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中之墙:今日伊拉克目击记

2016-11-01 21:14刘怡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44期
关键词:萨达姆伊拉克

刘怡

这个在无政府状态中重新诞生的国家,依然深陷于族群分离和“滚木效应”带来的重重麻烦之中。但以个人威权和纯粹的武力压制社会潮流的时代毕竟已经远去,希望蕴藏在对差异的容忍和适应中。

在杜胡克省一处尚未建成的难民营,三名自辛贾尔镇逃出的雅兹迪派平民在此暂时安身。“伊斯兰国”武装进逼摩苏尔以西的雅兹迪派聚居区之后,大批辛加尔镇居民被迫逃入山中避难,最终被库尔德人武装“人民保卫军”救出

知名旅行手册《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的撰稿人已经有整整7年不曾踏上巴格达的土地了。在2003年“伊拉克自由”作战的筹备阶段,美军曾经采购了一批90年代后期出版的《孤独星球》中东分册,以弄清伊拉克全国特别是巴格达全市的建筑和道路分布状况,并制订相应的进攻计划。但从2009年开始,即使在制裁年代也照常出入伊拉克中南部地区的《孤独星球》撰稿人中断了对这个国家的记录:部分原因是伊拉克政府迄今为止尚未恢复旅行签证的发放,部分原因是全国安全状况极为紧张。2016年版的《孤独星球》中东分册仅仅收录了伊拉克北部库尔德人自治区的交通、住宿和景点信息;对占全国总面积超过80%的阿拉伯地区,手册的忠告是:“不可能也不应当成为任何游客的目的地。”

2015年4月13日,一名伊拉克安全部队士兵在巴格达巴勒斯坦饭店的露台上警戒。画面正中是昔日曾竖有萨达姆巨大铜像的花园广场,背景中可见灯光灿烂的“斋月14日”清真寺

但对一个初次光顾巴格达的外国观察者来说,安全状况带来的紧张并没有那么直白显明。对“伊斯兰国”正面进攻的胜利降低了主要城市的恐怖袭击案件发生率,在我逗留于伊拉克的两星期内,巴格达仅仅发生了一起自杀式爆炸案。反而是拥堵至极的交通状况,足以令任何一个来自世界其他地区的旅行者感到胆战心惊:上一次系统的城市规划和交通设施扩建是由波兰克拉科夫的米亚斯托规划设计公司在1973年实施的;在那之后,绵延不绝的战火吞噬了政府的预算空间,道路改扩建和社区翻建几乎从未进行。43年时间里,商店、停车场和广告牌从各个角落自顾自地冒出来,外观、规格毫无一致性,使整个城市的面貌变得凌乱不堪。而在美军入侵之后成片竖起的“布雷默墙”和铁丝网,更使许多主干道变成了严格的交通管制区,塞车状况更为严重。数百辆“悍马”吉普和架设有机枪的皮卡车在公路沿线四处设岗,随时叫停过往车辆并进行严格的检查:四车道就这样变成了两车道。而在拉希德区这样的老城巷陌,许多街道甚至不设交通信号灯,完全由汗流浃背的警察人工放行车辆。任何一次横穿底格里斯河的出行都要花费一个小时以上,包着头巾的小贩轻巧地在车流之中穿行,向焦躁的司机们兜售劣质红茶。

1916年阿拉伯大起义的领导者、麦加大谢里夫侯赛因之子费萨尔(前排正中)在1919年巴黎和会上,他后来成为现代伊拉克开国君主。中排左二为后来的伊拉克首相努里·赛义德准将,右二为英国传奇游击队员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上尉

经历了超过30年的内外战争以后,伊拉克依旧不是一个缺乏活力的国家:开设有该国第一家苹果专卖店的巴格达商场大楼(Baghdad Mall)即将完工封顶,欧式理发店鲜艳的招牌就悬挂在伊玛目侯赛因的绿色旗帜之下。年轻人用各种型号的旧款iPhone和华为手机登录Facebook,身穿巴塞罗那和皇家马德里足球队的队服。在卡迪西亚公园的摩天轮下,我甚至目睹了一群包着头巾的年轻女孩用自拍杆摄下她们的合影,与全球各地的同龄人毫无二致。但总有一些迹象在不断提醒我,这毕竟是一片社会秩序尚未完全恢复常态的土地:每天停电3次到4次是正常现象,在毫无标识的政府机关大楼或官员私邸附近徘徊可能招来警卫的直接枪击,十几个民兵组织的纹章以及牺牲战士的照片就挂在路灯下方,买到一本美国印刷的英文书比买到一支美制步枪要困难得多。用《孤独星球》的话来说:“激动人心,但也令人生疑。”

