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锤子酒

周进平

父亲好酒。

他曾经说他喝过锤子酒，说这话的时候，是我女儿一岁的生日酒宴上，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锤子酒的故事。

1988年的冬天，父亲工作的工厂已经倒闭半年，年关将近，一家五口要过年，新学期又要到了，学费是我们这个家庭一笔最大的开支。父亲听人说，后山外湖里有野藕可以挖，很粗壮，过年煨汤特别好。父亲赋闲在家，心里苦闷，于是决定去挖藕。第二天，他挑着一副担子就出门了。母亲中午做了饭给他送去，陪伴了父亲一整个下午。太阳快要下山，他们一起走在夕阳里，父亲在前，一副担子在他肩上颤颤悠悠，母亲踏着细碎的步子，跟在后面。34斤，母亲在挂历上记下了父亲第一天的收获。

那年的冬天似乎是在故意为难父亲，特别冷，雪下了好多天，一个多月都是冰天雪地。父亲要穿过那结冰的田埂，走大约半个小时才能到外湖。湖面已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他先敲开冰块，破开冻僵了的湖泥，雨鞋被冰块划破了，只好赤脚站在里面，不停地挖，让身体发热，极冷的时候，血会从毛孔里渗出来。

湖面被茫茫白雪所覆盖，唯在父亲挖藕的地方有一块黑色，显得特別扎眼。累了，父亲就躲在挖过的坑洞里，从怀中拿出一小瓶白酒，喝两口，没有下酒的菜，酒只是为了御寒。火辣的白酒在他的胃里搅动，他把手握成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膝盖。这就是他所说的锤子酒，喝一口，捶几下；喝一口，捶几下。我不能理解，这一捶一捶地打在身上，是为了取暖，还是难受。

爷爷那个时候还活着，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去看父亲，可怜自己的儿子受着这样的罪，爷爷老泪纵横，劝他回去。父亲说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父亲几乎全身都贴满了膏药，腰酸腿痛得站不起来，每天要吃几次止痛片，每天带一小瓶酒，累了，冷了，就喝点锤子酒。那一年冬天，父亲挖了65天藕，一天都没有间断，挖出了过年的费用，挖出了开年的学费。

那天，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喝锤子酒的故事，却生出了“那时真有这么苦吗”的疑问，我只记得那一年父亲每天挖藕，晚上计算着收获，乐呵呵的，没有一点苦的样子。我们问他冷不冷，他说干活怎么会冷呢？我们要跟他到外湖去玩，他说谁去打断谁的腿，在家好好学习。

听了锤子酒的故事，我知道父亲其实还有许多类似的故事，只是我们都不知道罢了，那些苦都被他一个人吞进了肚子，给我们留下安稳平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