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芒克们与“幸存者”

2016-11-07 18:01荆棘
齐鲁周刊 2016年38期
关键词:北岛白洋淀幸存者

荆棘

从1978年底芒克、北岛共同创办的文学刊物《今天》到1988年芒克、杨炼和唐晓渡共同创办的“幸存者诗歌俱乐部”与民间诗刊《幸存者》,都聚集了当时的一批重要诗人和艺术家。28年后的今天,“幸存者诗歌俱乐部”在北京“好食好色”文化空间重新启动。当年的“幸存者们”与如今的新人聚集在一起,以诗歌的名义重新相聚在这“乱世与盛世并举”的年代里(欧阳江河语),试图重新唤起国人心中的诗性。

他们将继续喝酒、写诗、歌唱,让精神的存在呈现生命新的可能,也为这个剧变的时代创造幸存的文化。

从《今天》到《幸存者》:

北岛、芒克们的“八十年代”

“脚下的那片泥土,每抓起一把,都一定会攥出血来”;“地里已长出死者的白发,这使我相信,人死后也还会衰老。”这是老芒克的作品。诗人芒克已经不再写诗,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写诗爱诗若不知芒克、唐晓渡、严力诸君大名,简直不可思议。与他同时期的多多、顾城、海子、西川、王家新、大仙、黑大春……,既是当年一时之选,又成了当下中国文学、艺术界的中坚。

芒克(原名姜世伟),1950年11月出生。朦胧诗人的代表之一,生于沈阳,1956年全家迁到北京市。1969年到河北省白洋淀插队。白洋淀是当年无数的知青下放点之一,地处河北,离北京较近。因此白洋淀知青点中有相当数量的家庭背景优越能够接触西方文学作品的高干子弟知青。他们自发地组织民间诗歌文学活动,逐渐形成了白洋淀诗群。

诗歌的第一波浪潮仿佛比其他来得更早。在1970年,当大多数年轻人在面对上山下乡的困窘中迷失的时候,一部分年轻人以诗歌的名义得以浮出水面来透口气。

1970年初冬是北京青年精神上的一个早春。郭路生(食指)的一首《相信未来》,最早的打开了那一代人心灵的窗户。“坚定的相信未来/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相信未来,相信生命”。

中国新诗的传统自此开始了。此后的整个70年代,诗歌都维持在地下潜行。但真的到了80年代,诗人们都浮出水面来透口气,而诗歌的热潮,却是来得蜂拥,转瞬即逝。

1977底,政治空气逐渐宽松。刘心武的小说《班主任》发表,标志文艺界开始自我解冻,一年之后,卢新华的小说《伤痕》引起轰动,连同稍后出现的话剧《于无声处》、小说《神圣的使命》,被视为接踵而至的伤痕文学的发端。与此同时,在北京出现了西单民主墙,《北京之春》《探索》《四五论坛》等一批政论性刊物应运而生。

这个时候,赵振开打算和朋友办一份刊物,实现自己的文学梦。在一间租来的农民房,围着一台破旧的油印机团团转,几个人忙了三天三夜,一份杂志就问世了,叫《今天》。赵振开和朋友们蹬着平板三轮车一天内跑了几十里路,到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张贴自办的文学刊物。天已大黑,看不清刊物的内容,但自办刊物这种形式本身足已使他们这些年轻人兴奋不已。

这是建国以来,第一次地下出版并且发行的文学刊物。地下诗歌终于得以浮出水面。没有想到的是,《今天》一经问世就火了,连带着火起来的还有诗歌和诗人。

八十年代,中国的文艺“黄金年代”,那也是一个脆弱、敏感的年代。诗人用十年时间吸纳足够的养分,开始厚积薄发。八十年代,《今天》的中坚分子创作频率很高,芒克陆续出版了个人诗集,其中《阳光中的向日葵》《没有时间的时间》《今天是哪一天》等诗歌被当时的大学生相互传抄。同时期,北岛、顾城等人的经典作品陆续问世,诗人在学生里的声望越来越高,加上对曼德尔斯塔姆、狄伦·托马斯、帕斯捷尔纳克等国外诗人的认识,能成为一个诗人,是八十年代孩子公开的理想。

在后来的年代里,在诗人芒克的回忆里,显得如闹剧一般。80年代,芒克去西安参加诗会,当时被台下狂热的青年们追得走投无路,躲进了后台。诗歌的拥趸们随即冲进来,朝着他喊“诗人呢?”他用手指了指门外,这帮人蜂拥而去。

两年后,北京市公安局通令《今天》停刊。

那时候,赵振开也有了一个闻名全国的名字,北岛。知道食指的已经不多,那个名字已经属于文革一代的记忆。

作为与食指、北岛、多多等诗人共同成长起来的那一批诗人,芒克始终认为自己只有在20多岁,始终保留着白洋淀时期才最富于理想与激情;也始终不认为在整个90年代个人理想的兜转过程中,自己曾经迷失或迷茫过。

“既然每个人都还活着,就都算幸存者”

1980年代初,“今天”的几位诗人(后来他们的作品被评论家们界定为“朦胧诗”)在玉渊潭举行诗会,黄锐画了一幅画绷在两棵树之间当背景,一个叫陈凯歌的年轻大学生站在土坡上,无数少年爬到高树上瞻仰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北岛走到麦克风前,宣布开始,但是会场始终安静不下来。阿城回忆说,“芒克走到台前来,用眼睛扫了一下下面……会场立刻安静了。”

