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与心痛

2016-11-09 10:06何冬梅
戏剧之家 2016年20期

【摘 要】中篇小说《滚钩》具有多重意蕴,本文从表层意义场、深层意义场、核心意义场三个层面对文本进行多元化解读,透过文本表层意义探寻作家对时代伦理的拷问及对人生的终极关怀,以实现对小说文本意义的建构。

【关键词】意义场;表层意义场;深层意义场;核心意义场

中图分类号:I247.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6)10-0233-03

“场域”是法国学者皮埃尔·布迪厄提出的一个观点。它是一种复杂的、相对独立的社会空间,同时场域“也是一种关系性的概念,一个场域可以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者一个构型。”[1]《滚钩》是作家陈应松的中篇小说,小说文本的言语系统构成了丰富的具有多重意蕴的世界。这种在文本解读中衍生出来的多重意义,恰恰构成了一种立体的网络般的意义系统,形成了意义场域。小说文本因具有多层意义场而更具内容厚度与生命活力,而多层意义场也使文本更具解读张力,凸显了文本的解读价值。

为了实现对小说文本的多元阅读,我们从表层意义场、深层意义场及核心意义场三个层面把握文本的多层意义场。表层意义场指文本客观呈现出的意义场,是作者的思想情感及态度在作品中的直接表露;深层意义场是隐含在文本中的诠释作者写作意图的意义场,是对表层意义的概括与提炼;核心意义场是解读者通过文本的时代语境,作者意识形态,结合解读者自身体验所发现的意义场。在文本解读中如果能准确地把握文本的多层意义场就能更好的达到理解和建构文本意义的目的,实现对文本的深层次及多元化阅读,获得较高的审美享受。

一、表层意义场——矛盾与挣扎

《滚钩》以老渔民成骑麻为视角,以“两次捞尸”为故事主体,中间穿插了成骑麻的生存背景,通过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客观展现了一个老渔民的生存图景,也表达了作家诸多的人生及社会思考。对小说《滚钩》表层意义场的解读,可以通过对小说结构的梳理及文本情节的分解得以实现。情节一:打捞成小安。成骑麻在江滩发现了成小安的尸体,通知史壳子,史壳子不顾小安家境,索要2000元打捞成小安,成骑麻内心不安,江边烧纸祭奠小安。其中穿插了成小安一家的悲惨遭遇,史壳子其人及其公司发家史,成骑麻畏惧史壳子的原因,成骑麻儿子与小学校长的肥老婆私奔等相关情节,表达了对弱者的深切同情,老渔民成骑麻内心的矛盾与挣扎,乡村道德的崩塌,人性的迷失。情节二:出船到城里卖鱼。成骑麻在江中遇险并脱险。穿插了鱼贩子送鱼时以次充好,农妇搭船到城里做皮肉生意等情节。揭示了生态危机及道德的沦丧。情节三:前往郊区义忠村。成骑麻看到了儿媳与校长之间发生的冲突,叙写了乡村恶俗与文明的冲突及人性的丑陋。情节四:水牛市找儿子。成骑麻到解放公园等儿子,儿子只送钱却不露面。叙写了城市的肮脏与龌龊及亲缘关系的淡漠。情节五:观音湾江滩捞尸。三个大学生野炊落水,史壳子挟尸要钱惹众怒。作品回忆了往昔“义善堂”善举,叙写了成骑麻等老渔民在道义、良知面前的矛盾与痛苦。情节六:观音湾江边成骑麻渔船被烧。史壳子被抓,老渔民成舆论谴责的焦点。作品让我们看到了成骑麻的迷失,舆论的暴力,人性的残忍与冷漠。