2003年美军入侵伊拉克期间,一名消防队员正尝试扑灭油井燃起的大火

两个星期的观察尚不足以遍及伊拉克的每一个角落,但已足够建立对这个国家的大致印象。随着对“伊斯兰国”的军事行动接近尾声,遍地士兵和枪支的伊拉克需要重新适应属于正常国家的生活方式。市民需要住房,学生需要教师,城市需要稳定的电力供应、下水管道和高等级公路,放下RPG火箭筒和AK-47型步枪的年轻人需要从头开始学习阅读与书写。最重要的是,那些不近人情的防护墙和铁丝网,应当逐步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尽管上一次体会到安全和稳定的感觉,对他们来说已是太过遥远的记忆。

“阿里巴巴”

瓦西特省省会库特市的谢赫(Sheikh)阿卜杜拉与我面对面坐在华商黄余庆家中的茶室里。人到中年的谢赫皮肤黝黑,气度不凡,说话慢条斯理。和大多数伊拉克人一样,他在饮用任何品种的茶水时都会加进大量砂糖。“您如何看待萨达姆·侯赛因其人?”“那是个大阿里巴巴。他在位时,政府的地位极其强势,说一不二。国家通过出口石油获得了大量外汇,但都消耗在无谓的战争中了。萨达姆被推翻之后,我们获得了一个弱势政府,一群小阿里巴巴代替了那个大的,政出多门,一事无成。油价走高时,阿里巴巴们可以勉强满足彼此的欲望;一旦下跌,就开始相互争吵。贫困率倒是没怎么变过,一向颇高。”

瓦西特省的一名伊拉克牧民在干旱的土地上

与中国人印象里那个足智多谋的阿拉伯樵夫不同,在伊拉克人的日常俚语中,“阿里巴巴”代表的是匪徒和强盗。甚至连美国大兵也学会了这种用法:他们把形迹可疑的武装分子一概称为“阿里巴巴”,与越南战争中的“越共查理”类似。而当这样的评价出自谢赫阿卜杜拉这样的大人物时,可信度就相当高了。从上世纪80年代起,这位部落领袖就继承父亲的领导权,在瓦西特省的广大农村扮演着自治监护人的角色。海湾战争结束后,财政窘迫的萨达姆曾经接见过包括阿卜杜拉在内的大批谢赫,以承认他们的基层自治权和土地收益作为条件,换取各部落向国家的形式上效忠。与骑乘骆驼、居住在帐篷之内的古代部落酋长不同,大多数谢赫的势力范围中心已经转移到了中小城市;他们依然拥有自己的庄园,但并无清晰的边界。在涉及农村土地分割、畜牧、纠纷调解、婚丧嫁娶等利益和社会事务中,谢赫具有极高的威望,有时也代替政府机构处理司法和税收事务,但通常不拥有规模太大的私人武装。部落的核心成员依旧作为一个整体生活在一起,在本省议会乃至中央政府中有大量亲属和代理人,谢赫阿卜杜拉的一位族侄便是现任伊拉克内政部警察副总监。“我本人的角色,类似政府与本省民众之间的调停人。”阿卜杜拉说

即使被送上绞刑架已有近10年之久,“大阿里巴巴”萨达姆在阿卜杜拉以及其他伊拉克人心目中的印象依然清晰。几乎没有人怀念这位暴君,但每个人都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一个问题:与纯粹的无政府状态相比,单个独裁者的统治是否更容易忍受?毕竟,历史悠久的地理和教派区隔已经使伊拉克人习惯了“我们”与“他们”的区分:阿拉伯人是“我们”,库尔德人是“他们”;逊尼派是“我们”,什叶派和基督徒是“他们”;农民、小商贩和低级公务员是“我们”,知识分子是“他们”。萨达姆的暴政在某些时刻曾经侵犯到“我们”,但更多时候加诸“他们”头上,这形成了一种心理安慰。而绝对的混乱状况却可能随机性地伤害到一切人——在2003年美军入侵的最初几个月里,溃散的正规军、民兵组织以及武装黑帮在各大城市纵情劫掠,掳走从发电机、医疗设备、计算机到电缆、灯泡在内的一切有价值的公共和私人财产。在萨达姆时代受到刻意打压的什叶派社区及其代理人在这类活动中表现尤其踊跃,而他们最终在2005年的国民议会选举中成为主要执政集团。任教于加拿大约克大学的历史学家塔比特·阿卜杜拉告诉我:“你可以把这种劫掠看成是财富的原始积累。今天伊拉克的新贵阶层是在不光彩的抢夺基础上产生的,所以无法获得公众的足够敬意。”无怪乎同为什叶派穆斯林的谢赫会称他们为“小阿里巴巴”。

