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主智诗”的哲思色彩

2016-11-14 21:28公艳馨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10期
关键词:卞之琳哲思冷漠

摘 要:卞之琳作为现代诗派的智性诗人,为中国的现代诗歌做了重要的贡献,他的“主智诗”文字冷隽深挚,节制理性,蕴含了许多哲学命理与意象,引人深思。卞之琳的“主智诗”哲思色彩浓厚,理趣充盈,彰显着中国诗歌自古以来“以诗言理”的品格。

关键词:卞之琳 “主智诗” 哲思 哲学命理 意象 冷漠

论及现代诗派,我们不能回避卞之琳,他的“主智诗”是中国新诗发展史上特殊的贡献。卞之琳的诗是冷漠节制的,他曾多次表达过:“我总喜欢表达我国旧说的‘意境或者西方所说‘戏剧性处境,这时期的极大多数诗里的‘我也可以和‘你或‘他‘她互换,当然要随整首诗的布局互换,互换得合乎逻辑。”[1]“30年代早、中期我写诗较趋成熟以后,我更最忌滥情发泄,更最喜用非个人化手法设境构象。”[2]

一、“冷漠盖深挚”

金克木在1937年首次提出“新智慧诗”的概念,“以智慧为头脑极力避免感情的发泄,而追求智慧的凝聚”“新智慧诗”的特点就是“不使人动情而使人深思”[3]。卞之琳是“新智慧诗”的重要实践者。但无疑,在“诗言志、诗抒情”的传统下,他的创新和突破是一场冒险。正如卞之琳所说“非个人化设境构象”,将个人的情感压制直至成熟,表现为冷漠的文字,实质上却是深挚的思考。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提到的“非个人化”理论(有时也翻译为“非人格化”或“非个性化”)是卞之琳“非个人化设境构象”的理论来源。艾略特秉持了反浪漫主义立场,认为“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4]基于这个立场,艾略特认为读者感兴趣的是作品中不朽的成熟的部分,而并非诗人的个性。卞之琳的“主智诗”,“智”与“诗”相得益彰,哲理蕴含在冷静的客观描写之中,也存在于冷漠的字里行间(这种冷漠是指感情压抑后的成熟)。很多诗都是刻意用客观冷静的叙述方式,似“冷眼旁观”,没有“个人”的介入,呈现的就是客观化的世界。“茶馆老王懒得没开门,小周躲在屋檐下等候,隔了空洋车一排的檐溜,一把伞拖来了一个老人,早啊,今天还想卖烧饼?卖不了什么也得走走。”(《苦雨》)《苦雨》中是对下层劳苦人民生活场景的描写,它将一个贫苦、无奈的世界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唤起读者的同情及激起读者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和怨怒,而无论是同情还是不满和愤怒,也恰恰是诗人的情绪,只是他的文字太冷静了,让我们难以察觉背后涌动翻覆的情涛。“乡下小孩子怕寂寞,枕头边养一只蝈蝈;长大了在城里操劳,他买了一个夜明表。小时候他常常羡艳墓草做蝈蝈的家园,如今他死了三小时,夜明表还不曾休止。”(《寂寞》)“乡下小孩”在诗中是作为一个寂寞的影像出现的,从幼时到长大,时间有了延伸和变化,但寂寞的空间环境却一成不变,无论是“蝈蝈”还是“夜明表”都只是派遣寂寞的工具,诗中最具冷隽意味的是:“羡艳墓草做蝈蝈的家园;如今他死了三小时,夜明表还不曾休止。”曾经排遣寂寞的“物”都有了陪伴——墓草,而人——“乡下的小孩”却寂寞地死去。致使整首诗中没有一个字提到寂寞,但是整首诗都流动着寂寞的情思。冷隽的文字似乎是在告诫人们,无论怎样世事境迁,寂寞才是人生存的本质,摆脱不了的宿命。

