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

2016-10-18 15:58寒郁
雨花 2016年10期
关键词:志峰美玲

寒郁

如果一只鸟从高处俯瞰,这片小区呈现在它眼里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低矮而密集的楼群,几乎没有间距,横七竖八然而以其内在的秩序拥挤在一起,每栋楼里都住着几十户人家,哭笑唱骂,吆喝叫卖,谁家在阳台上炒菜,“滋啦”一声;谁在和老婆打架,注定打不出新意;谁在和来路不明的女人吱吱呀呀地交响;谁在响亮地吐痰;谁在晦暗地生病;谁在哭,谁在笑……种种声音搅拌在一起,闹轰轰的,嗡嗡着往上浓稠地蒸发,蓬勃地弥漫着尘世生活肮脏而芳香的气息。而各个楼顶晾晒的各色衣服在风中招展着,像是底层人生的一面面旗帜。

赵志峰就是上楼收裤衩的时候遇见隔壁那个女人的。后来想想,所有的事都可以追溯到那个猩红的黄昏。当时,他光着个膀子,冲到楼上,欲拽起晾晒的裤头就下去,事实上,他是下班后冲凉冲到一半才想起没内衣可换匆匆穿个大裤衩上来收衣服的。他从晾衣绳上拽下衣服,视线忽然明朗了一块,血糊糊的落日兜头灌了一眼,赵志峰眨眨眼,才发现衣服后面的围栏边立着一个身影。又是那个女人。松松地穿个吊带裙子站在那儿抽烟,对着红彤彤的落日。在赵志峰看来,这女人很讨厌,刚要转身,女人却应声转过脸,怯怯地笑笑。

赵志峰知道,她是为夜里制造的噪音而不好意思。因她总是在半夜轰轰响着那个破摩托三轮车,然后“哐嘡”一声打开外面的铁门,开门、进车、熄火、上楼、洗漱……这一系列声响让赵志峰很恼火。他的睡眠质量不好,很警觉,有个风吹草动都会醒,而他的屋子就在大门旁边,可谓首当其冲。等院子里重回安静,赵志峰往往眼看着被惊醒的浮浅睡梦,就像平静的水面上被石头砸出一个大窟窿,等涟漪退去,他再培养出睡意又得费一回事,赵志峰只有恨恨地骂一句或者狠狠咳嗽一声。

终于有一天夜里,当外面循例响起这一串熟悉的杂音时,女人刚把车子锁住,赵志峰忽然隔着门喊了一句:“就不会弄小点声吗?院里又不是你一个人住!”还粗拉拉骂了几句,然后他使劲摔了一下木门,让它发出愤懑已久的声音。

院子里的女人显然没有想到寂静夜里这突如其来的炸雷,刚要上楼,倒吓得“啊”了一声,身子在楼梯上一个哆嗦,差点摔倒。女人扶住墙,捂住胸口,却捂不住一颗怦怦跳的心。刚才在立交桥那里拉了一个客人,下车的时候不给钱还要造次,她是一路仓惶赶回的,这一刻,她蹲在楼梯上,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委屈和酸辛。

她叫杜琴。平日里见到门口住着的这个铁塔一样高大寡言的男人,无端的,她就有些怯,打个照面,他总是用一种嫌恶甚至略带仇恨的眼神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男人暗处里这一声吼,已是明确的警告,杜琴更是心里发紧。以至于一只夜里寻食的老鼠从她跟前倏然闪过,她都忘了发出惊叫。

自此,再回来的时候,她就尽量克制着不弄出声音,提前在路口就把三轮车熄灭,然后推过来,小心地开门,轻手轻脚地牵到院子里,再蹑手蹑脚地上楼……生怕再惊扰了别家,被人喝骂。

骂过女人第二天,赵志峰夜里睡到一半,忽然惊觉地想,今天没有惯常的聒噪声,倒不习惯了。在床上反复了几回,骂了自己一句“真贱!”起来往肩膀上搭了一条毛巾,去楼梯口前的水房里冲凉,冲冲身上黏腻的汗意,再睡。

这是淮河边那座被称为火车拉来的城市里一个寻常城中村,老城这一片房子都是外来务工人员聚集的地方,大多是八九十年代的那种低矮的青灰色老房子,在没改造赔偿之前先租给这些底层讨生活的打工者住着,当然都很简陋,这一个小院子里,上下两层住了大约五六家,共用楼梯口一个水房。

赵志峰想着院子里的邻居应该都睡了,毕竟这么晚了,身上就吊着一个裤衩,扛着一条毛巾进了水房,拉开电机抽水。新水,凉,冲着爽快。

水房的灯泡坏了,由里而外散发着阵阵的尿骚味,肯定是哪个哥们刚才接水的时候顺便放了点水。赵志峰从蓄水的缸里舀了一盆泼在地上,冲淡这股气味。却不想随着水落处,黑暗中划起一个模糊的亮弧,站起一个黑影,倒把他唬了一跳。

赵志峰后退一步,待看清,却是楼上的女人。他就有些气愤,大半夜的,你鬼鬼祟祟蹲在这里,不是成心吓人吗?他粗声粗气地说道:“哎嗬,我还以为撞鬼了呢!”气不顺,闪到一边,要回头走,等女人磨磨唧唧收拾完他再来冲洗。杜琴却站起来,捧着水盆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脚底下打滑,趔趄了一下。

赵志峰站在旁边,不知道怎么就顺势伸手扶住了。

扶住了赵志峰的脸就红了,不光脸红,脖子红了,眼睛也红了。只是黑夜里看不见罢了。因为杜琴也就是穿一个平底裤,凉裙还搭在肩膀上,连乳房都没盖上。赵志峰托住她的胳膊,她站稳了他仍没有放下,一时忘了。直到她说:“赵大哥,你下班回来了?”赵志峰连忙“嗯嗯”着,一时也没有了怒气,避之不迭地倚在墙上,让开路让她过去。低头看看自己,也没穿什么衣裳,一双眼就不敢看杜琴,但又没地方放,那么粗壮的大个子,竟然起了窘状。赵志峰心里粗糙地骂一句:“小婊子货!”

——在赵志峰心里,他一直就是这样带着浓烈反感和成见喊杜琴的。可就是这个他看也不起的“小婊子货”,这会儿让铁塔一样粗大的他,章法全乱了。

杜琴从他身边过去的时候,赵志峰看一眼她的眉眼,却看见她湿漉漉的脸上都是水痕。她肯定喝酒了,身上都是酒气。他想,原来女人竟然躲在水房里洗着身子哭了。赵志峰想是不是昨晚上吼的声音太大,吓着了她?这么一想就有一丝隐隐的惭愧。女人当然做得不对,但他这么大个男人,隔着门对人家吼,还把门摔得山响,确实有点鲁莽了。赵志峰心里一软,敌对情绪少了一些,暂且抛却平日对女人的嫌恶,语气似乎平和了许多,问她:“咋,你哭了?”

杜琴把水盆里的水浇在脚上,“没,洗头洗的,是水。”她匆匆抹了一把脸上,回头对赵志峰笑一笑,然而掩不住声音里仍有浓重的水分。

虽然很暗,赵志峰也看见她的头发是干的。他不知说什么了,给她重新接了一盆水,看着她端着水摇摇晃晃地走到楼上。

看着她上了楼,赵志峰站在那里,忽然有些恍惚。外面开始打雷,雨在雷声的召集下马上就要赶过来了。他接了水草草冲了几把,就回屋了。在关门的时候,楼上杜琴把水从栏杆上泼下来,借着闪电,像是泼下来半盆月光。谁知道那洗剩下的水里面有没有她哭出的两行?

