觉是,自己被连根拔起了。

哥哥当兵也在这一年,因为姥爷的历史问题,这兵当得异常艰难。父亲要算社交能力极强的人,他找了所有能找到的人,最终如愿以偿。

这一年,我们村有两个当兵的,另一个叫王忠义。

我要讲的故事,主人公是王忠义的妹妹,叫蕙妮,比我大一岁。

啰嗦这么多,无非交代一下那个大的背景,不是过来人,你很难理解在那个时代,男女之事是多么石破天惊。比如从清末到民国,我们村不乏这样的事,但1949年后一个也没有。讲一件很小的事,你就可以理解那种氛围了:我们村一个爱俏的姑娘,突然心血来潮买了一双白色运动鞋。她只穿了三天就被哥哥没收了,但“小白鞋”的绰号陪伴了她一生。现在,她已垂垂老矣,但回娘家一进村,人们就会说,小白鞋来了,而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

一个姑娘,用一双运动鞋,搅动了一个村庄,而且“余音袅袅”。

蕙妮用稚嫩的身体和更稚嫩的青春,颠覆了一个村庄,也差不多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蕙妮没上一天学,因为女孩中她是老大,从小就要做家务。那个年代,有见识的父母会让孩子多念书,但这样的父母极少。那时,农民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是当兵。

我家是三队,蕙妮家是四队,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特殊的机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因为两个连火车都没见过的儿子,一下被闷罐车拉到了遥远的青海,从此两家不仅有了来往,两位母亲还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依当时的交通条件和人们的见识,在两位母亲眼中,青海要比西伯利亚更荒凉,比南北极更遥远。对世界的无知,对儿子的担忧与思念,使两位母亲经常依偎在一起取暖。这种情谊在农村是罕见的,及至后来两个儿子退伍并很快就形同陌路,两位母亲的情谊还是保持了一生,直到我娘去世。

我娘虽是文盲,但非常敏感,是她最早发现了蕙妮的不正常。说还是不说,她犹豫了一段时间,最后决定还是说。这是母亲非常优秀的品质:真诚坦荡,直来直去,而且刚烈。

村西有个“西柳湾”,是我幼时的天堂,我游泳和潜水的童子功,就是在这儿练出来的。母亲走到西柳湾的时候,恰巧蕙妮的娘在湾里洗衣服,顺便“淹”一只老想抱窝的鸡。那是春天,母鸡会在这个季节抱窝,也就是发情并渴望做母亲,而母鸡一旦想抱窝就不下蛋了。农民对付它的手段是物理降温:在母鸡翅膀上涂满淤泥扔到湾里,等它负重之下艰难地游到岸边时,捉住它再涂泥再扔,直到它“冷静”下来。

所谓爱,其实就是发热,先是身体热,接下来脑袋跟着热。热到一定程度叫发烧,烧的极限叫自焚。

蕙妮的娘正在湾边给母鸡糊淤泥,她不知道,比母鸡不下蛋更严重的事情,早在上一年的秋天就发生了。

我娘没有直说,只是点了一下:大闺女胖了不少,腰身有些肥……

这些话,加上欲言又止的表情,另一位母亲读懂了。她拎着没洗完的衣服和湿淋淋的母鸡,心急火燎地回了家,二话没说,撩开女儿缝了补丁的夹袄一看,当场瘫倒在地上。

蕙妮的腹部,勒着三条自己用烂布条拧成的布绳,已经怀孕8个月。

这位母亲有些粗心,但更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可能朝这方面想。蕙妮只有15岁,应该是刚刚进入青春期,这是个最危险的年龄,任何男人只要伸手都会唾手可得。孔子说:“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人的发育是身体先行而心智滞后,刚刚醒来的欲望,根本不知道方向与轻重。

勾引蕙妮的,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本家哥哥,是我们村第一个自由恋爱者。用家乡的语汇来形容,这个人很有些“街痞”,顾名思义,就是很像街上的痞子。我用了“勾引”这个词,意在强调二人的种种不对等。深夜,他们给生产队浇地,在无边的夜色与庄稼的掩护下,这样一个男人要想占有一个15岁的文盲姑娘,难道还需要动心思或力气吗?