二、绵密充盈的哲思

卞之琳是一个诗人,但他却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在作品中涵盖了许多哲学命题和相对命题。正因如此,他的诗充满智性的光辉,哲学气息绵密充盈,可从两个方面来探讨。

(一)哲学思辨的诗境

“独自在山坡上,小孩儿,我见你一边走一边唱,都厌了,随地捡一块小石头向山谷一投。说不定有人,小孩儿,曾把你(也不爱也不憎)好玩地捡起,像一块小石头向尘世一投。”(《投》)原本只是孩童顽皮嬉戏的画面,但诗人显然是在平淡无奇的生活画面中,寄寓了关乎生命本原和生命意义的哲学宏旨。他把生命寓为一块“小石头”,“投”与“被投”的转化关系蕴涵着诗人自身对自然与人的生命的同一以及生命的无意义、无目的性的深沉追问,也融合着人被未知的力量安排,偶然之中带来了必然,空幻之中产生了神秘的哲学诗境。又如《无题·五》由“襟眼”这个不起眼的生活意象激发了诗人对人生的感慨,哲理的探索,“襟眼”在空着的时候能够答花示爱,正如世界空着,能“容你散步”“无之以为用”,无用为有用,流露出禅意的味道。但这一首又像是一首爱情诗,却不同一般爱情诗,有强烈明快的激情、欢悦和感伤,它受到诗人精心的淘洗,存留了“有用”和“无用”的哲学思考。“隔江泥衔到你梁上,隔院泉挑到你怀里,海外的奢侈品舶来你胸前,你想要研究交通史。昨夜付出一片轻喟,今朝收你两朵微笑,付一支镜花,收一轮水月……”(《无题·四》)这首诗更是有佛家“缘分”的意味,任何一方事物总会通过巧妙的偶然与另一方事物发生关系。卞之琳的诗体悟的是宇宙世界的自然规律,感悟的是世间一切事物的相对性质,在一种恍然的诗境中升华出的是一种宇宙人生的哲学,然后组织文字,将自己的感悟传达出来。

(二)象征意象的在场

“诗有別趣,非关理也。”卞之琳虽然像一个哲学家,但诗人才是他的本职。哲学与诗的融会得益于卞之琳将许多象征意象连接,流动在诗文的字里行间。“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寄来的风景也暮色苍茫了。(醒来天欲暮,无聊,一访友人吧。)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哪儿了?我又不会向灯下验一把土。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罗马衰亡史》)“《罗马衰亡史》”和“罗马灭亡星”是诗中最具距离意味的意象,罗马灭亡是几千年前的事情,而“罗马灭亡星”不过是以光年为单位的星源,原本在客观上是没有必要联系的,但因主观想象,赋予了他们共同的意味——彰显着时间和空间遥不可及的距离。“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灰色系列的意象连同“一千重门外”“寄来的风景”“远人的嘱咐”共同成为这个距离组织的一部分。卞之琳的“主智诗”总是能够将抽象的感觉蕴含在众多具象之中,思辨的色彩浓厚,读者能够深层次地体验抽象的情思是依赖于这些象征意象的在场。

卞之琳的“主智诗”中还存在一个“多思者”的意象。“这时候睡眼朦胧的多思者,想起在家乡认一夜的长途”(《航海者》)《几个人》中“当一个年轻人在慌街上沉思”、《归》中落寞的“沉思者”“空灵的白螺壳,你卷起了我的愁潮,时间磨透于忍耐”(《白螺壳》),显然是一个“愁思者”。这个象征意象的存在是有其作用的,“思”是诗的核心。卞之琳是一个静默观察的诗人,他在每首诗中寻找着与读者的契合点,而这个契合点是一个客观物,而且是一个在主观经验基础上引起共鸣的对应物。读者在读诗时不自觉地结合自己的主观体验,体悟品味。换言之,读诗人变成了思考者。“多思者”的意象连接着诗人和读者,当卞之琳成功地引起了读者的思考时,“多思者”就不仅仅是笔下的生命了,读者在思考的过程中已不自觉地担当起这个角色。

