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懈的坚守,孤独的“上坟”

2016-11-14 21:33刘岩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10期
关键词:英雄主义人物形象信仰

摘 要:严歌苓的《床畔》讲述了护士万红和她护理的植物人以及一名军医之间奇特的爱情故事。小说中万红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是她始终否认张连长是植物人,文章以此为切入点,通过分析万红在护理过程中对张连长的感情及对周围人态度的变化,以及周围人对张连长态度的改变来看万红选择坚守的难能可贵,并分析万红这种坚守的意义、价值所在。同时文章将万红这一人物形象放在严歌苓创造的女性形象谱系中来展现其独特价值,在此基础上简要阐释在当下重建信仰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关键词:《床畔》 人物形象 英雄主义 信仰

《床畔》[1]讲述了一个军队女护士和她护理的已经被判定为植物人的铁道兵英雄连长以及一名军医之间传奇的爱情故事。作者数易其稿,当她再次拿起笔时,张艺谋导演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关键不在于他是不是真的正常地活着,关键在于万红以信念去证实他活着。”[2]这种信念在万红身上甚至体现为一种宗教般的信仰,当所有人都放弃了的时候,只有她还在坚守,并且坚守了一生。就像严歌苓所说:“宗教之所以有力量,因为信者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有或无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但信仰这项活动使人超越和升华。”[3]笔者由此想到张承志常说的一句话——“有人跳舞,有人上坟”,万红就是如此,当周围识时务者都在“跳舞”的时候,她始终在张连长的床畔“上坟”。

一、护士万红:永不言弃的坚守

19岁的万红毕业后来到陆军第56野战医院,医院接收了一位英雄连长张谷雨。张连长在炮响之时救了两个兵娃儿,却牺牲了自己,成了植物人,但他舍己救人的精神感动着所有人,也吸引着所有人,但事实上“每个人都把看护张连长看成自己政治上进的捷径”。年轻漂亮的护士万红专业技术过硬,再加上吴医生看似公允的“私情”,护理英雄连长的任务就光荣地落在了万红的肩上。

万红第一次进病房就注意到了张连长眼睛的眨动,因此她对张连长是植物人的结论持怀疑态度。从这个小小的动作开始,万红一直努力寻找证据,并记下了厚厚的几本护理日志。随着时间的推移,万红对张连长不是植物人的肯定越来越深,但同时其他人对张连长的崇敬之情却越来越浅,万红拼命的呐喊也显得越来越无力。

大家心中始终有着这样的因果关系:因为张连长是植物人,所以他没有感觉。而万红起先就不认为张连长是植物人,她把他当成有感情有知觉的普通人对待,所以她对大家看不出张连长还活着感到奇怪、无奈甚至有一种无力辩驳的苍凉。在张连长被硬生生锯下一根坏死的指头后,万红从心里感到疼,她潜意识地叫了声“谷米哥”,这一声叫喊是两人关系发展的一个高潮。“谷米哥”是张连长的妻子在信中对他的称呼,万红却把自己带入了妻子这样的身份。她知道谷米哥很疼但却叫不出声,他的痛苦不能依靠声音发泄出来,而自己的处境与谷米哥是这样的相似,她想对所有人大声说“张连长不是植物人”,但没有人听更没有人理解,两人共同分享着这种“欲喊不能的绝望”。在这样的情况下,万红不想再费劲解释了,没有人真正放下偏见来观察张连长的那些小动作,所以她决定在拿到更有力的证据之前都不再呐喊,不再解释。

万红曾拼命喊出张连长的委屈,也喊出所有人的冷漠,但直到最后还是她一个人坚守着张连长,而其他人通过张连长得到相应的好处之后就“全身而返”,他们不再来病房看望张连长,不再给他挂锦旗、送鲜花,也不再关注他的病情。从声嘶力竭地呐喊,到不愿对牛弹琴的无助,再到默默无闻的护理,万红的真心和周围人的冷漠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他们眼中,只有政治的上进、荣誉的累积,没有出自真心的关爱和对生命的尊重;在他们看来,万红始终选择坚守的行为无异于“自毁前程”。也只有万红明白自己选择的价值,不只是因为张连长只能依靠她,还因为自己心中的英雄主义信仰从未褪色。

二、女性形象:温情执拗的守护

“我只觉得女人比男人有写头,因为她们更无定数,更直觉,更性情化。”[4]严歌苓的小说中女性形象是丰富多彩的,从20世纪赴美的中国妓女,到20世纪末的大陆女留学生,从守护公爹二十余年的敢爱敢恨的小寡妇,到一男两女的畸形家庭中的妻子和小姨,这些女性以其独有的母性色彩和女性价值在当代文学的人物长廊中涂下浓重的一笔。

在两性关系中展现女性形象无疑是深入且必要的,而爱情又是构建两性关系最重要的途径。这样的例子在严歌苓的创作中不胜枚举:《少女小渔》中的主人公小渔承受着最多的委屈,却仍为男朋友江伟着想,包容着他的自私和苛刻;《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田苏菲对欧阳萸爱得执着,爱得不顾一切,甚至爱得有些吃力、有些笨,她放弃了首长夫人的地位,只因欧阳萸一张美好的侧脸、一手漂亮的字;《小姨多鹤》中的朱小环因为对张(良)俭的爱而接受了事实上的一夫两妻,并在丈夫和日本女人多鹤幽会被发现后主动挺身而出承担恶名。