蕙妮的父母和哥哥都是文盲,家中唯一读完初中且比较有头脑的人,正在青海服役。在巨大的耻辱面前,愤怒之下,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找那个男人,结果是没完没了的纠缠与叫骂。第二步是找大队,但大队是不管这类事的,因为没有先例可援,国家也没有政策。第三步是找公社,公安部门还来了人,但只做了个简单的调查就走了。那时,强奸的后果无一例外都是枪毙,但这不属于强奸。

折腾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于是两家继续没完没了地纠缠。这种纠缠有两个结果,一是仇恨的再生产,二是蕙妮成了我们村,乃至于十里八乡无人不晓的“破鞋”。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精神生活同样匮乏的年代,男女之事是人们最经常也是最好的消遣。

8个月的身孕已经无法流产,最后的结果是把孩子生下来送人。

从15岁做“破鞋”,到大约25岁嫁人,蕙妮如何从十年光阴中穿过,我无法想象。她的婚姻,也因为太高的知名度而没有按常规路线走,比如隐瞒真相,嫁入比较遥远且盛产光棍的远山。因为耻辱大到无法想象,因为背着“红字”走了太久,因为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人也就麻木反而豁出去了。就像已经身处火海,且火海无边无际,那就任由火来把我烧焦吧,因为挣扎是徒劳的。

加缪说,只有把这个世界看得不那么重要,你才能赢得自由。蕙妮没有这种哲学家的豁达,她和自己的母亲,把这个世界和舆论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但没有用,她们什么也左右不了,于是只能用已经没法要脸来面对。

蕙妮并不丑,当然也说不上漂亮,但身材比较高大且健壮。蕙妮最终嫁到了六七里之外,男人自然又穷又丑,且非常胆小无能。很快,蕙妮又成了附近的知名人物,因为她很不检点。至于放浪的动机,有人说是因为穷,借此生财以补贴家用;也有人说是生性如此,或者说得更直白也更难听:天生的破烂货。

对蕙妮的历史,丈夫是知道的,这是他们婚姻的基础。但所有的男人,包括动物中的雄性,都不会热爱绿帽子。大约在丈夫看来,结婚做了母亲,这个曾经的“破鞋”就会涅槃,但蕙妮没有。那个无能的丈夫没有辙,唯一的办法是跑到丈人家告状。

蕙妮的两个哥哥已经结婚单过,他们为这个“破鞋”妹妹顶了多年屎盆子,所以决不再来趟浑水。蕙妮还有两个妹妹,正在姐姐所带来的屈辱中待嫁,于是母亲带着她们前去干预,甚至数次捉奸。

最严重的一次“维和行动”是这样的:她们先打跑了那个奸夫,接下来把蕙妮捆起来,用鞋底扇她的脸,甚至是下体。蕙妮既不反抗,也不说话,任由她们摆布,早晚她们打得没有力气了罢手。但过后她依然故我,甚至更加放肆。

蕙妮一家人,没有一个风流的,甚至有些木讷。她的母亲非常自爱,这也是我娘与其保持终生情谊的主要原因。比如蕙妮出事后,她娘三年没有在白天出过门,走娘家都在晚上。再比如,她家很穷,我娘开始时送她一些东西,她坚决不要。为了送得真诚而彻底,我娘特意送到她家,但第二天她一定会完璧归赵,几个回合下来,我娘只好放弃。

对蕙妮的放荡,我娘困惑不解,很多次问我。我说,刚出事的时候,别张扬出去就好了。她恨自己,也恨这个世界,她这是报复,而且只有这样她才快乐。

母亲不懂,一个让全家丢尽了脸的人,有什么资格恨别人呢?这是个复杂的心理学甚至哲学问题,我继而给母亲打了个比方:一棵一直给压在大石板下的草,肯定会长得歪七扭八。

母亲似懂非懂。

这不是个“复活”的故事,因为没有聂赫留朵夫,也就没有忏悔与救赎。那场“野合”一闪而过,它甚至连“始乱终弃”都不是。

一朵尚未绽开的花蕾,让一个男人采下后丢弃了。它倒在了那个秋天的深夜,从此再也没能站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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