卞之琳的“主智诗”特色鲜明,理趣充盈,无论是诗中的哲学命题还是诗中的象征意象都彰显出诗中哲学辩证的色彩。

三、“理趣”品格的延续

20世纪30年代的诗歌,是呈二水分流的态势,一是以戴望舒诗歌为代表的主情派诗歌,二是以卞之琳诗歌为代表的主智派诗歌。主情派诗歌侧重个人感情,而主智派恰恰相反,“主智诗”中哲思色彩是主旋律,细细究察,竟能追溯到中国古代的理趣诗。谈及“理趣”二字,自然联想到宋诗,钱钟书曾推崇宋诗“宋诗以筋骨思理见胜”[5]宋代频出大家,思想成熟,“格物致知”一出,宋诗中“理趣”便蔚然成风。宋诗中的“理趣诗”最脍炙人口的有两例,苏东坡的《题西林壁》和朱熹的《观书有感》。这两首诗的风格显然不是主智,也并非缘情,而是“状理”。包恢在《答曾子华论诗》中指出:“古人于诗不苟作,不多作。而或一诗之出,必极天下之至精,状理则理趣浑然,状事则事情昭然,状物则物态宛然。”[6]“理趣诗”虽然在宋朝蔚然成风,但“以诗言理”却并非从宋朝开始,钱钟书先生曾经论述过,诗歌中带有哲学色彩从正始文学时期的玄学诗中就已显露一二。随后唐朝,以王摩诘为代表的“禅学诗”,已经提及过的宋朝“理趣诗”,直到现代卞之琳的“主智诗”,毋庸置疑的是,“以诗言理”的哲思色彩至少在正始以后的诗歌文学中不再缺席,成就了一脉相承的“理趣”品格。卞之琳的诗歌中,充满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甚至有佛家的“禅味”。“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掠过你一丝笑影而去的,今朝你重见了,揉揉眼睛看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无题一》)与“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异曲同工之妙。(《终南别业》)有时看似尽头,其实别有洞天。前世溪水,一掠而过,谁料今朝化作春潮,重又相见。不仅《无题》,卞之琳的很多诗都是这样,充满“理趣”味道。可以说,他的“主智诗”中,“理趣”已成为不可忽视的元素。

30年代现代诗歌的发展过程中,卞之琳填补了智性诗歌的缺失,用现代语言建构了现代诗歌意境,不动情而深思是卞诗的魅力所在,能够把诗变作哲学,把诗思化作哲思。不同时代的读诗人折服于冷隽诗句中隐藏的智性光辉,也同时感激卞之琳对新诗探索的良苦用心。

注释:

[1]卞之琳:《雕虫纪历自序》,《雕虫纪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页。

[2]卞之琳:《碉佳虫纪历自序》,《雕虫纪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7页。

[3]柯可(金克木):《论中国新诗的新途径》,新诗,1937年,第4期。

[4]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王恩衷编译:《艾略特诗学文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8页。

[5]钱钟书:《诗分唐宋》,《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3页。

[6]蒋述卓等:《宋代文艺理论集成》,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34页。

参考文献:

[1]王恩衷编译,[英]艾略特(Eliot,T.S.)著.传统与个人才能[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2]江弱水.卞之琳诗艺研究[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3]袁可嘉等主编.卞之琳与诗艺术[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

[4]卞之琳.雕虫纪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5]郭莹.浅谈卞之琳诗歌的“智性化”特征[J].今日科苑,2008,(20).

[6]吉咸乐.卞之琳诗歌解读[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7,(03).

[7]张凤琼.浅谈卞之琳诗歌的美学特征[J].湖南环境生物职业技术学院报,2005,(02).

[8]许明煌.论卞之琳诗歌的智性特征[J].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02).

[9]龙泉明,汪云霞.中国现代诗歌的智性建构——论卞之琳的诗歌艺术[J].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04).

(公艳馨 吉林延吉 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中文专业 13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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