巴格达拉希德大街一间历史悠久的水烟馆

从1979年跻身最高领导人之位开始,萨达姆统治伊拉克长达24年之久,任内不仅发动了两次对外战争和数以百计的内部镇压行动,还把个人印记深深地刻在了从纸币、建筑到社区名称的一切事物上。今日戒备森严的巴格达“绿区”,并非美国占领军的创造,而是萨达姆留下的遗产。从他登上总统之位的第一天起,他本人以及复兴党领导层日常办公和居住的场所就被设置在这块由围墙和岗哨包围的封闭区域内。由英国设计师布莱恩·库珀主持修建的旧王宫被更名为“共和宫”,作为新总统的国宾馆,随后又建造了杂糅有新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建筑风格的复兴党党部。在80年代财力相对阔绰的阶段,萨达姆几乎把“绿区”变成了个人建筑趣味的展示地:250米高的无名战士纪念碑、造型复古的国家庆典广场,以及浮夸的“胜利之手”雕塑,齐集于“绿区”内的阅兵大道周边。每逢7月14日共和革命纪念日或其他重要节庆,这位自恋的“大阿里巴巴”便会站到根据他本人的双手模型建造的“胜利之手”下方,检阅共和国卫队以及游行群众。至于平时,这些建筑周围往往空无一人,普通民众根本无缘靠近。

尽管自诩为阿拉伯社会主义者,萨达姆在生活方式和行事手法上却更乐于模仿古代君主。从巴格达到提尔西特,“大阿里巴巴”造型浮夸的行宫遍布全国各地,他利用这些宫殿展示各种品味怪异的巨大雕塑和油画,宴请复兴党高官,举办舞会和狂欢派对。诸多行宫中最怪异的一座位于希拉的巴比伦古城遗址附近,背靠幼发拉底河,其中陈列着巨大的柏尔尼(黑夜女王)木雕和带有罗马柱装饰的浴缸,毫无美感可言。而这座号称“萨达姆山”的夏宫,就建筑在传说中的巴比伦空中花园遗址之上——部分原因是萨达姆希望通过这番折腾,和他衷心崇拜的新巴比伦暴君尼布甲尼撒二世建立关联。这位公元前6世纪的君主曾经攻陷耶路撒冷、流放犹太人为囚,又吞并过巴勒斯坦,正是志在建立“霸业”的萨达姆的偶像。

瓦西特省省会库特市的谢赫阿卜杜拉

当萨达姆对古代历史的附会达到极致时,他甚至开始对巴比伦古城加以“装潢”——1983年,伊拉克政府宣布将在考古遗址的正上方重建巴比伦古城的外观,复原尼布甲尼撒时代的伊什塔尔门、城墙、宫殿以及高耸入云的巴别塔,全然不顾古城遗址的地基可能因此下沉甚至崩塌。今天,光临遗址纪念馆的游客依旧可以从一排排新建的城墙上发现明显的修补痕迹:真正的巴比伦遗物位于底部,上方整齐划一的新城砖则是萨达姆时代的做旧品,连带还有批量生产的呆板战马和狮子浮雕。每隔数米,城砖上便可见一段醒目的文字:“此墙系由尼布甲尼撒之子萨达姆重建,以增进伊拉克的荣光。”除去那座饱经风霜的玄武岩巴比伦雄狮雕像还是真迹外,古城遗址已经被萨达姆粉刷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可笑赝品。

已故西方文明史大家威廉·麦克尼尔曾经提出过一项关于两河流域政治历史的假说:由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城市群落分散、无险可守,统治者往往必须周期性地强化法律和官僚制度,才能确保自身的统治高枕无忧,故该地区在古代历史上一向暴君辈出。类似的评价同样适用于萨达姆:尽管只有少数人真正认为他值得爱戴,但在现代伊拉克历史上,萨达姆是唯一一位连续统治这个国家超过13年的最高领导人,他给伊拉克带来的影响之深超过其他任何一位君主。而费萨尔一世国王这位传奇的游击队领导人和1916年阿拉伯大起义的领导者,不过在海法街尽头的小广场上留下了一座规模不大的铜像而已。

评价现代伊拉克长达38年的前共和时代历史是不容易的。1958年革命胜利之后,复兴党大刀阔斧地抹去了关于哈希姆家族的三位国王及其统治经过的大部分痕迹,只有在古老的穆塔奈比文化街,仍有年过六旬的老人能稍微讲述他们从父辈口中听得的关于国王一家的往事。“费萨尔一世是一位伟人,”“回声”书店满面沧桑的老板贝拉尔告诉我,“他和他的子孙都是彬彬有礼、极有教养的现代派君主,但他们不是土生土长的伊拉克人。”这位国王出身于麦加古老的哈希姆家族,是穆罕默德的直系后裔;他在大战中领导阿拉伯骑兵与奥斯曼帝国作战,因此被英国政府选中、成为由英国委任托管地变更而来的伊拉克王国的君主。但费萨尔象征的是阿拉伯民族主义的萌芽时代,他的形象总是和英国官吏以及军人、对库尔德人的镇压以及殖民统治的遗产联系在一起。他设想过将伊拉克、叙利亚以及由他的兄弟阿卜杜拉统治的外约旦合并成一个统一的阿拉伯哈里发国;这在20世纪初还有实现的可能,但当伊拉克人独立的民族意识渐渐被教育和国界塑造出来之后,统一阿拉伯半岛已经变成了彻底的镜花水月。费萨尔的独生子加齐和孙子费萨尔二世如同两位尊贵而孤独的客人,继续居住在巴格达,直至在1958年的革命中被推翻。

