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仁顺《春香》的命运书写

孙明

摘要：70后朝鲜族女作家金仁顺以冷笔写世界确立自己的写作姿态，既有70后作家群对人性、对世界的严苛透视，又在群体之外开拓自己的创作个性，在古典情结里展开对人生、命运的独特思考。《春香》是以中短篇名世的金仁顺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这部文本对女性命运、理想与世俗、历练与修行、挣扎与奋斗等与人生命运有关的议题作了独具特色的演绎。《春香》不再是古典传说的再版，而是在玫瑰园、茶、独酒中书写的命运之书。三种命运图式，围绕理想却呈现出选择、探索、逃离的不同趋向，旨在超越幻想，回归现实。

关键词：命运；玫瑰园；茶；独酒；现实

一、玫瑰园：挣扎与幻灭的轮回

小说《春香》的叙事从主人公春香的第一叙事视角出发，整部作品的叙事主体是春香与香夫人两代风华绝代女子的人生际遇。但总体而论，《春香》是以香榭两代女主人的成长与选择为显性线索，另一方面又内在地连结起香榭里众多女子的悲剧命运。在这座玫瑰园里，香气与尖刺共存，有奢华的温柔乡，也有梦醒时分的失落。香榭里三代女子：第一代身为管家的银吉，第二代身为主人的香夫人，第三代身为小姐的春香，都经历了女性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挣扎与幻灭的命运轮回。列位女性，起初自己没有选择权，而后男性出现给予女性生有所依的假想，但最终女性都要接受男子离去的事实，无法逃离被人选择的命运“怪圈”。女子挣扎中曾努力追求希望，但结局都是理想的幻灭。

第一代女子银吉一生都挣扎在父权与夫权的倾轧中，出嫁前不受父母兄弟姐姐们的重视，穿旧衣，饮残羹，虽相貌平平但绣工出众也有不少人提亲。父母好面子，把她嫁给一寻常男子，结婚当夜男子发现她胳膊上的癣斑，当众撕下她的衣袖谩骂羞辱后，还留下嫁妆作“补偿”。银吉不能留在夫家，更不能回家，在被家庭压制、被婚姻蔑视的绝境中无路可退。命运又给了她绝处逢生的虚假的希望：药师李奎景医好她的痼疾并接受了她的感情，银吉为药师的温文尔雅、体贴关照而满足，直到腹中胎儿两次被所爱男人秘密打掉，终于认清现实。尽管药师为修炼仙丹、得道成仙离她而去，她仍坚守痴情女子的那份执着：即使到了晚年，也仍认为药师是最好的男人，她断然否定春香研制能忘掉记忆摆脱痛苦的药水“五色”的价值：“有惦念的东西，活起来才会觉得心里踏实”[1]银吉固守女性的理想：在冷漠中回望温暖，年愈50岁的她再苦等也等不回离去的人。银吉的一生经历了没有希望到有希望再到失望的轮回，挣扎中演绎着第一代女子的命运悲剧。

第二代女子香榭女主人香夫人虽是南原府最美丽、最富有的女子，但她是用女子自我撕裂的方式在命运涡旋中挣扎：翰林按察副使大人挪用官银为她建造安身之所香榭，因无法违逆岳父意愿及以权谋私罪名而决然抛弃已有身孕的香夫人，返程途中命丧蛇口，使香夫人失去依靠。在百般堕胎尝试未果下，诞下女儿春香，开始了女子孤身与命运的博弈。用女子自己的方式，用美貌、谋略、胆识开创她的王国：入身艺伎，结交权贵、贿赂官员，私盐中转，维持住了香榭高昂的日常用度开销。香夫人尽最大努力为女儿筹谋最佳的生活道路，避免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却难违天命。偶然际遇使李梦龙拾到香夫人为春香打造的象牙鞋，李梦龙从制鞋匠人处得知鞋出自香夫人委托，来香榭还鞋，香夫人为女儿谋求安稳的上流社会生活归宿，安排女儿沐浴盘髻代她接见来还象牙鞋的李梦龙，促成女儿与李梦龙的夫妻之实，又策划盘瑟俚艺人及赁书屋书生传唱春香的爱情佳话，在舆论方面给李梦龙娶春香施加压力。但酷吏卞学道的无理逼婚、兴师问罪使她别无他法，只得服下“五色”毒酒与酷吏同归于尽，遗忘一切，埋葬了一个女人的奋斗与理想，而她与春香调换了身份，她到了春香原来的位置，单纯无忧，而春香则接替了她的命运，成了第二个“香夫人”。香夫人在挣扎中曾建立起女性自己的事业，但社会留给女性的道路是逼仄的，女性自立的理想终究是幻灭的结局。

