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青年眼中的鲁迅

2016-11-14 05:25傅国涌
同舟共进 2016年11期
关键词:鲁迅

1936年10月19日,55岁的鲁迅在上海病故,迄今80年矣。虽然80年的历史变化之大、之激烈,恐都超出了鲁迅的想象,但鲁迅并没有成为过去。虽然他的个人时间早就结束了,但如果将他放在1793年以来,或者1840年以来几百年的社会时间中,也就是放在“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中,甚至放在长时段的地理时间中,即有文字记载以来的中国历史中,如何重新理解这个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生命个体,理解他的文学创作所包含的对现实乃至未来的意义?我与一批生于1980年代到1990年代的年轻人,进行了一次认真的讨论,他们比鲁迅晚生了100多年,与鲁迅的时代相比,他们面临的这个时代色彩更为斑驳、更为复杂。

上篇 年轻人看鲁迅

徐颂赞:从失语到直言

鲁迅的书写,展现的是底层百姓中的被损害与被侮辱者,对于这些人群,更重要的不在于他们说了什么,而是他们没说什么,想说而说不出什么。从这个角度可以透露出近代以来中国人的生存处境。譬如如木偶人一般的成年闰土,没法说,也无力说,沉默的意味有时比已经说出来的更为丰富且耐人寻味。祥林嫂在丧亲后,逢人便重复自己遭遇的不幸,倾诉成瘾,可是话语失序,前言不搭后语,这是典型的“絮语症”。他们无法用正常的社会语言来描述、揭示自己的生活困境。他们是失语的中国人。

20世纪初的中国,工商业、报业、教育勃兴,中上阶层的言论愈发活跃,文人、政治家通过办刊、结社、演讲等,生成了丰富的言论和知识。矛盾的是,此时的底层百姓愈发沉默、麻木,他们缺乏书写能力,陷入了严重的失语状态。鲁迅创作的小说,就是展现这些话语贫困的群体。话语的贫困不仅体现了物质上的贫困,更是精神上的贫困。从鲁迅精心描绘的目光、动作、神情,显现群体的病象,这固然引人悲哀,更令人绝望的是,只有“醉醺醺”的“蹒跚”,没有对疾病的战斗和升华。

当下我们谈论鲁迅,为何仍能体会到力量感?为何鲁迅笔下的形象仍能揭示中国人的精神状态?这可见有些东西还是变化不大的。但真正需要我们郑重面对的严肃问题却是:我们一次次地引用鲁迅,泛滥地引用,其实是讳言、曲笔,是放弃我们的责任。这份责任是直面、直言,也就是用当下的语言、带有我们自己风格的话语来说出它。因此,知识人要将说真理视为自由和责任。只有这样,才能摇动麻木者的耳朵,震撼权力者的傲气,训练直言者的自我。

周洲:重塑民众的身心

在鲁迅的书写中,“阿Q精神”“药”“病”等,都是流传至今的鞭辟入里的词语。鲁迅的文本与同时代的胡适、王造时、罗隆基的非常不同。鲁迅使用的语言是文学的、想象的,更平白易懂,更具有故事性和戏剧性,而王造时和罗隆基的则是非常专业的政论。另一方面,鲁迅的视角很特别,对底层民众有更准确的观察。胡适他们在《努力周报》《新月》杂志上的政论,讨论的是好政府、结束训政、保障人权这样的话题,而鲁迅让我们看到底层民众在关心什么。一般民众与知识分子所关心的问题的断裂,就在鲁迅和他们的不同文本中突显出来。广大民众最关心的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阿Q关心的是特别现实的问题:自己能不能像赵秀才那样有“特权”?华老栓无法理解夏瑜在为他们牺牲,他只想用夏瑜被砍头后的人血馒头给儿子华小栓治肺病。因此,鲁迅那些根植于中国人日常生活深处的语词,有很强的生命力,一直穿透到现在。

社会现实与民众思维是相激相荡、相辅相成的。什么样的土壤,就会孕育出什么样的社会现实。反过来,社会现实也会对人们的思维和身体产生一系列的影响。这要么是良性的相互激荡,要么是恶性的相互激荡。鲁迅企图以自己的语言来展现那个年代民众身体和精神上的疾病,企图唤醒人们的麻木,形成健康的身体与思维,从而建立起一套现代文明的社会规则。他用文学代替手术刀,因为文学可以代替砍头这类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酷刑,有效地重塑民众的身心,此所谓付诸教化。