小说并不复杂的情节中,充斥了大量的信息,也充满了思考的力量,让我们看到了蕴含在文本当中的诸多意义,表达了作家对当下社会生存图景的诸多思考。作品对成骑麻叙写的立足点从江滩到江中,从乡村到城市。叙述视角由自身到社会,表达了对人类自身、对社会、对人生的诸多体验与感悟。作家陈应松依旧坚持了一贯的底层视角,以强烈的忧患意识及悲悯的人文情怀,为我们描摹了成骑麻们的灰暗世界与灰暗人生,及他们在残酷现实碾压下的矛盾、挣扎。作品既写出了生存在社会底层人们的可怜、可悲,可恼、可恨;也描摹了乡村的破败,城市的冷漠及生态危机;揭示了当下社会人性的丑陋,道德的沦丧,充满了撕裂人心的震撼力。如果我们对这些表层意义进行归纳与提炼,就会发现“矛盾”与“挣扎”成为反映生存在当下这个时代语境下人们的核心词,这其中包括人自身的矛盾、人与社会的矛盾、人与自然的矛盾。其实“作品的意蕴往往存在着深刻的矛盾,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撞击与对峙溢于作品之中,体现出人类在认识和实践中的焦灼感。”[2]在矛盾中挣扎的人们无疑成为被救赎的对象,这是一名作家的强烈社会责任感使然。

二、深层意义场——对时代伦理的拷问

在小说文本中有这样一句话:“他是个有脾性的人,可现在一切变了。”一个“变”字在当下这个时代语境中具有特殊的意义,它主要体现为时代伦理的变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殊伦理图景。作家,作为社会中最‘多愁善感的人群,必然对于时代的特殊伦理图景有自己独到的观察与深入探究。处于急剧转型期的当下社会伦理图景复杂莫名,这是对作家观察力与思考力的最好考验。”[3]

小说《滚钩》对时代伦理的思考主要包括对人自身的本质探究,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的拷问。

(一)人性的迷失

人性的迷失是由于人的欲望战胜了需要,导致人本身的异化。在《滚钩》中表现为:

1.善对于恶的妥协与退让。向善是人性的本能。但是在小说文本中我们却看到以“史壳子”为代表的社会恶势力的猖獗,而面对史壳子的淫威及现实的生存困境,老实巴交的成骑麻等渔民尽管暗地里骂史壳子没良心,黑心烂肝要遭报应的,尽管过不了良心这道坎,可最终还是选择了屈从。小说文本多次提到了“义善堂”这个水牛市民间慈善组织捞尸的义举,用以对比史壳子公司的见利忘义。善行在欲望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欲望成为人的象征之后,人必然贪婪成性,把对物的无穷无尽的占有和消费当作人生目的和合乎人性的生活”。因此,“在今天,如果未能得到物质欢乐与享受,就会降低人们的尊严。”[4]175成骑麻等老渔民们对史壳子的妥协与退让,不仅仅因为史壳子们坏,他们狠,还因为金钱绑架了良知。在金钱与欲望面前,人类很容易丧失良知与尊严。

2.道德的沦丧。“人的存在首先是人的本质存在,即对人性的确认是认识人的道德存在的前提。”[4]8道德行为本身就是合乎人性的行为,道德又是完善人性的必要手段。道德根源于人性,因此道德行为便成为人性的自我展示。成骑麻儿子丢下老婆孩子,与大他整整二十岁的小学校长的肥老婆私奔;乡村妇女们不再是太阳下田垄中摆弄农具和庄稼的安静规矩的农妇,看不到她们劳动的肮脏和倦容,她们眼角里没有风霜凛冽和担忧生活的痕迹,浑身散发着廉价的化妆品的香味,她们为了一天可以赚个一两百元,到城里去做皮肉生意,而且这种行为也得到了家里的默认;江上卖鱼人可以用养殖江鲇冒充野生江鲇去骗城里人。“广开财路嘛”,多么让人心寒的一句话,为了赚钱失去了廉耻心,没有道德底线,传统的乡村道德已经日渐式微。

3.人心的冷漠。一场重大溺水事故变成了英雄事件,消解了学校的责任,掩盖了事实的本质,忽略了亲人的悲哀,成骑麻等心怀恻隐被迫屈从的人反而遭到唾骂,我们看到新闻事实背后对生命的漠视;市民为泄愤烧毁了老渔民成骑麻的船,面对老人的无助,没有同情与悲悯,反而是哈哈大笑;与人私奔的校长胖媳妇被成骑麻儿子绑在拖过垃圾和大粪的板车上送回家,换来了村里过节般的喜庆。浪子回头救了两家,人们欣慰欢喜,可有谁怜悯过校长媳妇的狂叫、呼救。“见死不救”是冷漠,“坑骗同族”是冷漠,“挟尸要价”是冷漠,“见利忘义”是冷漠,“父子疏远”也是冷漠,政府管理缺位,为富不仁,城里人对农民居高临下的轻贱,这一切不都是冷漠吗!人性的迷失让人心成为荒漠,寂寞了自己也荒芜了他人及世界。