赵志峰摇开电风扇,把自己搬到湿乎乎的床上,在隐隐雷声里沉沉睡去,结束这一天重复性的疲惫。

只是梦里,杜琴刚才那一对雪白的乳房总是在他眼前晃,像是一双鼓胀的翅膀,把他的眼睛都晃乱了。他想喊,喊出的不是杜琴,而是美玲……想一想美玲此刻不知在谁怀里睡着呢,赵志峰醒来,吐一口恶气。外面雨声茫茫,玻璃窗被打得哔啵作响,他点一根烟,在四面雨声中叹息了一声,对着梦里兀自揭竿而起的胯间那个东西扇了一巴掌,有点气急败坏。抽完一支烟,起来灌了一通凉水,又把自己撂倒在床上,继续拾起刚才的睡意。

早上,赵志峰天刚亮就起来,他是个厨师,一大早就要往店里赶,收单,买菜,给同事们做工作餐,每天比别人早到个把小时,一个月可以多得二百多块钱。然后,赵志峰这一天都是在嗞嗞啦啦的油烟爆炒中度过。他的厨艺不错,是跟师傅下过苦功夫的。学厨的时候没懈怠过,无论烹炸煎炒、小筵大席,他都弄得来。在店里他做的活不少,但工资不高,和他一起学厨的几个兄弟们都是酒店的厨师长或者都有自己的店面了,他还只是酒店的二厨。这个位子工资高不了多少,但却是承上启下最操心的,可能还是他太笨吧,总是出力不讨好。他也知道,怨不得别人,嘴笨,自恃厨艺高点,说话又带着冲劲,不会为人。

别的厨师和学厨,比如地水、陈辉他们,在客人少的间隙里,总是截住来下单的包房服务员说点段子说些黄色笑话活泼一下声色,哈哈地夸张而浮浪地大笑。他不会说,就被孤立地晾在那儿,一天都像个闷葫芦。起早摸黑上班下班,一天下来,弄得一身油烟臭味。到了晚上,厨师长、大厨、小厨们都走了,服务员、传菜生也都走了,赵志峰还得在店里熬一些火锅底料,第二天备用的,这些都弄好,他才下一碗青菜荷包蛋面条,当个夜宵,吃过了夹着自行车,回住的地方睡觉。

路过特色一条街的时候,那些姑娘们姿势撩人地倚门而立,穿得当然也很动摇军心。以前杨保和他合租的时候最爱说这个话题,什么那家店里来了“鲜货”,哪家的姑娘活儿好之类,真真假假杨保都知道,好像他是常客似的,而其实他那点儿工资一年半载也消费不起几次。就因为这个赵志峰才不愿意和杨保住一起,每次杨保一说这些,赵志峰都要不胜其烦地吼一声:“滚你狗日的!”赵志峰对做这一行的女孩可谓深恶痛绝,简直说不清什么道理。杨保却一招毙敌:“我又没说美玲,咋了俺哥,还不让我过过嘴瘾?”他还没说出“就是说美玲,你也不至于呀,谁拿点钱不都能上她的身……”,就被赵志峰杵过来一拳。赵志峰一贯那个鲁莽劲儿,这一拳打得不轻,杨保本来就很瘦削的脸立刻发生了巨大的弹性形变。杨保捂着脸,恼火道:“真有种,除了跟自己兄弟厉害!人美玲眼角都不夹你,千人骑万人压早都磨出茧花儿了,你还在这儿吭哧吭哧的自作多情,愣货,光棍蛋一个,活该!”——就这样,连一个能说说话的朋友也被他得罪了。赵志峰还嘴硬,扬着脸,冲杨保走出的背影道:“去毬,不和我好,拉倒!”……

赵志峰看着“洗头、按摩、足疗、保健”招牌后面的姑娘们,想,也许美玲就在其中吧。赵志峰这样想一想就觉得心内凄恻,眼目就有些泫然,对着那些店面遥远而伤心地啐一口,猛烈地蹬他的“破驴”,把自行车折腾得吱吱扭扭,疾驶中他撒开车把,前面溅起的风声像一堵透明的墙,刺激他不停往上撞,出了一身汗,才稍感快意。

冲完澡,听见楼上杜琴的电视开着最大的声音,赵志峰狠狠吐一口痰,甩上门。楼上的女人肯定又在营业。电视声音里夹杂着皮肉生意制造的特有呻吟。虽说隔着门,其实也听不到什么,赵志峰还是烦躁得很。“真贱,女人都是这么贱,给一点钱就叉开大腿不要脸!”赵志峰恶恶地想。

他一双眼睛盯在破电视机上看,可一对耳朵如绷紧的弦,时刻关注着楼上的动静。一个法制节目播送完了,赵志峰听见楼上开了门,随即下来一个男人。赵志峰开门去院子里收衣服,对着楼上下来的男人身影暗自“呸”了一下,被前面的男人听得正清,转过身“哼”了一声,发话:“嘴里有屎?”

赵志峰看清,是这个片区巡防队的周猛,五短身材,一脸肉,经常半夜“咚咚”踢开别人的门查身份证,是个无赖。但赵志峰不怕,瞪着眼还击似的看着他。

周猛说:“看,再看,眼珠子给你狗日的抠出来!”

赵志峰根本不理会,把门口盆里的洗脚水朝地上泼过去,周猛跳了一脚,看样子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一跳,滑稽可笑。躲过洗脚水,周猛回头点着手指:“嘿,你小子有种,没事,爷我慢慢炖你这锅王八汤,等着!”

赵志峰大喝一声,往前又逼近一步。周猛看敌不过,不停后撤,嘴里说着:“好,好!”然后歪歪扭扭地走了。

赵志峰十分解气地把水盆顿在地下,回头才发现他并没有什么衣服要收的。去水房接盆凉水,准备泼在地上,消消溽热的暑气。楼梯上杜琴披了睡衣也下来接水,或者说其实赵志峰听见楼梯口有动静才决定去水房的,他就是为了看看女人此时的模样。他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高占一层的道德立场。就像有一回他见到已是穿金戴银的美玲,坐在一个肥胖男人的车上,在满心自卑、委屈、伤心、气愤之外,竟然还觉得有一种虚妄的道德立场可以唾弃美玲华丽的堕落。

杜琴棉色的睡衣凌乱地挂在身上,眉眼低低的,脸色酡红,却没有赵志峰期望的羞耻模样。她的脸上只是疲倦和平常。杜琴道一声:“赵大哥,下班啦,今儿这么早?”

赵志峰晃着脊梁,盯住她,忽而觉得她和美玲有点像——所有的坏女人都像是一个样子——恶声恶气地回说:“是啊,你不也挺早吗,我听着还加班啦?”

这话不光是讥讽,已很伤人了。

杜琴没说话,转过身看着他,看了有片刻,轻轻叹息了一下,接了水,默默出去了。

像拳头落在棉花上,没有达到既定的效果,赵志峰隐隐地有一些失落。愣愣地看着杜琴一点一点从他身边走过,月光下,她的脸交织着柔弱的疲倦。赵志峰看着,心里的嫌恶慢慢根基不稳,竟掠过一些意料之外的疼惜。对于这种情绪,赵志峰还真是始料不及,就连带着把自己也骂了一顿,怎么可以对和美玲一样又坏又脏的女人怜惜呢?