徐定之:活得体面和体面的问题

我想从社会背景的角度谈谈鲁迅笔下的人物。鲁迅笔下的人物之所以愚昧、自私、势利,和中国农耕社会长期以来的物质生存条件极其艰难有关。自从明代以来,马铃薯从美洲传入中国,导致中国人口大爆炸,大量人口只能挣扎在生存线上。底层民众只能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并没有余力去追求形而上。田园牧歌从来都只是士绅阶层的太虚幻境,真实的农耕生活是窘迫而惨烈的。在人血馒头这个故事可以看到,在一个生存本身就是极为艰难的社会里,道德是奢侈品。于是,在这种长期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恶劣环境中,底层民众就演化出了自私势利的国民性。

与之对应的是另外的阶层,那些士绅阶层,那些活得相对体面的人,他们自然可以思考体面的问题。鲁迅属于这一阶层,所以有能力去思考人的尊严,所以看到了华老栓的卑劣。但鲁迅之所以能活得体面,首先建立在鲁迅的家庭背景之上,他祖父是个翰林,他自幼接受了比较好的教育。从这个角度看,也许我们多少能原谅鲁迅笔下那些不太体面的人了。

今天,中国人的生存环境已经得到了极大改善,至少大部分中国人已经脱离了贫困线。但是,当下的中国贫富差距扩大,还是有大量人被生计所迫。当然,这里说的“生计所迫”,相比起鲁迅的时代,是更高标准的“生计”。那么,在我们这个时代,底层民众是否已经走出鲁迅所描绘的国民性,活得体面的人是否如鲁迅一样,关心不太体面的人?这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陈雨石:鲁迅的不中不西、不新不旧

我想从鲁迅的思想资源去切入他的小说叙事。鲁迅的思想资源,在中国传统知识方面,他从小有经史方面的阅读,另外在日本受到章太炎的影响;域外新思想这部分,他留学日本后,阅读了很多日译本的外国小说,尤其对俄国小说和俄国知识分子兴趣很大。从中可以看出他自身的一些矛盾性。比较同时代的知识分子,鲁迅在国学方面的积淀比不上章太炎和梁启超,他从章太炎那里学到的东西,反过来用作批判传统文化、批判国民性;在新思想方面,他只是受到日译欧美著作的影响,他自己缺乏深入了解欧美文明的语言能力,不能和留学英美的胡适、章士钊等相比。

从鲁迅的人生经历看,他早年在教育部当一个小公务员,当了很长时间,他自己也很不快乐。后来辗转在几个大学任教,又受到排挤。最后落脚上海,成为一个文人。鲁迅其实一直处于边缘地位,后来受鲁迅吸引的年轻左翼文人,在当时也属于边缘的知识分子群体,和胡适他们相比,在话语权上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鲁迅内心充满着像俄国知识分子那样的道德冲动,这一点和梁漱溟很像。梁漱溟回忆说,早年看到底层劳动人民的困苦生活,内心升起悲悯之心与匡扶社会的志向。鲁迅却没有走到梁漱溟那样亲身实干做乡村建设运动或社会改良运动的路上,最终还是回归到以言论去警醒国人的启蒙路径。我不知道鲁迅是否有过那种通过实际行动去参与政治的想法,比如参加政党或者社会运动,去实践他心中改造社会的理想,但就从他本人的实际选择看,他一直处于一种不上不下的夹缝中。这种夹缝状态成就了鲁迅在文字上的深刻,但也让鲁迅在思想上产生了偏激的特点。鲁迅的思想缺乏建设力,因为他自己很少参与有建设力的事情。

但鲁迅的特别之处在于,他与那些同样受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影响的年轻知识分子不一样,当这些年轻人后来纷纷投身激烈的政治运动时,鲁迅没有从阅读俄国著作这条路上走向激进,而是有自己的思考。这与他身处夹缝状态有关联,因为他处于一种不中不西、不新不旧的状态。鲁迅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个体,这也是他何以伟大的一个因素。