(二)乡村伦理秩序的颠覆

“人性深深地扎根于自然、受惠于自然,也受制于自然。”[5]与长江为伴的老渔民,自然地拥有与自然相与为一的向善的倾向及“渔民下水救人天经地义”的道德价值取向。因此,在老渔民成骑麻的心里有怀恋,对过去长江里肆意驰骋的怀恋,对过去两百多号船,在长江上下三千、五千米的滚钩,围捕江上的腊子和江猪子的生活的怀恋,对一网捞上来二十万斤鱼幸福时光的怀恋,也有对过去“义善堂”义举的怀恋。有基于朴素的乡村生态伦理的敬畏,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敬畏,而敬畏是人类发展所必须具备的伦理情感。

在老渔民成骑麻眼里,江水有情,江鸥有情。因此他会看见史壳子家屋顶上泡佬的鬼魂,会理解史壳子的瞎子老爹常半夜头疼,说有人用绳子捆他,会为泡佬到寺里化斋、捐钱、烧纸、磕头,会在船头为死者点上一盏菜油灯,他在船上下滚钩拉死人总是跪下的,这种对生命及自然的深深敬畏之心是植根于老渔民的内心世界的。

当传统的伦理道德与市场经济时代的价值取向发生冲突,我们看到了成骑麻的矛盾纠结与怨怼。对政府监管不力,没有成立公益捞尸队,造成史壳子公司对捞尸一行垄断的怨怼;对有钱大老板还不如过去的商会拥有扶危济困社会公益心的怨怼;对“这水乡到处是水,伢子们咋能一天到晚读书而不会点扑泅呢?”的教育的怨怼。总之,成骑麻眼里的世界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公平不再,道义不存的世界。市场经济时代,旧的生活秩序解体,乡村权利发生了转移。由于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长江生存资源的减少,当打鱼成为副业,捞尸成为主业,成骑麻们的往昔辉煌已不复存在了。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些曾在风里浪里讨生活的勤苦渔人,如今白发的老倌子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放下自尊,在内心的道德与良知的煎熬中苦苦度日。他们是孤独的,也是寂寞的,也是令人同情的。

在欲望泛滥的时代,固有的乡村伦理道德被颠覆,人心迷失了。人们失去了最基本的道德判断。破败的乡村、丑陋的城市,迷失的人性,灰暗的底色中投下了一个个无比悲怆的身影。作家为我们展现了这样的时代伦理图景,在这个时代背景中,底层人物的悲哀力透纸背。

(三)人与自然的对抗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长江是渔民的衣食父母,成骑麻的幸福时光是与长江联系在一起的。“打开酒瓶痛饮,船上清风袅袅,水上风平浪静。享受搏斗后的犬吠与宁静,是渔民最幸福的时刻。”过去天天都可以打上几十斤重的鲢鱼、鲇鱼和鳡鱼,那时候人与江流、鱼群搏斗是人生的享受。可这样的好日子现在没有了,结束了。现在“四大家鱼‘青草鲢鳙全是人工繁殖了,没有了江里产卵之说。”现在,“村里的人全改行干别的了,或者到各地承包鱼塘,剩下没死的老家伙们,没事可干,就只好在江里打点小鱼小虾,聊以度日。”为什么会这样?“三峡建坝,水小了,拦住了上游来的鱼,也没有下游来的鱼,如洄游类的鱼。加上污染,再加上前些年打鱼的多,且是电鱼,迷魂阵、矮围、地笼、陷阱网、抬网、光诱捕网,断子绝孙的炸鱼和电鱼,长江里哪还有什么活物?”人类对大自然毫无节制的疯狂掠取,终将自食恶果。资源因过多攫取而匮乏,人性因欲望的无度而迷失。“人对自然界恶的背后,则是人在自然界面前迷失了自己是其所是的本质规定性,遗忘了自己的本真存在,成为无家可归且不知自己是谁的流浪汉。”[4]137自然界的这种价值就像镜子一样,能将人的善恶形象充分映现出来。人类给予自然的灾难最终都会降临到人类自身。生态危机实质是人性危机,因为“生态危机是人类改造自然实践活动所带来的一种结果,而人的实践活动又是确证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手段,是显现人的本质的场所。[4]134在人类征服自然改造自然的实践活动中,可以透视出隐藏在这些活动背后的人性。人作为对自然的施恶者,在与自然对抗的背后,失去了向善的力量和对美的追求。老天在哭,如丧考妣,是为江上的冤魂痛哭,何尝不是为道德的沦丧,精神的匮乏,人性的迷失而哀戚。

