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游词的“太白之风”

2016-11-14 21:23胡鹏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10期
关键词:陆游风格李白

摘 要:陆游词风格研究的重点历来只集中在其与宋词诸大家的比较上。清人尤侗在为徐釚《词苑丛谈》作序时,提出了陆词有“太白之风”的观点,惜乎未在学界引起广泛注意。陆游通过“师其辞”“师其意”的手法对太白诗歌进行熔铸檃栝,使得豪放悲慨成为其词的主导风格,这正是尤氏所谓“太白之风”的真正含义。而产生这种风格的原因,一是在于放翁对李白诗歌的接受,二是巴蜀特色地域文化熏染的结果。

关键词:陆游 李白 词 风格

历来评价陆游词之风格者,多关注其与苏轼、黄庭坚、辛弃疾、秦观等人词风的比较,如年代稍后的刘克庄在《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七《翁应星乐府序》中评放翁词:“至于酒酣耳热,忧时愤激之作,又如阮籍、唐衢之哭也。近世唯辛、陆二公有此气魄。”[1](P199)明代杨慎则在《<宋六十名家词·放翁词>跋》中评曰:“纤丽处似淮海,雄慨处似东坡。”毛晋在此基础上又添一句“予谓超爽处更似稼轩耳。”[1](P194)《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十八《放翁词提要》云:“平心而论,游之本意,盖欲驿骑于二家(苏、秦)之间,故奄有其胜而皆不能造其极。”[1](P195)虽然对放翁词评价不算太高,但仍在实际上将之归入苏辛一派。王士禛《倚声集序》在缕述词体演变时说:“有英雄之词,苏、陆、辛、刘是也。”[1](P201-202)也是把陆游归入苏辛一派词人的。而同时期的尤侗在为徐釚《词苑丛谈》作序时,提出“唐诗以李、杜为宗,而宋词苏、陆、辛、刘有太白之风”[2]的观点。论放翁词而称其有“太白之风”,可谓独具慧眼。

李白诗歌在传播接受过程中逐渐形成了雄豪奔放的刻板印象,而其诗歌文本又确实呈现出悲怆激愤的风貌,甚至有研究者提出李白诗歌的主导风格是“悲怆”而非豪放[13]。实际上,后世文人对李白的接受,几乎都会受到其豪放而又悲怆这一看似矛盾实则内在有机统一的诗歌风格的影响。陆游醉心于太白诗歌,研读揣摩,结合自身经历,书写出众多慷慨激昂、汪洋肆恣、间杂悲慨凄怆风格的诗词作品,以致毛晋跋《剑南诗稿》记载宋孝宗问周必大:“今代诗人,亦有如唐李太白者乎?”必大以放翁对,由是人竞呼陆游为“小李白”[3](P4546)。钱锺书先生《谈艺录》第三四《放翁与中晚唐人》也认为:“然放翁颇欲以‘学力为太白飞仙语,每对酒当歌,豪放飘逸,……而有宋一代中,要为学太白最似者,永叔、无咎,有所不逮。”[4](P320)放翁诗流传至今的尚有九千三百余首,相比而言,其词作数量就显得极少了,总计144首并《采桑子》半阕、断句一句,就中为读者所激赏的佳构,几乎都是从戎南郑游宦巴蜀之时的作品,而在此类44首词中,与其同时期的诗作一样,除个别应酬之作外,大部分风格豪迈悲慨,谓其词之主导风格如此,不为无据。而此种词风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即是学太白的结果。

放翁词深具太白诗风,可分为以下两种类型:

一是“师其辞”,即直接截取、熔铸太白诗之字面入词,使得词作言简意丰,涵蕴无穷。

如《鹧鸪天》:

插脚红尘已是颠。更求平地上青天。新来有个生涯别,买断烟波不用钱。 沽酒市,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1](P25)

“买断烟波不用钱”句,系采自李白《襄阳歌》“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5](P473)之句。另,放翁《剑南诗稿》卷六十八《出游》诗有句云“买断秋光不用钱”[3](P3804),与此处手法实一。同样采自《襄阳歌》词语的还有《蝶恋花》一首:

禹庙兰亭今古路。一夜清霜,染尽湖边树。鹦鹉杯深君莫诉。他时相遇知何处。 冉冉年华留不住。镜里朱颜,毕竟消磨去。一句丁宁君记取。神仙须是闲人做。[1](P135)

“鹦鹉杯”,出自太白“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饮三百杯。”此处属于一种“歇后”用法,即语典只用前一半,后一半不用,留给读者联想。言“鹦鹉杯”,实际上是要读者自行填空出“一日须饮三百杯”义,愈见及时行乐的侑酒之词所寓重逢难料之悲。

再如《洞庭春色》:

壮岁文章,暮年勋业,自昔误人。算英雄成败,轩裳得失,难如人意,空丧天真。请看邯郸当日梦,待炊罢黄粱徐欠伸。方知道,许多时富贵,何处关身。 人间定无可意,怎换得、玉鲙丝莼。且钓竿渔艇,笔床茶灶,闲听荷雨,一洗衣尘。洛水秦关千古后,尚棘暗铜驼空怆神。何须更,慕封侯定远,图像麒麟。[1](P119)

“空丧天真”,显系截取李白《古风》(第三十五)诗句“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5](P156)而来。此三字关涉全词富贵不如闲放之主旨,具有点睛的作用。

“师其辞”的语典例证尚有《浣沙溪·和无咎韵》“懒向沙头醉玉瓶”[1](P17)取自太白《广陵赠别》诗“玉瓶沽美酒,数里送君还”[5](P919)。《秋波媚·曾散天花蕊珠宫》“铅华洗尽,珠玑不御,道骨仙风”[1](P164)取自太白《大鹏赋·序》“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5]。《好事近·秋晓上莲峰》“秋晓上莲峰”[1](P139),取自太白《古风》(第十九)“西上莲花峰”[5](P129)。《桃源忆故人·城南载酒行歌路》“一朵鞓红凝露,最是关心处”[1](P90)取自太白《清平调词三首》(其二)“一枝红艳露凝香”[5](P391),等等。

二是“师其意”,即借鉴、檃栝太白诗气度风神而自铸伟词。这在放翁诗歌中屡见不鲜,譬如《金错刀行》,全诗豪迈雄放,境界浑灏阔大,艺术风格与李白《行路难》(金樽清酒斗十千)极其相似;结构上放翁此诗也是模仿太白诗四句一转,跌宕跳跃;诗歌语言方面,“提刀独立顾八荒”明显是从太白“拔剑四顾心茫然”脱化而出。整首诗可谓借太白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在放翁词中,此种手法也是处处可见。一个突出的例子是《鹧鸪天·送叶梦锡》:

家住东吴近帝乡。平生豪举少年场。十千沽酒青楼上,百万呼卢锦瑟傍。 身易老,恨难忘。尊前赢得是凄凉。君归为报京华旧,一事无成两鬓霜。[1](P53)

上片“十千沽酒青楼上”看似直接用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语典,但所追忆的是青楼买醉的放浪生活,其实是檃栝太白《将进酒》诗之“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5](P225)“恣欢谑”才是诗人想表达的意蕴。“百万呼卢锦瑟傍”,也并非直接引用《晋书》卷八十五《刘毅传》所载刘裕呼卢的事典,而是采用“歇后”的用法,借鉴太白《少年行》(其三)“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5](P458)诗句,让读者自行补出“终不惜”的意义,从而与上句一起生动形象地表现出诗人“少年场”的豪举,成功塑造出一个狎邪不羁、豪奢轻狂的“五陵年少”主人公形象。过片词锋顿转,少年忽而成老迈,“君归为报京华旧,一事无成两鬓霜”,一片衰颓凄凉景象。这其实是暗用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二)“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6]的太白,以太白自况。诗人嘱托叶梦锡回到满布达官贵人的京华之后对旧时相识们相告,放翁我一事无成,两鬓斑白,只能如李白一样“独憔悴”了。满腹牢骚的抑郁中蕴蓄了一股兀傲与自信。整首词作,活脱脱一幅少年李白与暮年李白今夕对比的画像,放翁确乎得太白之神韵!