第三代女子女儿春香的命运在世俗社会中轮回，生于世俗又回到世俗。生于世俗的她曾属另一个清纯的世界：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童年，她不吃厨房饭菜，以花瓣树汁为生，继承外公医药方面的天赋，无师自通解了目前及凤周先生的毒症。但情感的道路上却躲不过女子必经的伤痛：青梅之交金洙在她成人时不得不离开她，偶然的缘分李梦龙又不能向她许下任何承诺，她虽面对现实，不争不求。但也无法摆脱命运的“怪圈”，母亲为保护她吞了五色，忘掉了所有，她只得继承目前“香夫人”的身份，继续在香榭里度过一个自强却孤独的女人的余生。“春香没有像民间故事里那样，嫁入豪门，相反，春香选择了自由，虽然她比任何人更深知这种自由的脆弱性，不可预知性以及风险性”[2]入身艺伎，春香得到了可以不必守望男子、依附于男子的自由，但也难保其他的社会压迫摧残着这种有限的自由，正如五色之于香夫人命运的改变一样。春香生于世俗的命运注定不能离俗。五色的悲剧使她和母亲都无路可逃，强大的酷吏权势和男权文化专制使两位本是桃源中的女子不得不服“毒药”，剥去世俗所认同的“清白”，放弃一部分尊严才能成全女性在自立自主方面的尊严。

香榭里三代女人摆脱不了命运的轮回，尽管试图努力逃离，但都回到一个无形的循环中：由原本孤立无援历经波折后，仍只有自己陪伴自己。生来忍受被漠视的凄苦、在绝望中挣扎、晚年又回到被漠视境地的银吉，只能在怀念中饮苦思甘；原是桃源中药师女儿的香夫人，服用五色解救了女儿被逼婚的急症，却留下三代女人永远的伤口，香夫人忘记了她的香榭女主人身份，忘记了靠她的美貌、谋略苦心建立起的令俗世向往不已的香榭，而春香被追求功名富贵的李梦龙抛弃，青梅之交又不知下落，终亲历到银吉及母亲口中的男子不可依靠的事实。自尊的她为女性自身的自由只有选择香榭，独自面对不可知的未来。“正是由于过早地失去父亲，失去爱人，香夫人和春香才会成为男性窥伺、渴望占有的对象，并最终承担了共同的命运。”[3]三代女子在探索女性自我发展和生活意义的道路上殊途同归，女子自主自立的愿望不可能由男人来实现。

二、茶：清涩至通透

《春香》在瑰丽的女子世界之外也记录着另一种命运图示，与茶的味道相谐，这种命运即与茶有关的个人成长的历程：由清涩至通透，金洙的人生就是这样的命运图示，由迷惘到痛苦最后修行看淡世事的达观。

