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与茶书

2016-10-24 18:29杨扬
特别文摘 2016年19期
关键词:陆羽铁观音绿茶

杨扬

盛夏来临,守在家里,喝清茶,看茶书。有朋友打来电话问,喝茶就是喝茶,要看那么多茶书干什么?想想也是,书案前又是书,又是茶,本来不大的地方,推来搡去,手忙脚乱,弄不好茶杯倒翻,不仅没有享受到应有的清福,反而弄得一团糟。不过,茶书犹如神助,有茶书和没茶书,究竟是感觉不一样;看过和没看过,更是不一样。古往今来,喝茶的很多,懂茶的也不少,但能够将喝茶、品茶的经验凝结成文字,而这文字翻来覆去,又能敷衍成章,流传于世的,可谓少之又少。

茶书中,真正称得上经的,当然要数陆羽的《茶经》。陆羽之前的一千年,人们已经开始喝茶了。“茶之为饮,发乎神农。”但专家考证,九经之中,无茶字。中国人的饮茶之风,起于战国和秦汉时期。但那时的喝茶,在今天看来,有些匪夷所思。茶叶煮熟之后,放些盐等佐料,和汤而食。那情形,与喝菜汤差不多。从喝茶之风的兴起,到陆羽《茶经》的诞生,这中间不知道产生过多少奇奇怪怪的喝茶方式。有些人是宁愿喝酒,也不愿喝茶,因为喝茶与吃菜差不多,而且又苦又涩,真是活受罪。一个专门形容喝茶为苦差事的名词是“水厄”。所以,苏东坡说“唐人未知好,论著始于陆”。《茶经》问世之后,混乱的局面为之改观,很少再有人抱怨说喝茶是水厄。此后的一千多年,正本清源,中国人的喝茶方式,虽经历了煎茶、抹茶乃至泡茶的变迁;也不断有文人墨客、风雅人士续写、补写和编写茶书,但也只是续写、补写和编写而已。各种借题发挥的茶录、茶论、茶谱,不乏奇思妙想,但无法从根本上动摇《茶经》的地位。

2010年出版的《中国古代茶书集成》,收有中唐至清末的114种茶书。以经为名的,只有陆羽的《茶经》。2015年出版的《中国茶书全集校证》,下限放宽到民国初年,收有101种茶书,其中陆羽《茶经》的正统地位,没有丝毫改变。文物出版社即将出版的50册《中国茶文献集成》,想来也将延续以往的茶文化传统。茶书作为典籍的一种,历来受到文人雅士的喜爱,也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化象征。看看中国的历朝历代,茶书的兴盛,与文化的兴盛,应该是同步的。20世纪80年代,陆定一在给吴觉农先生主编的《茶经述评》写序时,满怀希望能够看到新茶经。上海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过一部新编的《中国茶经》,但是不是陆羽《茶经》意义上的新茶经,没人敢说。

喝茶需要茶书吗?需要的。这不仅是经验总结,也具有指导作用。不妨讲讲我自己的体会。今年五六月间,去福州、苏州和常州,那都是有好茶的地方,季节也是春茶收获的时节。在福州,去一所大学的茶艺实践基地。那店老板听说我喜欢铁观音,就对我直言,现在我们福州人喜欢喝岩茶啦,岩茶不伤胃。我不拒绝岩茶,但店商的话不太相信。在那里工作的学生为我考虑,专门从茶叶基地选送来新炒的铁观音。临别时,一再嘱咐,茶叶要放冰箱冷藏。没几天,我去苏州开会,晚上进了苏州大学对面的一家台湾人开的茶叶店。老板闲来无事,与我神聊,一边泡茶,一边告诉我他的喝茶心得。其中有铁观音、乌龙茶放在紫砂茶叶罐里,常温保存就可以了。他见我面露疑问,就取出自己的所藏,专门挑了几种,当场沏泡,让我品尝。的确,常温保存的铁观音、乌龙茶,茶味不失,十分纯正。后来遇到一位苏州朋友,向我推荐碧螺春红茶。碧螺春绿茶倒是每年都喝,但碧螺春红茶从来没有尝过。茶商在西山,晚上过不来,让我回沪后等快递。他特地关照,常温下放着,现在不要喝,等秋天再用。回上海后,收到一包茶叶。去了塑料外包装,连纸袋一起,动也不敢动,就照他的吩咐,常温下放着,等秋天再喝吧。但我心里一直打鼓,会不会将一包好茶就这么糟蹋掉了?6月到常州,去一位朋友的私人博物馆看他的紫砂壶收藏,随后喝茶。茶是他家里的帮手泡的。一上口,我说是宜红啊。主人也喝了一口,回答说是宜红。不过,他马上皱起了眉头说,这茶放久了,不能喝,换掉。主人自己跑去里间取来新茶,重新沏泡。有前后宜红的对照,新沏的宜红,的确味甘而醇香,别有一种甜美新鲜的滋味。临到告辞时,主人送我两盒宜红,特别关照,这是有机茶厂定制的上好红茶,明前宜红。我就问,是不是要常温保存?他说不行,必须放冰箱,否则,几天一过,茶叶就没用了。