但是,她的叹息,真好看呢。

赵志峰回过神,不知嘀咕一句什么,愣茫茫地回屋睡下。却一夜几次梦见杜琴轻叹时无言的侧脸。

第二天上班,临末很平常的一个青菜,赵志峰脑子里一会儿是杜琴一会儿是美玲的身影,七想八想,盐放多了一点,客人反馈回来,被厨师长臭骂一顿。正好老板来后厨巡查,厨师长额外板起脸,做给老板看,把赵志峰前后数落了好几遍。本来都是平常的厨房粗骂,诸如“眼瞎吗,盐和白糖都分不清?”“盐不要钱啊,你可着劲的放?”——但今天赵志峰却很不耐烦,不就一道菜吗,至于唧唧歪歪地嚷嚷半天?赵志峰拎起切菜刀“嗬”的一声砍在砧板上,用得力气太大,刀身颤颤着发着油腻的寒光。厨师长看看那光芒,再看看赵志峰比那寒光还冷的脸,才嘟嘟囔囔噤了声。

晚上下班的时候赵志峰被骂得气闷,顺手抽走了一瓶给厨师长他们那几个后厨的领导层喝的“竹叶青”,夹在外罩里,带回住的地方。反正他又不喝酒,他们怀疑也只会怀疑到地水、陈辉他们身上。管他呢。

临睡前,赵志峰揣着酒和几包在店里配好的火锅底料,上了楼梯,听动静杜琴是在煮饭屋里,赵志峰踅摸一番,最后把东西放在她门口的望春花的花盆里。在门上敲了两声,就下楼去。心说:“给你东西,才不是我心疼你,只不过是老子气得偷了厨师长的酒,没地方放罢了。”有了这个借口,赵志峰才满意地下了楼。

日子循例顺流而去,到得酒店厨房里,赵志峰每天要切割几百斤的鸡、鸭、鱼、猪肉、牛肉……把它们分割成每一道菜需要的形状。灶火明亮,鼓风机不停地吹,油烟一股股扑过来,菜单一张张下到橱窗来……常常忙得他脖子流汗。二十四五岁的人了,从学厨到掌勺,在厨房里前后侍弄了七八年,煎炸烹炒,他确实都可以把所有的菜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可他的生活,连同爱情,却与之相反,还是一片灰暗。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赵志峰就翻杨保留下的那几本金庸,这个时候他就特别怀念和杨保合租的日子,至少那个时候还可以和杨保斗斗嘴,听他讲一些荤段子解闷。直到那几本武侠都翻烂,再睡不着,赵志峰就没办法了,心里念说着“不想不想,那坏女人不值得想!”但简直忍不住,还是会想起两年前那次和美玲在城市天地广场的情景。

在杨保的数次鼓动下,单相思了这位笑容甜美的前台大半年之后,赵志峰才敢胆战心惊地约美玲吃饭,没想到美玲竟答应了。后来想想美玲其实是让他早从梦里觉醒,赶快拨开眼前他这个旁逸斜出毫无价值的乱枝,省得耽误她往前赶路。美玲一答应,赵志峰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还专门跑去买了身新衣服。

赵志峰请她吃的西餐,杨保给他出的鬼主意,说天天在饭店里肯定吃腻了,来个洋气的,保准美玲喜欢。可他忘了他不是杨保,不会那伶俐的说辞和圆熟的做派,结果,从没来过这种场合的他拙笨不堪,不知道怎么点,不知道怎么吃,也不知道怎么付钱,那么大个子,紧张得带动着桌子都颤抖,窘得脸红了一次又一次。他想,还好,至少美玲表面上没有笑话。吃过饭后,他们又去看了场电影,看电影的时候美玲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他还一个劲地去买零食,买了许多,美玲也没怎么吃,很有可能是出于礼貌,才陪他坐在广场雕塑下的台阶上。坐在台阶上美玲也什么话也不说,只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灯火。

晚风习习地吹着,广场上很安静。赵志峰从来没与女孩子这么亲密过,感觉就像在做梦,或者说就像在刚才电影的情节里。广场附近有一个新建的小区,豪华气派的大门内,是一栋栋漂亮的住宅楼。美玲一直盯着那片住宅楼在看。

赵志峰不知道她是否在幻想拥有其中的一套,他只知道他没有,对他来说,租个民房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他只是把那些住宅楼当成城市风景来看。赵志峰看着美玲因出神而愈发朦胧动人的样子,暗暗鼓了一回劲,握紧拳头,手心出满了汗,又鼓了一回劲,才敢嗫嚅着对美玲说:

“玲子,你看,我,我可以,追你吗?”

美玲看了他一眼,目光仍然聚在那些楼层窗户反射出好看的橘色灯光上面,等他结结巴巴说完,过了好大会儿,美玲才不经意间收回视线,歪着头娇俏地看他,戏谑地说:“怎么追呀,骑自行车么?”

赵志峰愣住了。

美玲咯咯地笑,笑声很好听。他没笑,他笑不出来。他再笨也明白了。

美玲感觉出他的受伤,又补回来一句:“我们都在赶路,可我是上下的,你是水平的,我们不会追尾。”说完,她还一贯好看又好听地笑,浅浅酒窝里涡着的都是笑意。但赵志峰知道,一切都是礼貌而已。

后来他没有再联系她。美玲也没联系赵志峰。美玲从酒店辞职跟了一个玻璃商老板,后来又听说男人玩腻了她,分了,她进了夜总会做“公主”。而他,没有那么多波澜起伏,依旧在后厨里烹炸仅剩不多的廉价青春,用以供养别人的欲望和声色辉煌……他后来想想,其实对美玲也恨不起来,她只是想要过上人上人的体面生活,并没有什么错。但是他总得去恨一个什么东西,既然恨不起来美玲,就只有去恨和她一样甘愿货卖众人的女人。

比如杜琴。

正在胡思乱想这些,赵志峰听见门被“咚咚”敲了两下,很轻、很小心。他照自己大脑袋上扇了一巴掌,把那些回忆齐根斩断,起来开门看看,只见门外放着一个纸盒,盒子里蹲着一个碗。碗里是掺着面粉蒸的槐花,不知道从哪儿弄的,还洒了香油,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

赵志峰知道,是楼上的女人。嘴说着:“嘿,还算有点儿良心。”出门看看,唯半月孤悬青天,楼上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灯已熄了。赵志峰捧着碗吃了几口,蒸得很好吃,不舍得一下子吃完,便倒在饭盒里慢慢品尝。看来女人的厨艺真不错,蒸得不粘也不散,嚼一嚼,还保留着新鲜槐花的植物香甜味道。赵志峰有一点感动。他家里穷,初中没毕业就下了学,一年也不定回家一次,好几年没吃到蒸槐花、蒸榆钱这些地道的家常菜了,这一碗菜,不光关乎味蕾固执己见的出身,还连着佝偻的父亲母亲,连着炊烟、黄昏、爬树掏鸟、下河摸鱼贫穷也快乐的童年时光。赵志峰却发狠:“一碗破菜,谁稀罕,喂狗还差不多!”

结果,没喂狗,他一点不剩地吃完了,看着桌上的空碗,捏在手里,想想,还得去还给女人。

上了楼,来到杜琴门前,赵志峰屏住气息,刚要敲门,抬起的手指敲下去,却扑了个空。

门开了。

他还没来得及和杜琴对看一眼,就傻了。一双手臂舒展开,抱住了他。手里的碗就掉了,“啪”,碎了。声音也很轻,像炸裂的云。赵志峰傻掉了。像一根柱子,立在那儿,就这样被杜琴藤萝一样抱着。

他想这坏女子到底是太轻佻了。但是这轻佻真好。他还没有这么近的听过一个女人芳香的心跳,他的呼吸暂停,眼神发直,心也乱了。赵志峰感到自己软软的,要站不稳,想要推开,胳膊却自作主张笨拙地顺势把杜琴环绕着抱起入怀。等意识过来,忽然像被烫了,又回到平日里对杜琴嫌弃的神态:“你不要这么缠黏,我又没带钱!”