身为歌伎遗孤的金洙以春香玩伴身份进入香榭，由此开始了个人快乐与痛楚、欲望与纠结、迷惘与达观的成长过程。金洙拥有简单无忧的童年，孩童的单纯使他既表现出人性中善的特质，又暴露了恶的不良品质。他把春香不食人间烟火的食欲找回来，让出自己的那份美味给春香，自己冒着被责骂的危险偷泡菜吃。年幼无知使他和春香用冷漠、鄙夷伤害同是苦命人的同伴——小单（口口声声“寡廉鲜耻”的讥讽和饭里藏砂的恶作剧）。成长的痛苦在无知无欲的童年时代结束后随之而来。十五岁的金洙对自我性别意识的觉醒使他认识到自己是个男人了，对香榭女主人香夫人起了爱慕之心。茶艺本是香夫人在他童年时就为他筹划好的求生之道，此刻却成为他成长中欲望与幻想的显性存在物，他误以为香夫人在意他。在凤周先生的严正启迪之下“考取功名，当了官，然后风风光光回香榭做男主人？”“你的野心比蚂蚁大不了多少”[4]金洙在老师的冷酷规诫下不得不领悟，少年渴望立身扬名抱得美人归的美梦成了幻影，就回到现实中，与春香饮酒互慰，茶的涩味与少年的痛楚有了相通之处。离开香榭、求艺于东鹤寺的金洙逐渐远离俗世的迷途，自主地寻求修行之路，学习茶艺，剃发为僧改名“智竹”，在下山去汉城府求艺听到民间到处流传的春香与李梦龙的故事，选择斩断尘缘，告别执念：春香（理想的爱人与童年玩伴）与香榭（多彩的童年与恋家情结）。以云游僧的身份最后一次看望春香，否定春香希望他蓄发还俗的假想，为春香沏了一杯莲花香片，自念“阿弥陀佛”离去。金洙的人生由苦涩转入通透之境。

茶隐喻了金洙入世又出世的命运线索。“一杯茶，吃数开，其味全变，先清淡，继清香，后甜苦再后淡而无味，终至淡而生青草腥气。”[5]金洙在他人生阶段的前半期，年少无知，一面享受与春香默契的友谊与互助的温暖，一面又不懂将心比心，任意伤害同伴，人生的清味在此阶段释放开来；成年伊始建功立业、贪求美色的欲念被现实击破后的失落，是人生之茶涩味的释放；昄依佛门、剃发断欲的达观正如茶味由苦涩转入通透之境。金洙经历了从孤儿到云游僧的人生履历，在挣扎中觉醒，在幻想中失落，在放弃后解脱，他的人生线索与茶由清涩至通透的味道变化相互印证。

三、独酒：沉醉与清醒并行

酒，有镇痛解毒的药理作用与抒怀泄愤的娱乐功效。“在中国人看来，酒的发明是用来为人服务的，酒在欢乐时助兴，在忧愁时浇愁，神医华佗更用它作麻醉剂替人疗伤。”[6]酒的药理功能和文化意义使它与人生命运的悲欢苦乐、荣辱浮沉联系在一起 ，饮独酒是孤独者自由出入现实与理想世界的一种方式。《春香》里的凤周先生与酒为伴，沉醉在理想的境界里，在醉中清醒地关照现实本身。

凤周出身贵族，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息和高傲心志形成他放浪不羁的生活方式，年轻时妻子过世后，九次参加科举皆落榜，皆骨子里鄙弃利禄而交了白卷放弃仕途。流连花阁，挥金如土款待慕名而来的诗文爱好者，十年耗尽家中积蓄，卖房卖衣，又搬进流花酒肆，由富贵至潦倒。在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景况中依旧情绪饱满，只为酒友劝他题写字画谋生动过气。入香榭前的凤周宁肯落魄也绝不屈节。穷困之时适逢香夫人请他做孩子的教书先生遭到拒绝，香夫人二度以美酒才请动他。酒在他的价值观里比美色、利禄更珍贵。他接受香夫人用酒邀请的理由是：“不会为女人所驱遣，身为酒鬼拒绝不了美酒的诱惑，并不是太丢脸的的事”[7]凤周一生都在为维持精神贵族的名节而挣扎，他有一个为众人皆知的怪癖——害怕长毛的东西，一次授课中老鼠钻进周衣逃走时淋了他一脸排泄物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从此他不再用棍棒严厉督促学生，而进入衰老状态：脾气温和，嗜酒如命。“对我来说，寂寞是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寂寞就像一条恶狗，我这一辈子都是被这条恶狗追着度过的”[8]因为不肯随俗他才孤独，因为寂寞他才饮酒，即使困厄潦倒也竭力保持贵族的风度，即使是死，也穿得干干净净地体面离开。

