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被嫌弃的姑姑

韩青

某天与朋友聊电影，这些年似乎日本电影远落后于韩国电影了？其实呐，这要怪日本影像产业里的动漫和AV太具辐射力了，遮蔽了其他部分，加之中国国内电影市场对外国电影引进配额的限制，国内院线影城要进就进好莱坞的吸金大片，再剩点名额就留给和咱们文化商贸来往比较多的韩国，人们能看到的日本电影自然就少了。不过，大家也不约而同地说到日本主流电影代表作《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这部2006年上映的影片，获过许多奖，影响过无数人，如今十年过去，还能经常听到有人提及它，豆瓣上的评分指数高达8.6，圈粉儿跨年代的好几茬，俨然经典又时尚的治疗系文艺电影经典。而我之所以知道这部电影，是因为有个品位不凡的女同事，拿它来当实验影像课的样片：如何在一个令人唏嘘的人生伤感故事里，铺满各种各样视听语言形式的小彩蛋，好看，是必须的。

片长130分钟，结构稍复杂，一言以蔽之，就是一个青年人寻找他姑姑的生前身后事。剧情从青年阿笙突然被父亲抓差开始。父亲拎着一个白色包袱找到他，说几天之前他姑姑意外遇害，包袱里是她温热的骨灰，警察正侦办查凶，他要阿笙去整理姑姑川尻松子的物品。阿笙此前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姑姑存在，由此不断结交与姑姑相关的人和事，一段段拼贴出她波澜壮阔的传奇一生。这波澜壮阔，说的是电影画面风格，具体到女主的人生历程，则处处是窘迫酸楚到绝望心塞。

且说，小康之家的长女川尻松子，有弟弟妹妹各一枚，弟弟纪夫即后来的阿笙父亲，妹妹久美是个小病秧子。幼年时松子认为体弱多病的妹妹垄断了父亲的宠爱。比如，带着礼物回家的父亲，把公文包丢给迎在门口的松子，神情冷漠，转脸就格外和颜悦色地给妹妹礼物。松子发现她所有想讨父亲欢心的努力统统是白费气力。只有一次，很例外+意外，去医院看望妹妹的路上，松子与父亲难得地单独相处，她偶尔一个调皮鬼脸竟使父亲展颜一哂，从此，做鬼脸成了她的卖萌法宝，其宿命般的后遗症同时种下——松子与亲情、爱情、友情的关系都失去了平衡，她总要付出很多倍爱的力量，方能换得对方一点若有若无的爱意。而在这爱的不等式里，她永远渴望更多的爱。

天性爱唱歌的松子毕业后做了中学音乐老师，开始和体育老师约会。虽然她好心与妹妹分享恋爱感受，父亲却斥责她刺激了缠绵病榻的妹妹，但生活里有音乐有爱情，已经比较接近她憧憬的幸福人生蓝图了。可是，她班上的学生阿龙盗窃并栽赃于她，转瞬之间，犹如多米诺骨牌一波一波推下来——她被学校开除，旋即仓皇离家，遇到妹妹力阻，松子积怨暴发，顺口随手打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完蛋了。

而这，不过是序曲，上述只是故事背景，令人瞠目的爆料内容全在后面。

出走后的松子和颓废作家八女川彻也同居，此君自诩把人生奉献给了文学，能给松子的是拳脚相加的暴力美学，他最后留下一句“生而为人，对不起”，让松子在咫尺之遥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铁道立轨自尽。

半年后松子收获新爱情，作家冈野健夫是松子前男友的文学竞争对手，现在松子成了他的情妇。此君系有妇之夫，沐浴在爱情里的松子相信，凭自己的才貌完全能成功上位正室，不料，他对她的用心，全因为她曾是八女川彻也的女人，他要通过她，增强自己的文学自信心。所以，他大言不惭地坦白：我不爱你，更没打算和你结婚。