魏凡超:向来不乏破坏者,却缺少建设之人

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向来知有权势、货财之权利,而不知有天赋人权之权利,这是常态。古人即便将“权利”二字连用,也同样解作权势、货财。作为破坏者而生的鲁迅,意识到不破则不立,“(我们)中国人对于不是自己的东西,或者将不为自己所有的东西,总要破坏了才快活的……他(张献忠)原是想做皇帝的,但是李自成先进北京,做了皇帝了,他便要破坏李自成的帝位。怎样破坏法呢?做皇帝必须有百姓;他杀尽了百姓,皇帝也就谁都做不成了。既无百姓,便无所谓皇帝,于是只剩了一个李自成,在白地上出丑,宛如学校解散后的校长一般”。说句诛心的话,非有张献忠之人格,焉能看透张献忠之心事?其实并不足怪,鲁迅不是被公认作“最勇敢的战士”么?既为战士,难免杀人。鲁迅一支笔,横扫五千军。自他驰骋文坛以来,笔下杀败之人,可谓不胜枚举。然战士终有死亡的一天,而他手下的败北者,大可趁此机会放几支冷箭。鲁迅生前就预言道:“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

破坏已成,更急迫的需要是建设。中国向来不乏破坏者,却缺少建设之人。面对强权,建设者需要有所妥协,而妥协精神在中国属于稀缺资源。鲁迅身上缺少的,恐怕也是妥协精神。

下篇

傅国涌:今天,还有谁能成为“中国的肺”?

鲁迅在作品中提出的问题,有些即便在今天看起来好像还一样。鲁迅虽死,阿Q犹在,鲁迅没有过时,他的问题还具有现实意义。我试图从三个方面来解读我们重新讨论鲁迅的意义。

杂文传统

我首先思考的是,站在百年中国言论史的角度,拿鲁迅与同时代言论界的代表人物作比较,如邵飘萍、张季鸾、胡政之、周作人、范旭东、汪精卫、蒋介石等19世纪的“80后”,胡适、傅斯年、罗隆基、王造时、徐志摩、陶行知、晏阳初、钱穆、卢作孚、梁漱溟等19世纪的“90后”。他们或是职业报人,或是新一代的实业家,或是职业政治家、职业军人,他们都生活在同一个时空背景,就是辛亥后的中国,经历了“五四”的淘洗。鲁迅与他们的区别在哪里?鲁迅与他们的共同点又在哪里?

2004年,我曾写过一篇短文《遥想季鸾当年》,比较了鲁迅开创的杂文传统,与张季鸾发扬光大的时评传统。两人都是“80后”,虽然年龄相差7岁,留日回国的时间却差不多,只不过一个从事文学,一个从事新闻;一个主要用白话写作,一个主要用文言写作。1936、1941年,他们相继离世,在以后的岁月里,张季鸾被遗忘了,相反,鲁迅成了一个显赫的符号,杂文成了引人注目的文体,有过长久的繁荣。这其中有一些值得思考的东西,详见《遥想季鸾当年》一文,此不赘述。

民族的肺

第二个层面,可以将鲁迅与世界的作家进行比较。卡夫卡、哈谢克、罗曼·罗兰、高尔基、萧伯纳等,是鲁迅的同时代人。鲁迅与他们之间有怎样的差距?不仅在文学上,更重要的是与本民族精神关联上的差异。这是值得寻思的。

同是1883年出生的捷克作家卡夫卡和哈谢克,他们分别为世界文学史贡献了《好兵帅克》及《变形记》《城堡》这些杰作。他们作品的喜剧性、超越性,都是中国文学所匮乏的。中国文学最多提供了悲剧性的范本,提供了一些病弱的人物形象。鲁迅亦是如此。

仅从文本上我们即可看出差异,更不用说文本后面的精神世界。哈谢克1923年就死了,卡夫卡也在1924年死了,他们和鲁迅一样都是肺病患者。在20世纪前半叶,文学史上许多人都有肺病,他们是带着病体写作的。一个人的身体有病是病体,如果一个社会、一个国家有病,也是病体,活在其中的人都背负着这个沉重的病体。肺是一个人的呼吸器官,我们往前推一层,谁是一个民族的肺呢?肺就是这个民族的精神代表,一个民族也需要呼吸。什么叫呼吸?呼出去吸进来,这是精神、思想的层面。中国这个病体的问题出在哪里?就出在肺上,就出在精神上。我们的病是精神病。这个精神病不是病理学上的精神病,而是精神意义上的精神病。

卡夫卡和哈谢克是捷克的肺,或者说是捷克的精神代表,虽然他们也得肺病死了,但他们留下的文本,特别是小说,具有巨大的超越性,具有强烈的形而上关怀。鲁迅是“中国的肺”,一个民族的肺。