贝拉尔拿出了一些翻印过的黑白历史照片:费萨尔一世及其战友“阿拉伯的劳伦斯”出现在巴黎和会的会场外;加齐和他诡计多端的首相努里·赛义德与英国官员并坐阅兵;年轻的费萨尔二世和他的叔叔阿卜杜勒―伊拉赫摄政王谈笑风生……“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曾亲身经历那段历史,但我们讨厌萨达姆·侯赛因和他的一切,连带对那位年仅23岁就被杀死的小国王产生了一种稀奇的亲切感。”在日渐萧条的穆塔奈比大街和拉希德大街,历史超过100年的老店铺和老建筑上重新挂起了哈希姆王室的照片,以及消失整整58年的伊拉克王国国旗,仿佛这些并不真切的图腾可以作为过往的美好时代的象征加以缅怀。“有时会有一些年过七旬的老顾客找到我,我们一起喝着石榴汁,翻阅老照片,分享关于前萨达姆时代的各种记忆。许多人的口齿已经不再清楚,但提到遥远的往事,依旧会泪流满面。”

10月19日,伊拉克政府军士兵庆祝收复摩苏尔附近卡亚拉镇的一个村庄。10月16日凌晨,进攻摩苏尔的最后战役正式开始

褪色的“黑金”

伊拉克国家石油公司(INOC)下属达乌拉(Daurah)炼油厂的高架火炬,在底格里斯河河曲的突出部上喷出熊熊火焰。傍晚时分,废气燃烧的火光在浓厚的雾气中摇曳不定,将河水映成一片橘红色,显得触目惊心。在与炼油厂隔河相望的小院里,伊拉克能源部长贾巴尔·阿鲁艾比(Jabbar al-Luaibi)的办公室主任马哈茂德略显激动地对我抱怨着库尔德自治政府在基尔库克油田问题上的自行其是。“他们的战士的确为保卫油田做出了贡献,也为北方石油管线的照常运行提供了帮助。但没有任何一项法令批准库尔德人自行出售原油并获得收入。如果每个省的政府都自行其是,伊拉克对其他产油国将如何交代!”

拉希德大街“回声”书店老板贝拉尔在他的店铺中

马哈茂德正在和我谈论的,是过去90年里伊拉克唯一一个具有世界级影响力的经济部门。没有石油这种“黑色黄金”,就不会有萨达姆这位“大阿里巴巴”长达近1/4个世纪的专横统治。有观察家认为,石油才是美国在2003年悍然发动“伊拉克自由”作战的最根本原因。坎布里奇能源研究协会主席丹尼尔·耶金在他的普利策奖获奖作品《战利品:角逐石油、金钱与权力的壮丽远征》中指出:“对美国人来说,包括沙特、伊朗和伊拉克在内的中东石油的重要性绝不亚于西欧的独立。中东油田必须受到保护,以确保整个西方世界的生存。”而石油和能源财富,同样构成了萨达姆在1990年入侵科威特的初始动机。

1927年对基尔库克油田的试验性开采取得成功之前,伊拉克的国家财政大致靠产出极不稳定的农业和畜牧业支撑。来自英国石油公司(BP)和壳牌公司的技术人员经过7年的勘探,确认该国石油储量至少可达1150亿桶,在全球排名第三,仅次于沙特阿拉伯和伊朗。其中仅北部基尔库克油田的探明储量就高达90亿桶,且开采成本极为低廉。1934年,第一条连通基尔库克和海法港(今属以色列)的输油管道投入运营,在15年内使伊拉克的年均原油出口收入达到了201万第纳尔,占财政总收入的7.5%。而该国位于地中海和波斯湾之间的优越地理位置,意味着可以就近修建多条输油管道,增加出口结构的多样性。1952年,连接基尔库克和叙利亚西部港口的地中海管线投入运营;第二年,巴士拉附近发现了新的油田,开辟了第一条经波斯湾出海的水路直通航道。到1958年7月14日革命时为止,石油出口占伊拉克财政收入的百分比已经上升到了61.7%,年均获利接近8000万第纳尔,较10年前净增38倍之多!