杜琴像被蜇了一下,脸上都是和刚才摔碎的碗一样的表情。她低下头,退回来,想重新坐下,却撞到了床边的折叠桌子,仿佛被狠狠打了一个耳光。她把头转向月亮照进来的方向。杜琴负气地笑,她笑得有点神经质。她闭上眼睛,月光淋淋漓漓地,洒了她一脸。

其实,在这个地方,那些下岗工人,那些附近乡镇土地被征去了的妇人,那些聚集在这里在命运的翻手覆手里讨一份活路的女人,有许多比杜琴更甚,一入夜就站在街头,把自己零售。生存是如此地艰辛,这些女人迫不得已出卖自己仅有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好笑话的。底层的人,都像蚂蚁,在别人的脚底小心翼翼地呼吸,谁活得容易?

逃也似的奔回到屋里子里,没有开灯,赵志峰躺在床上,一颗心犹起伏不定,他反复回想着,刚才月光下,她虚无仰起的侧脸和脖子,是一种哀伤悄然流淌,并在屋子里弥漫。她也不是多么难过,但就是忍不住感伤。杜琴淡淡地抽烟,烟雾渐渐模糊了她的脸。她这风尘又妩媚的样子,看得他暗暗心生惊艳。赵志峰咽了几口唾沫,闭上眼,脑子里全是杜琴寂寥的身影,怎么都挥之不去,他就急了,折腾了一身汗,起来冲洗了几次,快到天明才迷糊睡去。

结果,赵志峰天明时就有些鼻塞头重,肯定是昨晚被冷水激着了,也没在意,晕晕乎乎骑着车子就上班去了。赵志峰自恃平常像堵城墙一样强壮,但不病则已,这一感冒就如山倒,还不到中午,身上就滚烫,烧得眼都迷离了,脚底下像踩着两团棉花。厨师长知道了,从大堂吧台拿了常备的感冒药撒到案板前,让他吃。

做厨师的嘴里都没有好气,都是跟着师傅奉承着从孙子一点一点熬过来的,一翻身做了爷,嘴都很臭。厨师长说:“你狗日的千万不能感冒,你一请假,老子得损失多少。”赵志峰就恼了,不吃那药。就像是给牲口一把草吃,不是让你长膘,而是怕你耽误干活。这也太侮辱人了。那些白色黄色的药片就不是药了,是轻贱,是毒。赵志峰不吃。心里本来不大爽快,切菜配料的时候使了蛮劲,砰砰砰砰的一阵,瓦块鱼切沙子鱼了,排骨不伦不类没有形样儿,切丁的他偏切成丝,切丝的他又切成方块。“不想干了?”厨师长吼。赵志峰也直了脖子吼:“对,不干了。”心里骂:“我日你先人!”气得就要走,被陈辉他们好说歹说才允了一天调休。赵志峰掉头就走。厨师长说:“狗日的,你还倔,能走就有本事别来!”

赵志峰口里还着:“不来就不来,老子还不稀罕!”

但出了酒店,赵志峰知道,他并无地方可去,即便换一家,大致也还是这个德行。哪里的钱都不是好挣的。赵志峰悲哀一叹,想,自己也真该想一想这辈子的出路了。

就这样一路烦乱,一直到住的地方,踹开铁门,再踢开屋门,摇摇干涸的水壶,烧上水,也没心思去吃药,鞋也没脱,就把自己掷到床上。赵志峰脸埋在席子上,忽然感到一阵孤独的悲伤,他想就是他现在病了,死了,大概也没有谁会来看看他,东想西想,迷迷糊糊睡着了,脑袋懵懵的,像煮烂了的剩饭。迷糊间,赵志峰不知发哪门子呆,想到的竟然是杜琴柔软的脸。

其间,他似乎闻到塑料烧焦的味道,又似乎有人在屋子里走动。可他烧得实在昏沉,眼皮上像两扇沉重的门,阖上了怎么也打不开。赵志峰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是黄昏。他睁开眼,就看到屋子里有一个女人的侧影,蹲在小桌子那儿在煮粥。赵志峰起身,正遇上杜琴回转的眼神。

“你看,把壶烧坏了你都不知道?”赵志峰记得是烧水了,但“热得快”把壶里的水烧干又烧烂,他昏睡间都不知道。“我刚回来吃饭,闻到味儿来看看,以为你屋里着火了呢。”

杜琴笑:“起来,喝点粥吧,平常健健壮壮的人一病就来得重,喝点粥顺顺,再吃点药,隔天也就好了。”

他才发现原来女人的声音,是这么好听,温暖而柔软。赵志峰侧过身,羞愧交织着感动。黄昏不再那么滚烫的光线被建筑物分割之后,仍有一缕照进屋子里来,晕染着落日苍茫的温情。赵志峰站起来,却犟着说:“谁让你管我的?我病死不也就那回事……”近乎顽童般无赖。

门开着,外面,院子里的绳索上晾晒的都是他的衣服,干净的脉络在光线里摇摆,屋子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赵志峰一句话噎满喉咙,底下的话他说不出了。

杜琴停顿了一下,望着他,慨然地笑:“你又看不起我,不是么?我也就是邻里之间尽点情分罢了,什么都不是……”杜琴敛起眼睛,眼里有迷离又无所谓的泪影。“你吃吧,我走了。”

杜琴上楼换了一身衣服,要发动三轮车出去了。她换的是一身碎花的蕾丝凉裙,看着很美,但质地肯定是劣质的,裙子下摆都皱了。赵志峰赶到门口,问:“你去哪里……”

杜琴停住,回头:“能去哪?西街口呗。”

谁都知道,西街口是这个小城市下等的红灯区。杜琴眯着眼,含住夕阳的光线,望着他。赵志峰也看她,两个人都没什么话。杜琴上了车,打响引擎,发动车子,车身颠簸着上路走远了。迎着夕阳,风有点硬,杜琴也说不出为什么,走着走着眼角忽然湿了。

赵志峰倚在墙边,久久看着拥挤的青灰色低矮楼群后面灿烂的夕阳,直看到夕阳落山,隐没不见,他才回屋里,平常狭小的屋子忽然显得阔大了起来。他坐下来,喝着桌子上的粥,心里有一个地方忽而涌动着柔韧的疼,刚才有一句话憋着没说出口,他很想说:“杜琴,我不想让你去……”

天黑之后,下了工的人们三三两两回来,各家各户慢慢喧闹起来,风吹来,赵志峰觑眼望着天际并不分明的一钩儿月,感觉到心里辽阔而葳蕤的寂寞。这屋子里实在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他心里清楚,但又不敢去想。这么多年,和他一起学厨的哥儿们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有的片子(女友)都换好几拨了,他还是笨手笨脚的没一点起色。赵志峰躺在床上,盯着黑魆魆的屋顶,在屋顶那些陈渍和霉斑中又浮现出杜琴柔弱而倔强的脸。

当铁门终于被熟悉地拨开,赵志峰马上知道是杜琴回来了。事实上他人在床上,耳朵却长在门外,以往的聒他睡眠的噪声现在却成了他的期待,一直等着外面铁门的门闩被拨响如琴弦。可隔着门缝,赵志峰看见随同杜琴一起上楼的,是披着一件汗衫坦胸露怀的周猛。当楼上在深夜循例响起不协调的电视声时,赵志峰心里像是吃了一个青柿子,说不出的酸、涩、苦,还有隐隐妒忌的恶心。电视声音被逼得消下去之后,升起的就是吵骂的杂音。主要是周猛在花样翻新地开骂。楼下的住户在骂声高昂处忍不住地咳嗽一声,嘀咕着骂一声,但也没有什么实际行动。谁都知道周猛是个孬种,没谁愿意去惹这个愣头青。

