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岁月长

2016-10-24 17:46马家辉
特别文摘 2016年19期
关键词:麻将桌牌局打麻将

马家辉

小时候一家九口住在一个五十平方米的小单元,挤呀挤,毫无生活上的舒适度可言,除了有着一种非常独特的便利:打麻将,完全不必担心找不到牌搭子,四人一局,整整足够开两局,还剩下一位挤不进局的倒霉鬼可以负责倒茶递水。

所以我家是热闹的,几乎每个晚上都有麻将局,有时候一局,有时候两局,若有邻居或亲友到访,还可以背贴背地坐开三局。

狭窄的空间奔腾着喧闹,噼噼啪啪,叱喝笑骂,麻将桌上的高低情绪在局促的房子里翻江倒海,如海啸,但不是淹没房内的世界,而刚好相反,是把外面的世界远远隔开,让麻将桌变成一个孤绝安全的小宇宙,你沉迷在里面,忘记今夕何夕,甚至如广东人所常说的,“连老爸到底姓甚名谁都不太记得了”。

成长于此,我乃练就一心二用的好本领。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或吃过晚饭,家里有人设局,人声牌声,嘈杂于耳,我却仍可蹲坐在麻将桌旁的小桌子前做功课,偶尔还抬头瞄一下牌局的高潮迭起,八卦一下谁输谁赢,算是做功课过程里的中场娱乐。90后年轻人经常自诩善于multi-tasking(多元操作),面对计算机同时进行几项活动,我于四十多年以前早已如此,自六七岁接受母亲的“麻将启蒙”以来(我母亲的教育哲学是:只要懂得加减乘除便可学懂打麻将,同理,学懂了打麻将便更有利于学习加减乘除!),就如此,十分钟读书写字,三分钟围观家人的麻将活动,再五分钟读书写字,又围观八分钟,有时候更会被临时征召加入战局,客串十五分钟,结束后再度把眼睛放回书本和作业本之上。

桌上乾坤大,麻将岁月长。麻将桌是我跟亲人交流得最紧密最开心的所在,多年以来,坐下聊天,闲话家常,经常聊到第二十分钟之后便扯出家族史的恩怨情仇,翻脸了,不高兴了,谈不下去了。然而坐在麻将桌前,专心打牌,输也好,赢也罢,都是刺激紧张的情绪交流,而这交流,有着“纯净”的面向,纯粹由一百四十四只麻将牌堆砌而得,成于此,败于此,成败转头空,当牌局结束,众人离场,把麻将灯捻熄,一切灰飞烟灭,无负担,无责任,不涉感情却又能够拉拢感情,是非常妥善的家庭娱乐。

所以到如今,家庭聚会,我和姐妹们依然争取机会跟父亲母亲打个三四小时麻将,在麻将桌上忘掉岁月,忘掉怨怼,忘掉恩义;在桌上,我们平等对待,所以轻松愉快。

我七十多岁的“哲学家”母亲便曾在麻将桌前感叹过,能多打一场就多打一场吧,天下无不散之牌局,最终谁都要离桌。

我笑道,“放心,妈,日后你去了,我会在你灵前烧献一副纸麻将,附带三个纸人,做你的牌搭子;呀,对了,另外再烧四个佣人,替你们斟茶按肩。”

你真乖,儿子。母亲一边伸手摸牌,一边回应。

(摘自《爱上几个人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图/陈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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