“黑金”的价值不仅在于增加了政府手中的可支配收入,农业、教育业乃至城市化的发展速度皆与之密切相关。1956年,伊拉克政府利用出口石油获得的资金完成了萨迈拉大坝以及塞尔萨尔湖水库的修建工程,此举使全国可用耕地面积增加了200%,粮食作物甚至可以向其他国家出口。到1960年,农业占全国GNP的比例上升到历史性的17%。随着1958年“七月革命”的爆发和阿拉伯社会主义的兴起,政府在1959年与英国资本控制的伊拉克石油公司缔结协议,将后者99.5%的特许开采权收归国有,仅允许其保留基尔库克油田的专营权。1972年,复兴党当局最终完成了对伊拉克石油公司的国有化,从壳牌、英国石油、埃克森、美孚和道达尔等欧美资本手中收回了能源产业的全部支配权,实现了国家垄断。

这是一个一本万利的决定。一年以后,OPEC(石油输出国组织)中的阿拉伯国家为了报复美国在“赎罪日战争”中偏袒以色列,宣布对美国、日本和西欧实施全面禁运。1973年12月签署的新定价协议将每桶原油的单价由2.9美元一次性提升到11.65美元;作为OPEC第二大产油国,伊拉克的原油出口收入由1972年时的6亿美元直接飙增到了1976年时的85亿美元,到1980年更是上升至史无前例的265亿美元。在激增的财政收入刺激下,萨达姆政府启动了声势浩大的经济开发进程。到1983年为止,伊拉克的总人口较25年前增加了一倍,达到1400万,其中75%的居民生活在城市住宅中,超过3/4的农村领土也已经被电网覆盖。人均收入由1968年时的96.9第纳尔增加到了1979年时的825.9第纳尔,成年人识字率超过80%,联合国甚至为此向伊拉克政府颁发了一项特殊贡献奖。激增的国民收入,除去提升了政府的支持率外,也使好大喜功的萨达姆乐于建立一套惠及全民的粗放社会保障制度。从80年代初开始,每位伊拉克居民每个月可以凭身份证和户籍卡领到20公斤大米、5公斤面粉、1公斤食用油和一定份额的茶叶、砂糖,全体居民中有40%的人收入依靠国有企业或政府薪酬,政府的影响几乎无处不在。

两名伊拉克女童在巴格达海法街的家门前

“迪拜算什么!”贾希姆露出了不屑的表情。他的叔叔拉提夫·努赛义夫·贾希姆曾任复兴党军事局副主席,是萨达姆的亲信之一,在2003年美军发布的“扑克通缉令”中位列“黑桃10”。“当巴格达已经成为阿拉伯世界最繁华的城市时,迪拜还是一片沙漠呢!”这份傲气并非毫无根据:到80年代初为止,伊拉克大部分城市已经拥有完善的国内短途航线,高速公路网遍布包括沙漠地带在内的全国主要地区。首都巴格达拥有整个中东最大的动物园、第二大的大学和最好的几家五星级酒店,文化中心穆塔奈比街被誉为“阿拉伯世界的查令十字街”(查令十字街是伦敦著名的书店街)。205米高的巴格达电视塔于80年代初动工修建,1994年最终落成,到2003年为止一直是全市最高的单体建筑。1980年建成的曼苏尔饭店,带有巨大的游泳池、网球场和篮球场,至今仍是许多国家驻伊拉克大使馆的临时办公地。

这种经济上的优越感,甚至不曾因海湾战争以及国际制裁的打击而削弱。政府依旧维持了对成年人的粮食配给;根据联合国制订的“石油换食品”计划,伊拉克每天可以向国际市场输出不超过200万桶的原油,以换取主粮、副食品和其他非军事物资。尽管人均GNP缩水了14倍之多,有超过50万婴幼儿因为缺乏药品和营养品而死亡,但政权没有崩溃,也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居民外逃现象。到2003年为止,全国2550万合法居民中仅有30万人在海外流亡,部落势力的影响力回升则起到了安定家庭的作用。萨达姆一度甚至认为自己的领导相当高明,还有闲情逸致继续建造新的宫殿和巨大的城堡、雕像。

“2003年的战争给我们的石油工业带来的负面影响比预期的要小。”马哈茂德表示,“尽管部分钻井设施在空袭和反美武装的袭击中被炸毁,但因为出口额度不再受限,几个星期内我们的生产能力就恢复到了日均300万桶以上的水平,接近70年代末的水平。目前,我们有能力维持日均500万桶左右的产能,其中约1/5来自基尔库克。”包括法国道达尔公司、俄罗斯卢克公司以及中石油在内的国际企业参与了伊拉克能源产业的战后重建,在马哈茂德看来,国外企业的技术优势,有助于弥补伊拉克企业因为设备老化和开采工艺落后造成的损失。“现有的6组输油管线需要进一步扩容和更新,西部和南部新的油田区块也需要数百亿美元的资金投入才能创造新的产出。我们并不抗拒来自欧洲和亚洲的合作者。”

“包括沙特阿拉伯和俄罗斯在内的主要产油国都提出了促进经济结构多样化的口号,以降低财政收入和就业结构对能源产业的依赖。伊拉克政府是否也有此种打算呢?”我向马哈茂德提出了疑问。他回答说:“有,但仅仅是计划而已。我甚至认为沙特阿拉伯的所谓‘多样化方案也只是空洞的口号。国际市场的需要不会永远低迷下去,油价在低位徘徊的时间窗,也比许多观察家预测的要小。你看,限产协议达成前后,北海布伦特原油的报价不是比几个月前有了明显上扬吗?重要的是,我们依然有规模足够大的未开发原油储量,而且开发成本在整个波斯湾周边也处于比较低的价位。你或许只关注了基尔库克、巴士拉这些已经在稳定出油的超大型油田板块,实际上,在占伊拉克国土面积1/4的西部沙漠之下还有非常可观的油气资源值得期待。受长期的国际制裁和战争影响,我们还没有对这些板块进行过系统的大规模勘探。一旦查明它们的确切储量,伊拉克的能源开发潜力甚至会直接超过伊朗。为什么要杞人忧天呢?”