松子美梦成空，大哭一场之后，应征做浴池女郎，很快走红，还成了业界头牌。但更深重的心灵打击，接踵而至。经济能力充裕的松子回到家中，坐在父亲遗像前，企图与和她断绝关系的家族亲情和解，却意外发现父亲离世前三个月的日记上，每天都写着一行“松子还没有回来”。至此，松子精神崩溃。此前她坚信父亲根本不在意她，此刻她发现是自己错了，这更让她觉得进退失据，亲情之处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所，随便去哪里，随便和什么人在一起都行，只要能离家越远越好。

她和一个江湖小混混合伙谋生，结果那人骗走她所有财产，她一时怒起杀死对方。在逃亡路上遇到一个勤恳老实的鳏夫理发师，他给她剪了一个干净利索的童花头，她是他眼里的仙女，她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真好听呀，追踪抓捕她的警察站在理发店门口感叹着，坚持听完歌曲才进店实施抓捕。这时，她已经和理发师生活一个月，还学会了理发。她还没意识到这是她一生中的黄金岁月，在她爱的男人里，只有他不曾打过她。

从26岁到34岁，川尻松子在监狱服刑，出狱后直接奔回那家理发店，理发师早已娶妻生子，只得急急收住脚，黯然离去。不久，遇到狱友小葵，小葵做AV女优，还嫁了人，这是她唯一的友情，唯一平等交流的人，但小葵已为人妇。

某个雨夜，当年栽赃她的阿龙再次出现，松子与他痛述往昔，两人干柴烈火缠在一起，松子对小葵宣布：“我就跟着这个人，即使是地狱或者什么地方， 我也跟去。这是我的幸福。”友情被阻断，这致命爱情魔咒似的罩住松子，“不论是打我杀我，总比一个人孤孤单单好。”黑社会小混混阿龙入狱，松子安心等待着，幻想着与他生儿育女的未来，直到踏出狱门的阿龙一记老拳挥来：在他的人渣世界，松子的爱情太耀眼了，让他既痛苦又害怕。

松子被爱情彻底放逐了。她不再爱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介入她的生活，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吃东西、喝酒，坐在河边，无穷无尽地想念家乡。时隔十八年，小葵偶然在精神病院看到松子，是又丑又胖的邋遢老女人。这次邂逅让松子想起往事和自己的理发手艺，在幻觉里，她见到又爱又恨的妹妹，并给妹妹剪了一个童花头。她知道妹妹临终的最后一句话是：姐姐，你回来啦。这也是松子魂归离恨天之际听到的心灵召唤。

松子的一生，到此结束。阿笙对姑姑生平意义的寻求，亦同时提升到相当虔敬的人生价值高度：人的价值，不在于得到多少，而在于付出多少。作为与序曲相呼应的尾声，松子一生悲情的线人与肇事者阿龙，携一本《圣经》露身现形，他觉悟到松子的爱情，是一道神性光辉，是对他罪恶人生的救赎，松子就是他阿龙一个人的上帝。于是，他坚称是松子之死的施害者，激烈要求警察把他带回监狱。而目睹这一切的阿笙明白：阿龙是故意要重返牢狱，因为在没有松子的世界，他生无可恋。

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根据同名畅销小说改编，内中种种日本文化、永恒之爱、两性关系、女性主义、自我认知、父女情结、姐弟恋、苦恋、同性恋……可供猎奇与解读的角度多多。导演中岛哲也值得一说，他拍了近三十年广告才转身影视，属于大器晚成的大师，《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是他第二部电影作品，并凭借鲜明个人艺术风格享誉国际影坛，他特别爱在残酷物语的人生底色上玩影像反差和喻意翻转。除了华丽丽的实景真人摄制外，他还调用了400多个CG镜头（电脑制作的特效镜头）和动画，这些过目难忘的魔性画面，让倒霉的松子如同置身天真烂漫的童话世界。据说，这电影把很多人看哭了，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一颗心给裹进千言万言里沉沉浮浮，只能捉襟见肘地比划出个大概的故事轮廓来，依稀是老中医所谓的外感风邪所致的沉厚内伤，说来，算是文艺腔沉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