赵志峰却一刻也等不下去。蹑手蹑脚上了楼,潜在窗户下面,那里有泄露出的昏黄光线。赵志峰看见屋子里,周猛近乎赤身裸体在吃着凉菜喝着啤酒,杜琴在煤气灶上忙碌着。周猛喝着啤酒好像还不尽兴,顺手拿起床头前的一瓶竹叶青,要拧开,却被杜琴回过身用锅铲拍了一下他的爪子,给夺回来放在另一边。周猛骂:“上都上了,还不让我喝那点破酒?”杜琴并不做声,一身睡衣估计也都是被周猛用烟蒂烫出的大小窟窿。

赵志峰知道那瓶竹叶青是他给杜琴的。

杜琴炒好菜,背对着周猛把一些菜用饭盒装起来,放在盆里,然后端着去楼下打水。周猛留在那里喝着酒骂骂咧咧的含混不清。

杜琴拉开门,就看见伏在窗下的赵志峰。杜琴惊愕地张大嘴,反手关了门,忙扑下来扳住他的手,赵志峰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拎起窗户上压着的板砖,并举得很高。杜琴近乎拖拽着他,拉着他往楼下去。赵志峰瞪着她,杜琴还是把他往下面拉。直到楼梯口的水房处,杜琴才放开他,说:“你可千万别,他不值当你……再说,在你眼里,我也就是个贱女人……”赵志峰呼哧呼哧喘气,瞪着眼。杜琴反倒笑了,“病了还不好好休息,出来晾着?”

赵志峰气呼呼地说:“要你管?”

杜琴默言,把水盆里的饭盒递给他,说:“谁知在街口又遇上他了,缠着我,没办法……都到这时候了,你也吃点吧。”

赵志峰一巴掌打开:“我才不吃!”

水盆跌落地上,饭盒嚎啕大哭,饭菜涕泣于地。

赵志峰头也不回地宣判:“狗男女,不要脸!”

杜琴站在那里,冻住了一般,望着赵志峰的身影,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东西,进水房接水。楼上的周猛已喝得酒兴阑珊,扯着嗓子喊:“小婊子,死哪儿去了,给哥倒点茶!”

天要下雨是谁也阻挡不住的事情。下班的时候当杨保来酒店里找他,嬉皮笑脸说道:“哥们儿,中日之间那么深的仇恨还不妨建立邦交呢,你虽然也恨日本,但我还是决定抛弃前嫌,不和你计较,走吧,哥们,去街口请我吃碗大骨头面,哥一高兴,说不准以后还和你好。”还没说完,天上就一阵电闪雷鸣,把耳朵里劈的都是嗡嗡声。赵志峰换下后厨的衣服,说:“你不吃了?吃屁!打雷劈死你!”杨保说:“狗日的你还好意思说,都两个月了,要是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就不会主动去认个错?”

赵志峰收好衣服,猛地佯装劈过来一巴掌,杨保用熟稔而夸张的姿势躲开,赵志峰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说:“再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下回再惹毛了老子,你就真的玩完了。”赵志峰从放衣服的柜子里掏出一个铁盒子:“喏,狗日的,都给你留着呢。”铁盒子里都是烟,平常送菜的人给的,他很少抽,都给杨保留着。

杨保拨拉几下,挑出一支好烟,说:“嘿,算你那点儿良心还没就着面条都吃到狗肚子里去。”抽了烟,才说:“哥们儿给你说正事。”

赵志峰抢白他:“就你,能有什么正事?”

杨保问他:“你有多少钱?”

赵志峰说:“怎么,借钱?你都快要做厨师长了,一个月比我多一倍还会找我借钱?”

杨保说:“嗨,看你那出息,最多也就是能想到借你钱,你就不会想想把你那点儿存死的钱让它们下点儿小崽儿,就知道闷哧闷哧苦做,笨死了。”

赵志峰也不气,拍他一巴掌:“我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用你在这儿唠叨。说,又想打什么主意?”

杨保掐灭烟蒂:“大学城那边儿,兄弟准备盘一个小店,你干不干?”杨保把烟蒂戳到他眉毛前:“干不干?不干就借我钱,干的话连人带钱统统都给我拿来!”

赵志峰推他一把:“美得你!”

杨保从来就不安分,老是想着自己弄一个店面单干。“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小摊小店的手艺,做个菜都没法看!咱弄点小吃再弄点快餐,晚上整点火锅烧烤之类的,我合计了一下,应该不会差。”

杨保脑子转得快,他说他合计过,那估计差不了。

杨保踢踢他:“干不干吧,别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儿。”杨保继续说:“你要是觉得在这破酒店里窝囊气还没受够,那你就接着受!——爷们儿不拦你!”杨保起身就要走。

赵志峰拦住他:“哎,哎,你这人还长脾气了,我也没说不干啊,我总得想想不是。”

杨保抢过他的话茬:“你那脑子,想啥,再想就又没注意了,有啥想的,趁年轻,咱自己干一把,不成拉倒,挣多挣少心里痛快不是?”

赵志峰思忖着:“也是。哎,是不是你当老板我当厨子?”

杨保大笑,像个大领导似的起身拍拍赵志峰的肩膀,说:“小伙子这回还是很聪明的嘛,好好干,很有希望嘛。”

赵志峰并不生气,为人处事的周旋,杨保比他强,让他做老板他也做不来。赵志峰说:“美死你,早着呢,你先弄好店面我去看看再定。”

杨保说:“喳,好嘞,这必须的,为了给你挣点娶媳妇生娃的钱,是得考虑周全。”吐了几个烟圈,一回头,杨保问:“哎,哎,这人,正说着话呢,你去哪儿?”

赵志峰打着一把伞,又把杨保的一把伞也夹在胳肢窝下,已经一头扎进雨里,想起来什么似的,“噗噗”奔跑起来,把杨保手无寸铁的留在酒店门口的屋檐下起急。杨保要是知道赵志峰的动机,肯定会在后面拍着巴掌骂:“狗日的,见色忘义的家伙,为了个破女人就把兄弟晾在大雨里,可真有你的!”

赵志峰深一脚浅一脚,脚步带着他最后奔跑的方向竟然是西街口。

这一场雨下得如狂草,太即兴,赵志峰赶到西街口的小广场,看到杜琴和一些路人都在广场边一个银行卷闸门前伸出的长檐下躲雨。杜琴把手遮在眼睛前,她的三轮车停在路边,薄薄的车篷被粗大的雨点打得哔啵作响。隔着雨帘,赵志峰把伞掀在一边,看着杜琴湿漉漉的脸,他挥挥手里的伞,杜琴眼里闪过一道光。杜琴淋着雨欲跳过水洼奔过来,被他抢先一步用伞罩上。杜琴踏着溅起的雨线,发出夸张而快乐的尖叫,是他没见过的明亮模样,雨水中,杜琴仍笑得金黄,引得檐下的人纷纷往这边看。

杜琴在伞下大声斥责他:“不是感冒还没好利索吗,咋又淋雨?”