放翁词之所以具有“太白之风”,其原因归结起来有二:其一,对太白诗的接受。其二,同样哺育了青年李白的蜀地特色地域文化浸染的结果。

放翁词对太白诗的接受问题包含了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陆游词的创作,深受其江西诗派创作理论的潜在影响。惠洪《冷斋夜话》卷一曰:

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然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人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7]

由惠洪这段记录可知,所谓“夺胎”,是借佛教徒死后托生于母胎而转生的说法,比喻透彻领会前人构思而用自己的语言去演绎、发挥,追求意境的深化与思想的开拓。所谓“换骨”,是以骨喻语言,借鉴前人构思换用自己的语言去表达。[8]概言之,“夺胎”也就是要“师其辞”;“换骨”,也就是“师其意”,而这正是陆游学太白的两种手段。学术界长期以来普遍认为:陆游早年学诗于曾几,深受江西诗派诗风的影响。中年从戎南郑,丰富的军旅生活使其顿悟创作与现实生活的关系,从而从江西形式主义弊病中解脱出来,进入现实主义的创作轨道。近年已有研究者撰文反驳,指出陆游一生从未脱离江西诗派并对该派诗论进行了继承改进,晚年还在《夜吟》诗中提到“六十余年始学诗,工夫深处独心知。夜来一笑寒灯下,始是金丹换骨时。”仍是江西派论诗口吻,是为自证。[14]吴光兴先生统计陆游《入蜀记》近四个月的日记中,引述李白诗句、事迹等共计32处,“李白是蜀人,终于江东;而陆游的行程却是自江东出发,前往巴蜀;一路上阅读李白诗句、凭吊李白遗迹”,这种阅读方式,实在是“李白诗风溯源之旅”[9]。陆游以其对太白诗的酷爱,辅之以江西派的技巧,锻炼组织,自铸伟词,实现了对李白诗歌在词这一文学体裁中的接受。

放翁词对太白诗接受问题的第二个层面,在于陆氏家族承传的道教信仰成了陆游接受太白诗的一种“前理解”,或曰预设。巴蜀地区是道教的发源地,李白家乡附近的紫云山,就是一个著名的道教胜地。太白“五岁诵六甲”“十五游神仙”,20岁从东严子游,25岁游青城山,42岁与道士吴筠共居剡中,45岁赐金放还后索性受符入道。罗宗强先生在《李白的神仙道教信仰》中考证出李白不但相信道教, 而且举行过多次入道仪式。在李白一千多首诗歌中,与道教神仙有关的诗作约略百余首。陆游家族亦崇道有年。其高祖陆轸自称受中唐时得道仙人施肩吾(一说宋初另有一施肩吾)传炼丹辟谷之法,撰有《修心鉴》一书,陆游对此深信不疑。祖父陆佃、父陆宰亦多与道士往还;陆宰作为有宋一代著名藏书家,家藏道经类书籍就有二千卷之多。陆游自幼捧读道书,尤喜《黄庭经》,其诗词作品中提及《黄庭经》之处如《鹧鸪天·家住苍烟落照间》“卷罢黄庭卧看山”[1](P24)、《一丛花·仙姝天上自无双》“黄庭读罢心如水”[1](P178)、《古藤杖歌》“听我夜诵黄庭经”[3](P379)、《待青城道人不至》“读尽黄庭内外篇”[3](P600)、《园中归戏作》“一卷黄庭送日斜”[3](P1444)、《龟堂独酌》“映窗矮卷写黄庭”[3](P2439),等等不胜枚举。放翁有斋名叫“玉笈斋”“玉笈”,意即玉饰的书箱。曾几作为放翁的老师,曾作《陆务观读道书名其斋曰玉笈》诗,鼓励他钻研道书。此外,放翁尚有斋名“心太平庵”,其《心太平庵》诗题下自注云:“余取《黄庭》语名所寓室。”[3](P715)最后一个斋名叫“还婴室”,作者《读王摩诘诗爱其散发晚未簪道书行尚把之句因以为韵赋古风十首亦皆物外事也》(其八)“即今修行地,千古名还婴”句下自注曰:“予道室以还婴名之。”[3](P3596)“还婴”即返老还童,取《上清黄庭内景经·百榖章》“那从反老得还婴”[10]之意。放翁好道,在其词作中也屡有表现,如:

《鹧鸪天·葭萌驿作》:

看尽巴山看蜀山。子规江上过春残。惯眠古驿常安枕,熟听阳关不惨颜。 慵服气,懒烧丹。不妨青鬓戏人间。秘传一字神仙诀,说与君知只是顽。[1](P39)

《好事近·华表又千年》:

华表又千年,谁记驾云孤鹤。回首旧曾游处,但山川城郭。 纷纷车马满人间,尘土污芒屩。且访葛仙丹井,看岩花开落。[1](P107)

《好事近·风露九霄寒》:

风露九霄寒,侍宴玉华宫阙。亲向紫皇香案,见金芝千叶。 碧壶仙露酝初成,香味两奇绝。醉后却骑丹凤,看蓬莱春色。[1](P136)

《好事近·挥袖别人间》:

挥袖别人间,飞蹑峭崖苍壁。寻见古仙丹灶,有白云成积。心如潭水静无风,一坐数千息。夜半忽惊奇事,看鲸波暾日。[1](P137)

《隔浦莲近拍·骑鲸云路倒影》:

骑鲸云路倒景。醉面风吹醒。笑把浮丘袂,寥然非复尘境。震泽秋万顷。烟霏散,水面飞金镜。露华冷。 湘妃睡起,鬟倾钗坠慵整。临江舞处,零乱塞鸿清影。河汉横斜夜漏永。人静。吹箫同过缑岭。[1](P179-180)

可见,陆游于道教思想浸淫之深,已溶入其血液骨髓,成为陆氏一生不可或缺的生命组成部分。以此种文化心理来学习接受唐诗诸大家——“数仞李杜墙,常恨欠领会。元白才倚门,温李真自郐。”[3](P4263)——自然会更加偏爱同为道教中人的李太白。放翁诗词一律,皆染太白风采,良有以也。

放翁词之所以具有“太白之风”,其第二个原因,是同样哺育了青年李白的蜀地特色地域文化浸染的结果。

李白得年61岁,其中前25年青少年时代是在四川度过,将近占了其生命历程的一半。尽管李白25岁东出夔门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四川,但是后半生的36年间,无论李白行藏出处如何,对于故乡巴蜀的怀念追忆、赞美鼓吹从未停止,这在他的诗文作品里十分常见,无需赘言。而在吴越地区“生于斯、长于斯”最终“死于斯”的陆游看来,巴蜀地区对其也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试看放翁《东楼集序》:

余少读地志,至蜀汉巴僰,辄怅然有游历山川、揽观风俗之志。私窃自怪,以为异时或至其地以偿素心,未可知也。岁庚寅,始溯峡,至巴中,闻竹枝之歌。后再岁,北游山南,凭高望鄠、万年诸山,思一醉曲江、渼陂之间,其势无由,往往悲歌流涕。又一岁,客成都唐安,又东至于汉嘉,然后知昔者之感,盖非适然也。到汉嘉四十日,以檄得还成都。因索在笥,得古律三十首,欲出则不敢,欲弃则不忍,乃叙藏之。乾道九年六月二十一日,山阴陆某务观序。[11]

放翁这三十首诗虽不忍抛弃,最终还是散佚了,其风格神韵后人无从得见。但从这篇自序中,我们确实可以看出庚寅岁(乾道六年,1170)放翁始“入蜀”之年为其文学生涯新阶段的开端,诚如朱东润先生所言:“严格一点,根据他的《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可以把这个转变定在乾道八年(1172)春暮到南郑的时候,但是我们更合理地根据他的《东楼集序》,把这个转变定在乾道六年(1170)十月到达夔州的时候。”[12]论者在探讨放翁诗风词风转捩的关键时,大都关注到从戎南郑的军旅生涯对放翁的影响。此种原因似乎是显而易见的,然真正深层次的原因恐怕是巴蜀特色地域文化对来自吴越地区的陆放翁的强烈文化、心理冲击。心理学研究指出人们对外界的刺激有“趋新”“好奇”的特点,而那些完全确实的情境(无新奇、无惊奇、无挑战)是极少引起兴趣或维持兴趣的。这里特别要关注到“至巴中,闻竹枝之歌”。蜀地“竹枝之歌”这样一种来自民间风格活泼跳宕的音乐,“志土风而详习尚”,与地域文化联系深厚,长于临摹世态民情,洋溢着鲜活的文化个性和浓厚的乡土气息。与陆游按拍倚声时谨守格律者迥然不同。作为一名“家住东吴近帝乡”的越中士人,放翁宦游蜀汉巴僰时已46岁,其生活方式、日常习惯、人生观念等都已经在东部吴越地区的长期浸淫中成熟固定;而陆游始接触到这种巴蜀地域民歌,“陌生化”便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在《读王摩诘诗爱其散发晚未簪道书行尚把之句因以为韵赋古风十首亦皆物外事也》(其三)中,他说:“我爱古竹枝,每歌必三反。”甚至于作《东楼集序》的乾道九年(1173)纳擅唱竹枝词的歌伎杨氏为妾。传统观点认为放翁文学创作变化的主因在于南郑军旅生涯的影响,陈陈相因,多以放翁《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作为其“夫子自道”的证据:

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

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

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

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

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

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

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

天机云锦用在我,翦裁妙处非刀尺。

世间才杰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

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3](P1802-1803)

细覈文本,我们可以发现陆游“诗家三昧忽见前”的原因,乃是在军营这个特色场合“华灯纵博声满楼,宝钗艳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乱,羯鼓手匀风雨疾”的日常饮宴,是巴蜀音乐文化的熏染陶冶,而非“铁衣上马蹴坚冰,有时三日不火食”[3](P1340)的军中战斗生活。在这一点上,传统论点是不够准确的。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第三六《放翁自道诗法》中说:“自羯鼓手疾、琵琶弦急而悟诗法,大可着眼。二者太豪太捷,略欠渟蓄顿挫;渔阳之掺、浔阳之弹,似不尽如是。若磬、笛、琴、笙,声幽韵曼,引绪荡气,放翁诗境中,宜不常逢矣。”[4](P331)“豪”指豪放,“捷”指轻捷,合而言之即豪放飘逸之义。饮宴侑酒、朋辈交际,自然要倚声作歌。放翁此一阶段所作之词如《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鹧鸪天·送叶梦锡》《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皆踔厉风发,大言炎炎;《望梅·寿非金石》《秋波媚·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夜游宫·宫词》《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蝶恋花·桐叶晨飘蛩夜语》诸作则悲歌慷慨,愀然凄怆,此种豪迈悲慨之风正是放翁词的主导风格。而此种风格的形成,与放翁在蜀汉巴僰接触到的特色地域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

陆游词之成就固然不能与其诗作相提并论,但其词作内容丰富,感情真挚,在词史上占有较重要的地位。对陆游词风格的研究已经取得了较多的成就,而清人尤侗提出陆词有“太白之风”的观点,深中肯綮,在当代陆词研究中却没有引起应有的关注。陆游词确有“太白之风”,其熔铸太白诗歌风貌如盐着水,化于无形,既源于对太白诗歌的揣摩接受,也得益于巴蜀特色地域文化的熏陶,这是内因外因合力作用的结果。

注释:

[1]夏承焘,吴熊和笺注,陶然订补,陆游:《放翁词编年笺注》(增订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

[2]王百里校笺,徐釚:《词苑丛谈校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页。

[3]钱仲联校注,陆游:《剑南诗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4]钱锺书:《谈艺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

[5]瞿蜕园,朱金城校注,李白:《李白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6]钱谦益笺注,杜甫:《钱注杜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页。

[7]李保民校点,惠洪:《冷斋夜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页。

[8]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88页。

[9]吴光兴:《陆游与唐诗史“盛唐”观念之建构》,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第24页。

[10]张君房:《云笈七签》(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一〇六〇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36页。

[11]陆游:《陆放翁全集》,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78页。

[12]朱东润:《朱东润文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308页。

[13]赵谦:《悲怆:李白诗歌的主导风格》,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第5期,第106-108页。

[14]阮怡:《论诗愿下涪翁拜亦作江西社里人——由<老学庵笔记>之诗话论陆游与江西诗派》,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2期,第89-95页;阮怡:《陆游与江西诗派关系新探——对<读近人诗>误读之还原阐释》,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第155-160页。

(胡鹏 江苏南京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21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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