如果说那时“中国的肺”是鲁迅,但很不幸,“中国的肺”是有病的,因肺病不治而终。在某种意义上,中国的病体与个体的病体是同构、同质的。但是,鲁迅没有在1923年、1924年停止呼吸,而是到1936年才停止呼吸,对这个民族还是有幸的。虽然在1924年之前,鲁迅最重要的文本,两本小说集《呐喊》《彷徨》已经完成,在后来的十多年里他还是留下了大量的杂文集,在与形形色色的力量较劲、论战中耗尽了自己的病体。

再想起1866年出生的法国作家罗曼·罗兰,他活到1944年才去世,他活跃在世界文学舞台上的年代跟鲁迅是有交集的。1935年,罗曼·罗兰应高尔基的邀请访问苏联,写下了一部《莫斯科日记》。他不敢公开,留下遗嘱说50年内绝不公开,连一个片段都不可公开,世人直到1985年才看到这本书,知道了他当时对苏联的真实看法。鲁迅没有去过苏联,不知道苏联的真相,大致上只知道苏联美好的一面,不知道其残酷的一面。鲁迅所仰慕的苏联作家高尔基生于1868年,跟鲁迅同一年离开这个世界。鲁迅生前甚至没有机会读到高尔基在十月革命前后发表在《生活报》上的那些不合时宜的思想。这些文字我于1996年偶尔在《读书》杂志上看到一篇介绍才知道。1998年,我买到了高尔基《不合时宜的思想》中译本,才了解到这位比鲁迅高一辈的苏联作家,在中国的“五四”时代,也就是十月革命后,曾经有过怎样的言论,对新生的苏联有怎样的洞察和批评。由此知道高尔基不仅仅是苏联的吹鼓手,他更是苏联的肺。

再来看看萧伯纳,英国文学史的庞然大物。他于1856出生,1950年才谢世,他是鲁迅唯一亲身接触过的世界级文学家。萧伯纳1925年就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1930年代访问中国时,已是誉满全球的剧作家。萧伯纳访问中国时,与鲁迅在上海见过面、合过影。萧伯纳是英国人,他身上有英国文明传统中陶冶出来的乐观、博大、宽厚、包容的品性,他是在洛克、休谟的故乡成长起来的作家,他身上的许多因素是比他小20多岁的鲁迅所不具备的。这是个体的差异,也是民族的差异、文明的差异。

通过这两个层面,把这些国际的、国内的,跟鲁迅在同一时空中有交集的作家放在一起,可以有许多新的联想。我认为,如果以非历史的态度研究鲁迅,只是以文学研究文学,永远都走不出文学。还是要在更宽阔的背景中看待鲁迅,看待“中国的肺”,看待他的病体和中国的病体。

今天,还有谁能成为“中国的肺”?

鲁迅之里

鲁迅原创的人物与意象,之所以有强大的力量,穿透时间的层层云雾,正是因为他带着个体的病体,与国族的病体呼吸相通,中国的肺”就是中国的。卡夫卡、哈谢克代替不了他,芥川龙之介和川端康成也代替不了他,泰戈尔、高尔基、萧伯纳、罗曼·罗兰更代替不了他。

从思想史、文学史、言论史乃至政治史,我们看见的都只能是鲁迅之表,只有进入到心灵史或者说精神史层面,我们才能真正看到鲁迅之里,同时也看到一个民族的里面。钱理群先生早年的博士论文叫《心灵的探寻》,用了“心灵”这个词。27年前的那个早春,我第一次在故乡小城中读到就怦然心动。不过,那时他似乎没有想到过心灵史或精神史的表述。只有进入到一个民族的心灵史或精神史层面,我们才能进入这个民族的里面,来洞察她的身体与病体,洞察她的过去与将来。从“过去的现在”到“将来的现在”,因着“现在的现在”,我们对鲁迅的解读也就活了,活在了一起。如果我们站在言论史的角度看鲁迅,我们只能看到当下性、现实性,不具备超越性。但是站在心灵史或精神史的层面,我们可以看见,鲁迅作为一个符号,一个古老民族在转型时代的精神符号,他具有高度的浓缩性,具有深刻的超越性。他超越了他所在的时间,即使今天,他仍能让我们反复言说、解读,因为他的人物,他笔下的阿Q、看客们,触及了这个民族政治文化中最顽固、最难改变的部分,那些世代累

积起来的深层文化结构里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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