赵志峰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跑到这里给她送伞,本来想着把伞丢给她就算完事,可看她那副由内而外突如其来的快乐样子,赵志峰憋着的一句“我生病你帮我熬了粥,现在,谁也不欠谁了”就没说出口,只把大一点的伞倾覆其上,说:“给你。”

杜琴伸手接着伞角滴落的水花,说:“不,我要淋雨!”明亮的眸子望着他,完全就是女孩子的任性脾气。赵志峰心里一麻,似乎也有水注满了,要往外溢。杜琴的孩子气,反衬出他的傻气,他愣了愣,突然拉住杜琴的手,说:“雨大,回去吧。”

杜琴就笑了,说:“好。”却撇开伞,在雨中张开手臂沿着人行道尖叫着奔跑了一段,娇小的身子散发着活力,跑出不远,再回头看着他,他赶上来,她又撒欢一样跑了一段,再回头看他,笑。

杜琴这样水洗过一样清澈地一笑,赵志峰忍不住要原谅她所有的过往,心里的芥蒂变得稀薄。赵志峰心说,她多像个小女孩,多可爱……

过了刚才那一阵,雨已经不是太大了。杜琴张开臂膊就像张开翅膀,她的翅膀淋湿了,飞不起来,但她看着天上,眼睛里也是快乐的。赵志峰心想,平日里她背负的风尘太多了,是该在雨里好好洗洗了。

天色黑了,街旁的路灯细脚伶仃地站着,一副对人世间的悲喜很撇清的样子。杜琴像是尽了兴,不再奔跑和喊叫,乖顺地回到赵志峰身边,仰看他的脸,说:“我今天好快乐,没想到你来……”

赵志峰也有一丝说不出的辛酸和和感动,喉头发哽,不再是平日粗门大嗓的语气,而是轻柔地说:“杜琴,你又哭了么?”

杜琴笑,那笑是一瓣一瓣打开给他看的,如同花开,杜琴说:“是雨,我才没哭。”

杜琴说完还向他吐舌头,舌头调皮得像一只小狐狸。赵志峰看着她,意识到她其实也并不比他大多少。他觉得杜琴现在的样子才真好,可以这样灿烂地笑。此时他很想听听她的故事,想和她说话,好像她的过去未来都和他关联。

杜琴在街边店里买了许多小菜,让赵志峰坐车上拿着,发动三轮车回去了。坐在车里,赵志峰不知道这个夜晚接下里会发生什么,拎着一大兜子卤菜、凉菜,赵志峰甚至有些紧张和兴奋。

夏天的雨就是这样,大赦天下一般,云收雨散,溽热也被洗刷而去,没过多久,一轮皎月便在干净的天空,独自清莹地亮。杜琴停放好车子,站在院子里,看着天,忍不住说一句:“好月亮!”

上楼前,赵志峰把手里的袋子给杜琴。杜琴笑了:“你不上去吗?”

赵志峰有点局促。杜琴拉他一把:“怕啥,我还能吃了你呀。”杜琴问他,“哎,你说这月亮好么?”

和杜琴的落落大方比起来,赵志峰胳膊腿哪儿都不合适,局促得要死。也不敢看杜琴,结结巴巴地说:“好。”

杜琴却偏要逗他:“那你说,为什么好?”

赵志峰看看月亮,又看看杜琴,终于憋出一句:“你说好,就好。”

杜琴清泠泠地笑。搬出折叠桌子,摆好菜,拿出上次他偷偷给的那瓶竹叶青,也不开灯,就坐在门口那一汪月明里。赵志峰没喝酒,人已先醉了几分。这一会,他却连杜琴的来历故事也不想听了,只要在月亮下这么相对坐着也是好的。平日里他很少喝酒,今天却频频举杯,啜一盏月光,看一看杜琴,落眼处再经过阳台花盆里凤仙花的浮香,赵志峰想,原来酒是那么地好。

再这样喝下去他准会醉的。他起身,带动一桌子的天光云影,言语间已经带着可爱的度数了,摆摆手,说:“不喝了,不喝了。”要往楼下走,却迈不出去步子,待要坐下,又不好意思。踟蹰不舍间,还是杜琴爽利,直接拉住他,杜琴眼睛里藏着两枚小月亮,看着他,也不说话。赵志峰舌头鼓动了几次,终究也没破土而出成一句完整的字眼,看着杜琴,早呆住了。等得想吞吞吐吐说点什么来打破这危险而芳香的氛围,刚要启唇,却被杜琴一手堵住。她怕他再说出“我没带钱啊”之类的浑话,她怕啊。赵志峰也怕,还是堵住了好,什么都可以不用说了。

赵志峰想起什么似的,“噢”了一声,飞快地下了楼又上来,手里捧着一个小包裹,递给杜琴。杜琴口说着:“什么呀,还包这么严实。”然而等到她打开,就屏住了气息,抱在脸前,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

其实也不过是一件碎花裙子。杜琴就欢喜地落了泪,赵志峰也心有感应,抿了抿眼睛,然后憨憨地说:“那天看你穿的那个,都打皱了,前几天路过店面就买了这个……也不知道合适不?”

杜琴就在他面前,脱掉衣裳,换上。裙子显然大了一些,杜琴仍然像葵花一样灿烂旋转,口说着:“真好看,真好看,我喜欢……”听得赵志峰又心酸又温暖,真想抱住她,再给她买一百件、一千件。赵志峰喊了一声:“杜琴”,咽了咽喉咙,喉结浮沉着,很渴的样子,欲言又止,又喊了一声:“杜琴……”

杜琴转过身,揩了揩眼睛上的水星,望着他笑,笑得很坏,很美好。

窗帘敞开怀抱,月亮翻过破旧的门窗,将整个床都照亮。赵志峰像做梦一样,那么大一块月光像一个池塘,他不会凫水,唯一能抓持住的,就是池塘中央的杜琴。赵志峰一身蛮力,却门不对门路不对路,在棉花上使猛劲,是杜琴给他铺引道路,小岗平阜,一草一木,都给他打理清楚,他才不会迷路。赵志峰的手抚摸到杜琴头发上,终于像一艘小船摸索着进入自家的港湾,劈波斩浪却也温柔流连起来……赵志峰伤感而感动地想,女人真好啊,原来女人是这么好,怪道狗日的杨保老是和他说女人呢,怪道有的人为了女人命都不要了呢,有个温暖的女人真他妈的好啊!

杜琴拿着赵志峰的手,一直放在她的胸口。月光下,她的乳房洁白饱满,是赵志峰在梦里想象过无数次的模样,像一对睡熟了的白鸽子,并且收起了翅膀。杜琴拿起他的手,覆盖在上面,赵志峰想了想,用平常择菜的手法显然不合适,就换了勾芡的匠心和雕花的耐心。杜琴说:“傻人,摸摸它吧,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没有了。”赵志峰不明就里,还愣愣地说:“飞走了么?”杜琴也按着另一只白鸽:“你摸摸里面,硬,前一段查出来的,增生。”杜琴做了个切菜的动作,“割掉了,就没有了。”杜琴还笑着,倒像是说别人的事情。赵志峰想起来了,那天夜里,云芝躲在水房里哭,可能就是因为这吧。赵志峰笨拙地亲吻着身下的杜琴,心中柔情发作,忽然很想流泪,也说不清为什么。

杜琴不让他多想,赵志峰也想使劲疼她。两人的温柔太用力气,近于绝望和凶狠。到了后来,赵志峰汗涔涔的,要撒开手喘口气。杜琴不让,依然把他匝得很紧,让他继续用劲抱着。赵志峰溺在杜琴布置的水里,赵志峰还想继续往下沉溺,赵志峰想淹死我吧,淹死才好啊。

杜琴咬着他的耳朵:“我是一个坏女人啊……”

赵志峰也贴着她的耳朵:“你别说了,我知道。”

杜琴箍紧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是又怕你又欢喜你啊……”

赵志峰也气喘吁吁地说:“你别说了,我知道啊。”

杜琴说:“你很笨啊,笨得很啊!”