然后陈凯歌激动地朗诵了食指的《相信未来》、北岛的《回答》。八十年代,人们对诗歌的介入,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当时常见一种现象,今天已在社会上灭绝了,那就是诗歌朗诵聚会。全国各地都有属于诗歌爱好者的朗诵地盘,在北京,诗人们喜欢紫竹院和玉渊潭,有几次朗诵会听众来了上千人。

“朦胧诗”被认为是上个世纪80年代具有启蒙色彩、与“思想解放运动”相呼应的文学作品。作为这个流派一员大将的芒克本人,在读者中也一直享有巨大的声望。

1988年,芒克、杨炼和唐晓渡共同创办了“幸存者诗歌俱乐部”与民间诗刊《幸存者》,聚集了当时北京的一批重要诗人和艺术家。什么是“幸存者”?唐晓渡在当年的发刊词中写道:

“‘幸存者指那些有能力拒绝和超越死亡的人”;

“‘幸存者不同于苟活者,这无需论证;但也不同于反抗者”;

“‘幸存者是从反抗者止步的地方起步”;

“诗人就是那些通过语言进行自我选择和自我创造的‘幸存者”……

“幸存者诗歌俱乐部”,这是90年代正式来临之前,诗人们最后的恩怨江湖。北京诗歌圈里除了江河与顾城,几乎都被收入到这个俱乐部里。据传海子曾经心醉般地希望加入其中,而他日后的自杀也被认为与受到个中排斥有一定关系。“幸存者诗歌俱乐部”为海子举行的哀悼仪式,反倒被当做一场追认。

28年后的今天,“幸存者诗歌俱乐部”在北京“好食好色”文化空间重新启动。当年的“幸存者们”与如今的新人聚集在一起,他们将继续喝酒、写诗、歌唱,让精神的存在呈现生命新的可能,也为这个剧变的时代创造幸存的文化。

如今,一些依然热爱诗歌的人在香港的一隅继续出版发行《今天》,但它已经不是当年的《今天》,而是糅合了诗歌、小说、散文等文体的综合性杂志。去年12月,它举行了一个小型的创刊30周年纪念,北岛、芒克、舒婷、严力、翟永明等等都到了,而之后的报道中,庆祝会的风头被现在更多人认识的贾樟柯、李零、高名潞、李欧梵等人占去了。

曾经的流浪诗人芒克如今以画画谋生,生了孩子,买了房子,过上了他迄今为止“最为稳定”的生活。回望遥远的八十年代和他与北岛联合创办的《今天》杂志,他说,“《今天》还没来得及成熟就夭折了,或者说被扼杀了。尽管后来在海外复刊令人高兴,但其生存的意义已经是另一回事了。任何东西,当它消失时也就结束了,再出现时已是一样新东西。”

《今天》创办伊始,芒克们曾“玩儿了命去干”,以致家里人都觉得在干反革命活动,他已做好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准备。《今天》最潦倒的时候只有芒克和北岛两个人,芒克领6块钱工资。《今天》停刊之后,他又和杨炼、唐晓渡办了《幸存者》,但是体制的力量太大,民刊不堪重负也很快宣告停刊。

他曾经在白洋淀时期开始进行旺盛诗歌创作的70、80年代已然过去,他所经历的90年代却曾经处于文化、历史和社会的夹缝中。

1980年,《今天》面临停刊的时候,芒克酒醉晃到东四十字路口,一面当街撒了一泡尿,一面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和不存在的听众演讲。他的演讲词翻来覆去只有两句话:“诗人?中国哪有什么诗人?喂,你们说,中国有诗人吗?”

西班牙伟大的诗人洛尔加告诉他的父亲:“你不能改变我。我天生是诗人,就像那些天生的瘸子、瞎子、美男子一样。”狂妄和自由是诗人灵魂里的寄生虫,缺乏自我的诗人不可能创造出经典的诗歌。

多多说,“芒克是个自然诗人。他是大自然之子,打球、打架、流浪,他诗中的‘我是从不穿衣服的、肉感的、野性的,他所要表达的不是结论而是迷失。”迷惘的效应是最经久的,立论只在艺术之外进行支配。芒克的生命力是最令人欣慰的,从不读书但读报纸,靠心来歌唱。

《威尼斯日记》里一段对芒克的描绘,非常生动,“二十二日,阿城想起和芒克去秦皇岛谈生意的情景:芒克人很漂亮,有俄国人的血统,我躺在沙滩上看着诗人兴奋得跑来跑去,想,如果我们能赚到钱的话,可能是老天爷一时糊涂了。”

之后的整个90年代,他都在世界各地行走,已经很少写诗了,他说:“诗歌消亡与否已经和我关系不大了,既然每个人都还活着,就都算幸存者。”

时间空间,如他一样成了鬼魂,轮回在认不出的地方。但正如杨炼为“幸存者俱乐部”重新启动而写道:“正因为饱经沧桑,艺术才俊美永存。谁与心灵一并还乡、谁和历史一起成长,谁就是‘幸存者。我们生命的诗意,已将自己缔造成一个当代传统,并汇入了那个涵括一切时空的深邃无垠的传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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