马哈茂德的这番豪言壮语,也可以反过来加以理解:除去开采经验丰富并且产量稳定性大致可有保障的能源产业以外,伊拉克的其他经济部门大半处于凋敝零落的状态,根本无法获得国际资本的长期青睐。这种猜测,在国家投资委员会公共关系司司长萨莱赫那里获得了某种旁证。在被问及中国企业在伊拉克境内的投资状况时,萨莱赫略显委屈地表示:“我们感谢中国和韩国企业在能源、电信产业以及服务业方面为伊拉克所做的一切,但大部分项目的运作周期时间还不够长。参与伊拉克经济重建的外国企业和服务公司超过250家,但只有不到5家从事的是长期项目。要知道,伊拉克是一个人口超过3000万的地区大国,我们在住房、电力、公路、建材以及其他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上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也有足够的支付能力。我们更希望在这些领域获得中国资本和企业的关注,也会推出相应的优惠政策。”

有什么企业会愿意在爆炸威胁尚未完全根除、交通设施和电力设备超过30年未见升级、教派和社群矛盾纷繁复杂的伊拉克从事投资多、利润率低、见效慢的住房和公路建设呢?在巴格达东部的什叶派聚居区,300万到500万居民拥挤在空间窄小、缺少下水道、供电不稳的老式楼房里,为他们兴建住房并集中搬迁需要耗费的资金和动员能力完全无法按照常理推断,而那些藏身于“绿区”中的高级公寓的政府官员显然承担不了这样的责任。“阿巴迪总理甚至无法阻止他母亲居住的那条街道被汽车炸弹炸毁,他又能拿什么来保证刚刚建好的新楼房不会马上被炸塌呢?”一位商店店主悲观地表示。只有负责向外国媒体和商人接受投资项目的萨莱赫依旧热情高涨:“随着北部的军事行动接近尾声,过去5年里暂时无法推进的10个大型基建项目即将在最近恢复对外国企业招商,各省也在上马自己的项目,不妨关注一下!”

武夫当国

伊拉克人对中国功夫电影和足球的痴迷,足以令外国观察者留下深刻印象。不止一名哨兵在查看过我的中国护照之后,摆出李小龙的出拳姿势,口中“嘿哈”有声。成龙和李连杰的知名度也相当不俗。而在阿卜杜拉的家中做客时,他的两个儿子整晚都在用结结巴巴的英语要求我回答三个问题:巴塞罗那和皇家马德里哪一支是更好的球队?梅西是世界最佳球员吗?为什么中国国家队会输给叙利亚?

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尽管你可以在巴格达萨德尔城的集市上用麻袋购买火箭弹和步枪,但伊拉克的电视节目中播放的几乎都是粗制滥造的本地室内剧,很少有战争电影出现。“这类电影的拍摄成本相对更高,政府也并不鼓励播出类似题材的节目。”贾希姆告诉我,“或许是因为关于萨达姆时代的战争,人们还没有形成比较一致的评价吧。关于和美国人的冲突也是如此。”唯一有上升迹象的是关于打击“伊斯兰国”的电视画面的出现频率,这是因为各大党派在此问题上的看法基本不存在分歧。

军人形象的低出镜率,并不是一种正常现象。即使不论如今街头随处可见的武装巡逻车、枪支以及四处悬挂的战殁者照片,往上回溯到80年代,军人在伊拉克国家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也已经足够突出了。1958年“七月革命”爆发时,伊拉克武装力量还是一支小型的精英型部队,总数不过5万人。复兴党全面掌权之后,出于平息内部叛乱和参与对以色列战争的需要,将这一数字增加到了20万人,同时国家机构雇员中的20%需要直接或间接参与安全部门(主要是秘密警察)的活动。两伊战争进入高潮以后,武装部队的规模开始急剧扩充,正规军在1988年一度膨胀到95万之巨,再加上25万预备役和辅助部队,军队总数占到全国成年男子数量的50%。形形色色的军事仪式和庆典,规模也变得越来越大。萨达姆那对浮夸的“胜利之手”雕塑,铸造手模的钢铁来自战争前线缴获的5000顶伊朗钢盔,两把重达24吨的弯刀则是用从阵亡的伊拉克士兵手中回收的步枪制成。即使是在经过了90年代的大规模裁军和国际制裁之后,2003年时的伊拉克依然拥有37.5万人的正规军、65万预备役部队以及超过8万人的精锐共和国卫队。