赵志峰说:“我知道啊。”

杜琴说:“他们都欺负我,我心里苦,你不要再对我吼……你要对我好!”杜琴哭了。

赵志峰也流了泪:“好,我对你好,对你好……”

月偏下弦时,杜琴正在和赵志峰讲她的故事,杜琴说:“俺男人是亲戚介绍的,陈四楼煤矿你知道吧,就在城北那边,他原先就在那儿上干活,下窑,他没得手艺,但有膀子好力气,就下矿出力,挣钱也不少,够我们俩用的了。他人不坏,可命不好。”杜琴说:“我的命也不好。”赵志峰没问她,过了一会儿杜琴又简略地说下去了,“下矿的人最怕见啥,知道不?——白老鼠。就像世上临死的人怕见乌鸦。那天他们一个小队七个人都扒出来了,我去看,许多小白鼠在地上跑……你说,这不是命是什么?”杜琴抵在他的胸口,神情陷入久远的回忆而呈现出哀怨的迷离,“刚一开始,脚下‘轰隆一下,塌了,村里的人膝盖都软了,就往矿区跑,都说不好,肯定是瓦斯爆炸,后来才知道是进水了,挖到水龙王了,就往洞里填黄豆啊,吸水,我疯了似的从家里背豆子,背了几十次……填不满那个黑乎乎的无底洞啊。结果,批了十五万,没得我一分,让他爷娘弟兄分了,说是替我保管,我要是能守住过个十年二十年这钱再给我。我守了两年,不是守不住,是受气,在人家眼角缝里活日子,守到我都记不得那死鬼的脸了,我就说,去他娘的,老娘不守了,没意思了,就偷跑出来了,自己挣自己吃。不说了,说也没意思。”

赵志峰不吭声。他才觉得以往对杜琴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厌弃和讥刺,是多么地浮浅和幼稚。憋了很久他才说:“杜琴,我看错你了,你好厉害!”

旧事已散,好梦阑珊,那一点回忆也像失落在黑暗里的烟花。她不是孤独,因为早已习惯了;也不敢说寂寞,因为还要辛苦挣扎咬牙生活。这个夜里,对着月色,她只是有些皎洁的寥落,杜琴说:“好几年我都没这样和人说过话了。”

赵志峰撩开她脸颊上萦绕的鬓发,在月色掩映下,她其实还很姣好,还很年轻,却不知他是发癫还是故意,偏说:“你不和周猛说这些话吗,他天天来你这里?”

杜琴的脸色急转直下,近于低吼:“别提这个赖种!”过了一会儿,抽了支烟,她的眼睛里柔和下来,“这会儿别提他,好吗?”

他没吭声。

杜琴忽然就打他,在他门板一样的胸脯上雨点一样捶打,她打着打着自己的眼睛也禁不住下雨了。“我一个女人,有什么办法,我要出车,我要拉客人,我要过生活,他是地头蛇,我不让他睡不让他打骂我能安生吗?”杜琴仍打他:“你说,你说,谁会护着我?”

赵志峰十分孟浪地翻起身,巨大的身躯像一排浪头,一下子就把杜琴席卷入怀,像摇晃一朵花一样摇晃杜琴的肩膀,赵志峰说:“我,我!”

老实说,杜琴被他粗鲁地又抱又摇,很疼,但杜琴心里欢喜得很,烟花一样炸开,再一次从眼眶里从嘴角里都溢出来。她觉得不行了,必须得大声哭出来,想哭她就热烈地哭了,风风火火的,哭得繁花似锦、绮丽多彩……杜琴一下子哭了个痛快。

但是还没等赵志峰对杜琴说出“别做这个事了,我和我兄弟要做个快餐店,你来帮我吧,干干净净挣点钱堂堂正正地活!”外面的铁门就粗暴地响了一下,在杜琴所营造的温馨之夜,这响声如惊雷,显得特别不合时宜和刺耳。杜琴侧过脸警觉地听了一下,就知道是谁了。周猛在院子里往楼上走的时候,经过赵志峰的屋门,啐了一口,骂一句:“狗日的房东也够抠门的,连个灯也不装!”

杜琴在屋里道一声:“他来了,你快走!”

赵志峰没理会。很镇定地穿衣服,找趁手的工具。杜琴急了:“你干啥?”

“我下去弄死他。”

“你疯了!”杜琴说,“我刚才骗你的,我不喜欢你,说着玩的,哄你个傻子,你还当真了,赶快走吧,下次记得一起给我钱……”还没说完就被赵志峰逼到墙角,瞪着她,眼睛里冒出大火,吼道:“你说谎!”又说:“我才不怕他!”

赵志峰转身,杜琴要拉住他,被他一把推倒在床上,杜琴欲要再拽住他的鲁莽,被他一句话溅开:“要么我给你钱,不白睡你,咱俩两讫;要么老子睡了你,你就是我的人!”赵志峰粗嗓大喉地逼到杜琴眼前:“你说,你要哪个?”

杜琴愣住了。

这几句话说得硬斩斩的,近于蛮不讲理,杜琴被他推倒,斜躺在床边,头也被床头柜撞得生疼,但杜琴多想他再这样莽撞推她一次,再这样吼她一次。杜琴想着想着脸上就漾满了笑意,眼睛里浮着一层水花,杜琴彻底倒在地上,倒下之前,她抚摸着落下的裙子,说:“傻大个,就算你说的都是醉话,老娘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

赵志峰继续吼她:“死?你想得美,过几天还等着你进店里刷盘子洗碗呢,饶不了你!”

杜琴无声地笑。那种笑,真他妈的好看啊,能好看死!

赵志峰撩起被子撒过去,罩在杜琴头上,这边一手拉门,一手送出去一丝寒光,光芒落处,应声溅起一声上天入地的嚎叫。杜琴埋在被子里,心里抽紧,随着这声惨叫,她却看到了一道彩虹迸发似的在黑暗中闪耀。

周猛的胳膊上挨了一菜刀。

赵志峰“呼”地推开门,周猛只感觉带动一阵风声,就被一只脚从楼梯口踹下去了,周猛的叫声于是也呈现出遍地滚落的破碎之状。他很快明白过来所处的形势,这一次连一句“你等着”都没说,只高叫几声,就抱着胳膊冲出门去。

赵志峰回过身,翻过刀背,这不过是一柄苍老到年久失修的家常菜刀,赵志峰握惯了厨房里厨师用的大厚刀,对这把刀其实看不上,但很满意刚才它的表现,冲探出头的杜琴说:“我说没什么好怕的吧,跑了,哈,比兔子都快!”

杜琴没他那样乐观,问他:“真砍住了?”

赵志峰不喜欢见她这样子:“咋了?难不成你还请他坐下来喝酒吗?”

杜琴说:“喝你个头!”推他,“你快走,他肯定不罢休,很可能是叫他巡防队那些人去了,你走,黑里他不一定看见是你砍的,快!”

赵志峰说:“把你留下?说是你干的?我才不走,一人一百多斤,奶奶的,我怕他的啥?”

杜琴起急,用肩膀往外扛他,急得浑身打颤,嘴里说:“不是怕不怕,是不值当得吃这眼前亏,待会儿他们人多,你斗不过!”

赵志峰的犟脾气上来了:“别推我,要走你走!”

杜琴停下来,久久看着他,说:“我作孽,把你诱上来喝酒、睡觉,真是作孽!”插上门,“好,咱都不走,死一起好了!”

很快,铁门再次啪啪作响,这一回来了有四五个黑影,都带着电棍,往楼上挺进。他们踹开门,高度矿用探照灯直对着赵志峰的脸,强光下赵志峰来不及遮挡刺痛的眼睛,就听为首的周猛说:“立交桥下通缉的强奸犯就是他,我看着像,打!打完送派出所!”