三、核心意义场——为人类寻找精神家园

金耀基先生说过,“知识分子如果是社会的眼睛与良心,就不仅要用自己热烈的Heart(良心),而且应该运用自己冷静的Head(头脑、理智)”。[6]作家陈应松以他悲悯的人文情怀,凭借他的小说文本实现了对人类自身的拷问,表达对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他在努力实现“为自然承担道德责任,为人类寻找精神的家园”的使命。人类正是在自然面前失去人之所以为人的本性,成为无家可归且不知自己是谁的流浪汉。美国作家斯泰格纳说过,人们需要做的,是对包含自身在内的大自然表示接纳,是融入自然并进行彻底的精神洗礼。“江上的风浪就像是永世的哭声,一波撵一波地囤积着人类的眼泪和悲伤。你如果长久待在船上,长久注视江面,你也会眼里含满悲伤……”这样的描述在小说《滚钩》中出现多处。在作家的笔下,自然是有生命的,人与自然是可以相互理解的,相互关爱的。人在与自然的交往中,既要代表自己,也要代表自然讲话。“这就是人必须真正站在自然界的立场上,真实领悟自然界的本性,确实代表自然界的利益和意志而与自己对话。”[4]271这也对人类提出了一种更高的道义要求——为自然承担道德责任。在陈应松的小说文本中,我们经常看到拟人化的自然描写,作家把自然当成与人类平等的对象去书写,他在自觉地为自然承担道德责任。其实人类需要生态伦理的根本目的应该是找回人在自然界面前所迷失的人性,确立人在自然界面前是其所是的价值维度,使人在成就“物”的过程中成就自己的人性和人生。文本中两次出现了萨克斯曲《回家》,让成骑麻想起成小安夫妇,想起落水而亡的年轻学生伢,他们永远也不能回家了。这首曲子是在唤魂,唤那些落水者的魂,也是为迷失的人们唤魂。唤醒人类对自然的敬畏感,是根治文明病的良方,也是确立人类生存理想价值规范。

同时,在作品中,我们也看到了作家直面苦难的勇气,他以知识分子的良知,坚守底层立场,以悲悯的情怀书写底层的艰辛。苦难是成骑麻们生活的一部分,也是陈应松思考的动力和源泉,他以平等的态度还原苦难,将自己浸润在苦难中,追问和反思苦难的生命意义,探寻苦难的出路,使作品充满了价值关怀。而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中,充满悲悯情怀的苦难书写,有助于唤醒我们的社会良知,弥合我们社会的裂痕。当然我们也应该看到苦难后面是毫不留情地对社会丑恶与黑暗的揭示,充满批判的力量。正如陈应松所说:“让小说像铁钩一样挂着你的心滚动。”让人心疼的创作,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而《滚钩》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它充分反映了作家强烈的责任感和社会良知。

参考文献:

[1]毕天云.布迪厄的“场域——惯习”论[J].学术探索,2004(1).

[2]胡亚敏.叙事学[M].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239.

[3]郑润良.时代伦理及其深度探寻——看《中篇小说选刊》2014年增刊第二期[J].中篇小说选刊,2014(6).

[4]曹孟勤.人性与自然:生态伦理哲学基础反思[M].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5]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哲学走向荒野[M].刘耳,叶平译.吉林人民出版,2000.93.

[6]许纪霖.中国知识分子十论[M].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27.

作者简介:

何冬梅(1969-),女,辽宁锦州人,汉族,文学硕士,江汉大学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