凤周一直以“酒鬼”的角色拒绝流俗，表面看来他沉醉在幻境中，而实际他醉着才可以清醒地审视自己。酒是他摆脱愁绪、派遣寂寞、守护尊严的选择。可以说，酒是凤周脱离世俗世界，沟通理想世界的工具，凤周饮独酒明显显示出古代士大夫文人所追求的精神向度：他们以醉求醒，在世俗人眼中的荒唐举动中实践着自己的所想所愿，鄙弃利禄，不为衣食忧劳，追求精神上的特立独行。但曲高相应地就和寡，因为排斥世俗，就不可避免地陷入孤独，也就顺理成章求助于酒派遣寂寞。在这个意义上，凤周嗜酒与普通人为衣食而忙碌有着相同的动机，各为所愿。另一层面上，凤周选择“酒鬼”最为他的角色定位，既是考虑到酒的药理和娱乐作用，也是在经济条件不占优势但仍能在精神领域比高于平民一筹的现实选择。独酒，连接了凤周的两个世界：现实与理想，而凤周的命运之图在沉醉与清醒之间勾画完成。

四、命运书写的结局：回归现实

《春香》的三种命运书写方式显示出作家金仁顺的写作立场：作为70后作家群中的一员，“生在红旗下，长在欲望中”，作品多以揭示社会转型及文明冲突交融的时代社会大背景下现实人生的欲望、挣扎、困惑等精神弊病。金仁顺特有的民族情结和女性气质使她的文字温婉节制，但在温暖的理想主义展望中却透视出现实主义的冰冷真面目。《春香》的三种命运书写方式，都指向回归现实这一结局。

玫瑰园三代女性挣扎与幻灭的轮回，是女性在理想与现实间与自我、与男权本位社会的战争。银吉、香夫人、春香都曾得到男性的青睐，但她们寻找的男子汉都无一例外离她们而去。香榭里三代女子追逐女性理想的艰难之路殊途同归；与茶有不解之缘的金洙的命运路线，从不识人生到参悟人生，尽管是一个境界升华的过程，但最终他把自己定外在云游僧这个位置上。从遗孤开始的命运，以云游僧的修行结局，这是一种漂泊的命运图示；在独酒中鄙弃世俗，自我安慰的凤周一生为维持贵族风度选择叛离大众，只能曲高和寡饮独酒，与寂寞中挣扎走完一生。

总体来看，《春香》人物命运的呈现方式，表露出作家金仁顺对人生意义的独到理解，对理想的渴望并没有脱离现实，并不沉溺于虚构的大团圆的想象，而在冰冷的现实中不失温情地刻画生活。“《春香》里的好，就好在它根底里的伤痛，幻灭感和虚无感，突破了为人生赋予某种价值和意义的现代叙事传统”。[9]的确，《春香》可看做是用古典叙事演绎的当代生活，在女性自我发展、人生求索及归宿、现实与理想等的当代生活命题中作了一位作家独特的思考，《春香》非圆满化的命运书写透露出发人深省的悲剧美学思想。

五、结语

玫瑰园、茶、独酒完成了《春香》阐释现实人生的文学命题，金仁顺用体现朝鲜族特色的人物、环境和情节设置在冷峻中揭去理想主义虚幻的面纱，在温婉中述说着人生无可掩饰的忧伤。《春香》在女性生存求索问题、人生归宿问题和理想与现实的问题上，引领读者从理想主义的迷梦中醒来，又不失抗争命运的勇气，冷静地审视现实生活。

参考文献：

[1][4][7][8]金仁顺著，春香[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4，159，87，57，99

[2]仁顺发表《春香》获奖感言[N].语言教学与研究：综合天地，2012（10）：2-2

[3]张立群，论金仁顺小说兼及当代女性写作[J].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4（4）：40-45

[5]陈微编，茶性，中国当代名家散文集萃[Z].呼伦贝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7，138

[6]肖艳，浅析中西文化差异在酒文化中的折射[J].安徽文学，2010（10）：245-247

[9]赵强，残茶凉透，在水面上留下一股冷香——读金仁顺的长篇小说《春香》[J].小说评论，2012（6）：103-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