拳脚和电棍就铺盖下来了。赵志峰心里分明,这样打群架他没一点胜算,不死也残,他只有抢住一个人一下子打趴下,才能震慑住其他人。可是他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先是背上被砸了几棍,接着肩膀也疼得发麻,然后耳朵上掠过一丝风声,太阳穴那里就洇出一片血红……

赵志峰咬着牙,脑袋被砸得嗡嗡叫,在一派纷乱中只听见杜琴在喊:“别打了,你们别打了!”……杜琴不停地喊:“不关他的事,你们别打了,求你了……”终于被周猛骂一声:“小婊子货,敢勾着野男人对付我,我弄不死你!”然后一脚踢在她肚子上,杜琴痛得脸都灰白,惨白的脸上不断往下滴汗。杜琴的哭声在一个高音之后就是隐忍的悲泣,而周猛的骂辞却不断推陈出新,接着噼噼啪啪,不知道是不是打骂中骨头碎裂的声音。

周猛还在声嚷:“我说这小子最近敢给我龇牙,原来你俩早勾搭上了啊!”

杜琴的哭声渐渐矮下去,她的那种哭声一开始就像是一种哀鸣,不是示弱,倒像是悲愤。她一边解开自己的衣服,一边对那周猛吼叫:“你他妈不就想白睡我吗,你来啊,来睡啊……”周猛更加恼怒,薅住她的头发,往墙上撞。

赵志峰捂着一只被砸伤的眼,在棍棒挥舞中,也都能看见。当周猛撕扯起杜琴的裙子时,他猛地奋起一声,觑个空隙,用胳膊死死夹住身边挨得最近的那个人,他的眉梢都被砸得血肉翻卷着,却仍像个狮子在吼叫,一直推着那人往墙上去,他用的劲那样大,撞到墙的时候整个屋子都震动了一下。赵志峰握起的拳头还想往周猛脸上送,旁边的电棍更加凶猛,他的头上、脸上、脊背上都是血痕,赵志峰破口大骂,这骂声换来更惨烈的殴打。他刚想护住头,却听见脑门上惊起一道凶狠的风,接着嗡地一下,眼前就有黑的、红的蝴蝶纷乱地飞……蝴蝶都不飞了,都消失了,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只听见杜琴撕心裂肺地高喊:“你们这些狗日的都住手啊!”

菜刀砍的不是周猛,而是她自己的胸口。

周猛停住了打她的手。杜琴的头发披散着,脸颊和嘴角都是血迹,她一手捂着胸口的刀子,一手指着周猛说:“你个狗日的,让你白睡不过为了车子载个客不被你们扣留,你以为老娘真怕你啊,我受够了,现在我有男人了,你敢打他,我跟你拼了!你不是有种吗,刀就在这儿,你再往我心口里捅一下,你来,来啊!”

周猛惊愕地看着杜琴,刀锋没入她的身体,露在外面的部分一点点朝着他逼近,杜琴的眼睛炯炯发亮,血污的嘴唇也奇异地笑着,逼视着周猛,往他跟前走近。杜琴朝他脸上吐一口:“你来啊,捅死我啊,你不是有种吗!”

周猛一节节往后退,直退到墙角,反手胡乱摸着墙,终于扶住,他看着杜琴,眼神都瘫了。那些巡防队所有的弟兄也都停下了,脸上带着一种被霜打的神情惊讶地看着杜琴。看着看着就和周猛一样,眼睛深处写满冰冷的恐惧。杜琴仍旧笑着,胸口的血往外涌出,染红了衣服,像一朵太肥艳的鲜花,她继续朝周猛走着。周猛扶住墙,慌张得像将要倒下的人抓住一个拐杖,他终于支撑不住,近乎狼狈溃逃般说:“操你妈,你厉害,老子服了……”周猛的话里似乎带着哭音。

那一群人看真的要出了人命,吓得连连后退,然后纷纷下楼,一哄而散。

赵志峰已经躺在地上,艰难地闭上眼睛。在闭眼之前,她看见杜琴的身体也如一道缓慢的流星,在往下坠落。他心里骂:“傻女人,你真是个笨蛋啊,扎自己,你傻啊!”他落下两行泪,并不觉得浑身的痛,只是想:“傻女人……”他的眼泪落下来,砸在地板上,发出轰隆隆的寂静声响。

杜琴瘫坐在地上,还对他笑,说:“还有酒没,又想喝了,真他妈跑得比兔子还快啊……”赵志峰两只眼都肿胀着,伸出手寻找她,杜琴抓住,说:“让你走,还不走,好了吧,本来就丑,这下更丑啦。”赵志峰笑一笑浑身牵扯的疼,疼得咝咝吸气,攥住杜琴的手,说:“傻婆娘,你真是个傻婆娘啊……”赵志峰掰开自己的眼皮,看她,样子特别滑稽,像在做鬼脸,赵志峰龇牙咧嘴地说:“你还笑!你那扎得严重吗,疼吗?”

杜琴扒开衣服给他看,“喏,我才不傻,就扎在乳房上,不深,就一点,反正这个说不定也要割掉呢,哎呦,你快别让我笑了,一笑可疼!”但她还是忍不住,一朵笑就漫步到了嘴角。

赵志峰摸摸身上,摸了一圈,发现一个零件也没少,骂一句:“这帮狗日的,也就这回事嘛,不也没把老子打咋的嘛。好,我们接着喝酒!”杜琴看着青一块肿一块的他,过来捧住他的脸,笑着笑着,眼泪哗哗地落。

赵志峰想翻过身抱抱她却“哎呀”一下,杜琴问:“哪儿疼?”赵志峰说:“估计肋骨断了,使不上劲,狗日的电棍还真狠呀!”

杜琴就匍匐到床边去拨电话,赵志峰说:“你报警吗?”

杜琴说:“得说说理,不能就这样便宜他们!”

赵志峰苦笑:“以前杨保老说我傻,他个坏蛋爱说俏皮话,老说俺们那儿穷,肯定是当初造我的时候停电了,活儿是摸黑做的,偷工减料了,所以我才这么智商可疑。你说他狗日的多能!他说我笨,我看你比我还笨,赶快给杨保打电话,这会儿叫他也别想睡个好觉!”

杜琴被他转述杨保的俏皮话说得又笑又疼。赵志峰念了杨保的号码,杜琴打过去,赵志峰粗声吼一声:“三分钟之内,快来,我想好了,把我存着的所有的钱都投在开店上,快来拿!”挂了电话,赵志峰就哈哈笑。他想现在他也真值了,有一个好朋友,还有一个他自认为比他还笨的傻女人,他斜着肿起的右眼,眨巴着说:“这帮狗日的,他们蹦跶不几天啦,我现在也不恨他们,要不是闹这一出,我也不会和你亲呢,杨保认识的人多,报不报警等会咱听他的。”赵志峰挪不动身子,他已经没有力气抬起胳膊,只小范围的做了个手势,是抱她的意思,他说:“腰上使不上劲,我要是真瘫了,那可咋办?”

杜琴堵住他的嘴,说:“不许说,我还盼着你和杨大哥开店挣了钱,给我这个乳房开刀做手术呢,你说,我能不能盼着这一天?”

赵志峰梗起脖子:“那咋不能,能,一定能!杜琴,你看,月亮又从云后面出来了,我身上疼,心里却美得很,杨保这个家伙估计在路上耽搁啦,你给我唱个歌吧,以前我常听你在水房里洗澡的时候唱,我喜欢听。”

杜琴说:“你多坏蛋,见面板着脸吼我,背地里却偷听我洗澡,看着老实,也不是好东西呀!”

赵志峰嘿嘿笑,央告她:“杜琴,你唱吧,我想听。”

杜琴坐在地上,月光洒下来,落满她身上,杜琴把伤口包扎好,把裙子理好,杜琴的脸色有一种像水一样的温柔,连她用手拢长发的动作也柔美好看。杜琴启唇,轻轻唱,歌声在屋子里回环迂回。他掰开眼睛,抬头看看天,天上的月亮好亮,赵志峰回过身,觉得杜琴好美。窗外,阳台的破花盆里,杜琴种下的米兰花,正开成一嘟噜一嘟噜的小酒杯,这会儿盛满月光,还未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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