我知道绿茶的储藏一定要放冰箱,而且一般都是一年为限期。新茶出来,前一年的绿茶基本就没用了。但我也有意外的体验。有一次清理冰箱,发现三年前的一盒温州三杯香绿茶忘记在冷冻柜里。看看还没有拆过封,丢掉太可惜,于是,拆封泡了一杯尝尝。茶水入口,那种清香,如陈年的美酒所有,几乎是贴着舌根一直往上窜,挡都挡不住。陈年的绿茶,还有如此香味,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过了两天,拿来再泡,发现放在常温下的这盒绿茶已经不能用了,茶汤发黄,味道也变了,像一朵枯萎的花朵,神气全无。所以,茶叶的藏与不藏;藏于常温下和冷冻室,真是大有讲究。从实用的角度,茶书是可以给人以指导的。

茶书有实用的一面,茶书还有更高远的境界与格调。回味一下读茶书的感受,最大的快乐,是作者别开生面的个人体会和绵绵不绝于耳的细声叙述。茶书用今天的话来说,都是小叙事,哪怕是帝王将相,一旦落笔,想对喝茶问题发表一点看法时,朕啊臣的那一套,全都落幕,剩下的是有关汤汤水水、树木草叶和坛坛罐罐所引发的无边遐思。

在古代,茶不是人人都能喝到的,至于名贵的好茶,更是一种奢侈品。能够喝到好茶,又能够写茶书的,当然不是一般人士。《三国志》中,吴国国君孙皓,特别器重大臣韦曜,“密赐茶荈以代酒”。茶,成为皇上礼待大臣的物品。唐代的湖州紫笋茶,更是宫廷专供。每年春天采茶,役工达三万人。这一点点紫笋茶,普天之下,有多少人能品尝到呢?那些有缘喝到神品者,又有几个人会想到茶与道的关系呢?只有那些真正热爱茶,痴迷于茶,对茶有独到理解的问道者,才有可能由茶悟道,由一片绿叶,扩展到天地人生的玄思,在文字的书写中,体悟茶与天地人的关系,为后世来者,留下宝贵的文字记录。

所以,每当翻阅茶书时,我总想知道前辈先贤中,都是什么人在写茶书。有专家曾对114种古代茶书的作者进行统计,发现其中72部茶书的作者,籍贯是江苏、浙江、安徽、福建。其次是四川、湖南、湖北、江西,占22部。河北、陕西、山西、山东占4部,但这4部茶书作者,虽是北人,但都长期出仕南方茶区。换句话说,历史上的茶书作者,大都与茶区的分布有关。从朝代情况看,唐、五代时期,茶书作者没有江苏、浙江人。宋元时期,茶书作者大都为江浙皖闽人士。24种宋元茶书,福建人写的就有16种。在那个龙团凤饼独占鳌头的年代,福建茶一枝独秀,压倒千树万树,闽籍文人当然是天下茶书的理想作者。明清时期,江浙的茶客后来居上,垄断了茶书的话语权。84种明清时期的茶书中,45种的作者籍贯在江浙。当然,在他们的笔墨底下,茶书议论的对象不再是龙团凤饼,而是龙井茶了。

喝酒喝茶,都是喝,但道不同不相谋。俗话说,“俗人饮酒,雅士品茶”。明代文人冯时可为常州夏树芳所撰的《茶董》写序,序中比较了喝酒与喝茶的差别。他说“酒德为春,茗德为秋;酒类狂,茗类狷;酒为通人,茗为节士。……与夫酒有酒祸,波及者大,茶特小损,即称水厄,亦薄乎云尔。”在胡吃海喝的饮食世界,茶如谦谦君子,一旦与此同道,即使凡夫俗子,好像也变得清洁干净起来。不像酒肉,与此沾边,总有一股子江湖气。

(摘自《文汇报·笔会》 图/陈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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