对美作战的结束并没有减少武装人员的数量。相反,由于派系矛盾的激化以及获取轻武器难度的降低,更多离开学校的年轻人拿起了步枪和火箭筒,开始参与名目不一的军事行动。根据伊拉克国防部公布的数据,截止到2016年春天为止,在伊拉克境内参与对“伊斯兰国”武装和其他激进反政府势力的军事行动的正规政府军共有30万人,警察30万人,私人安保部队约7000人,安巴尔省部落民兵3万人,隶属于政府赞助的民兵总团体“人民动员武装”(PMF)的40个小团体共约6万人到9万人,伊朗支持的“巴德尔旅”约1万人,库尔德人武装“决死军”(Peshmerga)20万人。以上数字之和已经接近两伊战争末期伊拉克正规军的总人数。而在他们对面,“伊斯兰国”武装和效忠于复兴党的部队同样超过了20万人。

在巴格达河东区的一间办公室,我见到了“人民动员武装”所属的民兵团体之一“伊玛目阿里营”(Kataib al-Imam Ali)的新闻主任迈赫迪,以及该团体的明星指挥官阿布·阿兹雷尔。这支组建于2012年的民兵武装成员不过数千人,但在2014~2015年从“伊斯兰国”手中收复萨拉哈丁省的战役中表现相当抢眼。看得出来,他们从自己的对手那里习得了不少宣传技巧:在迈赫迪的办公室里,七八名年轻工作人员正紧张地将战场图片、新闻以及其他资讯上传到Facebook以及其他社交网站,来增加本团体的知名度。迈赫迪告诉我,他们的成员大部分由新兴伊斯兰政党“伊斯兰伊拉克运动”从南部什叶派聚居区招募,部分成员曾是萨德尔派反美武装以及其他抵抗团体的资深指挥官。由什叶派达瓦党控制的伊拉克新政府成立之后,与该组织达成合作协议:允许“伊玛目阿里营”自筹资金、自行招募武装人员参与对“伊斯兰国”的联合打击行动。政府军给予其一定数量的弹药补给,并允许该部队使用政府军的训练设施、营地和补给站,但不负责阵亡人员的抚恤以及武器装备的配发。“伊玛目阿里营”通过其政党后盾和社会募捐获取资金,士兵一旦阵亡,其家属可一次性获得4800美元的赔偿和子女的长期教育赞助。

在我和迈赫迪交谈的整个过程中,隐身于套间内侧的阿布·阿兹雷尔始终一言不发,警惕地打量着陌生的来访者。这位蓄着络腮胡、身着迷彩服的健壮军人曾是大学体育教师,擅长跆拳道,口头禅是“把你们碾成齑粉”。2015年春天,视频网站YouTube上一度流传一段他用匕首刺死一名“伊斯兰国”外籍武装分子的画面,阿兹雷尔因此引起了英、法等国媒体的注意,并获得了一个诨名“死亡天使”。“我不是屠夫,也不是战争狂人。”他含蓄地表示,“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护伊拉克合法公民的生命安全。”迈赫迪也宣称:“一旦战争结束,我们的武装可能就此解散,将目标转为合法地参与议会选举和国家治理。”

很难揣度这究竟是一种托辞还是真诚的想法。可以肯定的是,参加这场战争的许多年轻人不仅不具备参与选举的能力,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书写。在巴格达街头,我至少有两次遇到巡逻士兵不懂阅读伊拉克签证的情况,必须电话召来一名资深指挥官或懂得英语的路人代为解释,才得以脱身。海湾战争之后的制裁使得许多知识分子和大、中学教师设法离开了伊拉克,意兴阑珊的年轻人也无心向学,旷课率居高不大。到90年代中期,伊拉克成年人的识字率已经由1987年时的80%快速滑落至58%。经历了2003年之后长达16年不间断的武装冲突和战争,这一数字已经进一步滑落至40%以下。高等教育的情形更加糟糕。谢赫阿卜杜拉反问我:“假如你的父母不是在石油行业工作,他们从哪里搞来钱为你支付每年1000美元到2000美元的大学学费呢?这个国家需要专业人才和知识分子,但在内战无法停止的情况下,国家大部分财政收入都花在了军费和维持居民的基本粮食配给上。你该是有多么大的热忱,才愿意自己贴上几千美元去读完大学和硕士课程啊!战争已经使整整一代年轻人接受教育的时机永远错过了。”

更重要的是,效忠对象错综复杂的各派武装,正在使伊拉克全国错综复杂的权力中心变得进一步固化,难以被重新统一。北部自治的库尔德地区,即习称的“南库尔德斯坦”,拥有独立的武装、立法机构以及部分征税权,实际上已经成为国中之国。这块面积7.8万平方公里、拥有550万人口的领土从上世纪20年代起就追求彻底的独立,以便与土耳其、叙利亚以及伊朗境内的库尔德人控制区合组成独立的库尔德人国家。萨达姆统治时期,曾经动用包括毒气弹和化学武器在内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对库尔德人进行屠杀,引发了国际社会的干预,也使南库尔德斯坦的高度自治地位获得了来自外部的支持。尽管伊拉克新政府通过由库尔德人担任总统的方式缓解了彼此之间的分歧,但库尔德人对巴格达政权的效忠始终是有所保留的。一项富有深意的征兆是,从巴格达飞往南库尔德斯坦首府埃尔比勒的国内航班,竟然有经停阿联酋迪拜和阿布扎比的路线。而中西部的逊尼派控制区,则存在与叙利亚北部的阿勒颇地区同气连枝的传统,这也是“伊斯兰国”得以出现的历史和地理原因。而南部紧靠波斯湾的传统什叶派控制区,则把一只眼睛朝向国界以东的伊朗,仿佛那里才是他们的精神故土。

某种意义上,1916年赛克斯和皮科在叙利亚―伊拉克交界处画出的那道轻描淡写的分界线,造成的冲击至今仍在影响着伊拉克的命运。只是在超过30年的战争状态之后,这里的人已经疲惫到不敢再去想明天。“我们对美国人有过期待,对新政府也有过期待,可又有什么意义呢?”谢赫阿卜杜拉叹息道。

消失的读书人

“我的‘回声书店开在拉希德大街已经有45年了。”贝拉尔抽着香烟对我讲述道,“起初贩卖收音机,后来是诗集、小说集和各种外文二手书。萨达姆时代的文化管制政策禁止一切政治类书籍的出版和流通,不管是资本主义还是共产主义,但文学受的影响不大。人们尊重知识,也爱读书。那时候,政府高官和大学教授在下班后都会来到这里,喝上一杯茶或石榴汁,买上几本书,闲聊一番。我这里甚至能找到专门为一些老顾客留下的日文书和中国香港的杂志。但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有20多年了。”

今天的穆塔奈比街和拉希德大街已经失去了“中东查令十字街”的风采。2007年3月的一次自杀式爆炸炸塌了一栋历史超过100年的老楼房,造成26人身亡。在那之后,许多老店主沽清了店面,把旧书店改成了杂货铺或者货仓。“更重要的是,知识分子消失了,读书人也消失了。”贝拉尔说,“最近20多年里,我的二手书货源主要来自移民国外的大学教授和政府高官。他们在前往伦敦、柏林和巴黎以前,把无法带走的诗集、小说和其他书籍低价转售给我,我就靠出卖这些过活。但经过几波迁徙,稍有经济能力的知识分子已经悉数离开了,并且永远不会再回返。我还能上哪里再去找货源呢?”

类似的话语,也出现在伊拉克国家博物馆馆长迈赫迪·阿里·拉希姆博士与我的交谈中,他说:“我已经有将近20年没有聘用过本地的考古专家和文物修复人员了,因为大部分大学已经不再开设类似的专业。有知识、有头脑的伊拉克人,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大学老师,最好的飞行员,统统移民去了更安全、收入也更高的欧洲。我的好几位老朋友现在生活在伦敦。来到伊拉克参与考古项目和文物保护的,大部分是来自欧洲和美国的专家。为了弥补2003年那场战场造成的破坏,我们聘用有国外资金支持的欧洲团队领导文物的修复和鉴定工作:意大利人有挖掘罗马古迹的经验,负责现场;德国人有技术,负责鉴定;美国人有博物馆设计和布展的经验,负责场馆。至于本地的年轻人,我只敢让他们负责粗笨的搬运工作。”

作为全国最高博物馆的领导者,拉希姆博士每月领取70万第纳尔(约合人民币4068元)的微薄工资,也和所有普通市民一样,每月获得5公斤大米、少量面粉和食用油的配给。“欧美博物馆赞助的项目经费中,有时会拨出一部分作为我个人的津贴。许多时候,我甚至会利用业余时间为零零星星的欧美游客充当古迹导游,这才能有余钱支付两个孩子读大学的开销。这就是身为一个伊拉克人的人生啊。”

在博士的建议下,我造访了古朴庄严的卡济米耶清真寺,这里埋葬着什叶派十二伊玛目中两位的灵柩。清真寺的管理者友好地邀请我这个非穆斯林进入内室,在肃静幽深的穹顶下,我看到老老少少的市民安静地祷告、交谈;在院墙内陈列有各种语言版本《古兰经》的书架附近,还有佩戴十字架的基督徒出没。此刻他们所求的不仅是伊斯兰教的智慧,更是在动荡反复的时局中,为自己寻得一片心灵的庇护所。

我离开巴格达的前一天,一枚汽车炸弹在东部的什叶派聚居区萨德尔城爆炸,死32人、伤60人。

(感谢黄余庆、王矛、陈序、贾希姆·贝德里·萨莱赫、奥玛拉为本文提供的帮助。应采访对象的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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