在《床畔》中,万红对张连长的感情也显露了朦胧的爱情之美。万红确认特别护士的任职之前已经在胡护士的带领下看过张连长,她在看到张连长的裸体时红了脸,重新插好导尿管起身的瞬间她与张连长有了目光上的相遇。也许这相遇的目光可以为她的“脸红”做一注解,万红多年后才敢肯定,这一次和张连长的目光相遇是两人交流的开始,更为后面所有故事的发生埋下了浪漫而又有些凄凉的伏笔。与严歌苓其他小说中的爱情的不同之处在于,万红面对的是一个不能给她回应的植物人,她所能得到的仅仅是眼睛偶尔的眨动或从手上偶然感受到的力量。即便如此,万红仍执着如初地守护着自己心目中舍己救人的英雄连长,这就是万红感动读者的力量所在,更是万红坚守的英雄主义信仰的力量所在。

这是一个美人救英雄的故事,与传统文化中的英雄救美相反,行为主客体性别角色的调换使得万红的坚守更显现出形而上的力量。在时间面前,女性比男性更软弱,而万红作为一个女人,放弃了吴医生的爱情,选择了谷米哥的床畔,任凭时间流逝带走青春;作为一名军队医院的护士,万红彰显了军人精神,坚守了英雄主义和舍己救人的价值观。万红坚信“一个人活着,不在于他能不能说话,会不会动”,在她心中不能说话、不会动的张连长就是活着的,他活着他的英雄主义就活着、他的舍己救人的价值观就活着。“张连长是不是植物人,是不是像正常人一样活着,象征你信仰什么,信则灵。”[5]万红信仰的就是英雄主义的价值观,其他人信仰的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价值观,所以万红能坚守一生,而其他人只能守护一时。

从这个角度来说,严歌苓小说中的众多女性形象,如小渔(《少女小渔》)、王葡萄(《第九个寡妇》)、朱小环和多鹤(《小姨多鹤》)、田苏菲(《一个女人的史诗》)……她们在两性关系中都上演着美人救英雄的情节,男人们都在这些女性的坚守下才得以躲过生活中的劫难。这类女性被评论家们称作是“地母”,不论身份、地位的差别,她们都经受了人生的磨难,但她们也都有着“阴柔隐忍,宽厚包容,至情至性的本质”,除此之外,她们还拥有另一类特质:“纯真、倔强、祛除一切利害算计的执拗与坚守,无论这种坚守的对象是爱情、家庭、人性本真还是一份精神与文化的操守”[6]。万红就是严歌苓小说中“地母”形象谱系的新的延展。被判定为植物人的张连长就是弱者,他无法为自己言说,曾经的英雄行为只给他带来了一时的荣光。而万红心中的信仰引导着她站在弱者一方,为弱者代言。万红两度放弃和吴医生一起奔向大好前程的机会,在种种艰难的条件下始终不曾放弃张连长,因为她知道张连长只有她能依靠。在人人都为前途着想的社会环境中,万红守在张连长床畔,与身边的识时务者坚强抗衡。在以万红为代表的女性身上,“母性爱的本能与自我牺牲的本能,使她们如此慈悲与宽厚,拥有伟大的力量,成为了天地间的真正强者”[7]。万红没有什么复杂的思想,她只是简单地、执拗地用自己母性的温情悉心守护心目中的英雄,可以说这部小说也是“一个女人的史诗”。

曾有研究者在谈论《第九个寡妇》和《小姨多鹤》时提出“逃离——隐藏”的结构模式[8],实际上,《床畔》也隐含了这样的模式。张连长的英雄光环失去色彩之后,人们就逼迫他一步步地退出视野,从特护病房,被搬到医院走廊,再被扔到到一间阴暗破旧的小仓房里,洪水来临时没有人记得他,是万红把他拖到连楼梯都破败了的阁楼上,最后在医院要改建的现状下甚至让他回到家乡去任其“自生自灭”。从表面上来看,张连长的命运是现实环境所迫,但事实上这也是万红为了保护张连长而做出的妥协,她守护着张连长一步步地“逃离”周围识时务者的“迫害”。而与这“逃离”相关联的是万红崇拜的英雄主义和舍己救人的价值观的“隐藏”,是万红坚信的生命存在的权利和价值的“隐藏”,是万红向往的人性尊严和人格独立的“隐藏”。

三、人性主题:英雄主义的信仰

人性主题是严歌苓在小说创作中一直执着探寻的,也是当代许多作家乐此不疲的母题书写。不同于“私人化”写作的女性作家们以身体狂欢来展现女性独有的生命体验,严歌苓小说中的女性都带有母性、妻性、女儿性的纯净之美,即便是写身体、写“性”,也没有肉欲的情色成分。严歌苓在以张爱玲和王安忆为代表的人性探寻之路上走得更远,同时却没有她们故事中的悲感乃至绝望,而是在悲天悯人中透露出丝丝人性的温情。与同类海外作家相比,她不着力于谱写中西方文化交融的新篇章,也不热衷于借助海外文化视角来探寻被遮蔽的历史,而是以女性特有的生命体验,“在小角度、在小角落写历史长河中人性、人类大命题”[9],让女人撑起整片天。

严歌苓在《扶桑》序文中提出,人只有在非常环境中才能表现出层出不穷的意外行为,这些行为能够折射出任性深处的秘密,也就是说只有在极致的环境下才能深刻透视出人性。严歌苓创造极致环境的手段就是“讲好听的故事”“好听的故事应该有精彩的情节,有出其不意的发展,最主要的是通过所有的冲突,一个个人物活起来了”,严歌苓坦言她“追求一种莎士比亚似的情节结构,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小说就不好看”[10]。

《床畔》就讲了一个传奇而精彩的故事,万红从目光的相遇开始与张连长交流,在一声“谷米哥”中改变了医患关系的实质,赋予了其爱情内涵,并一直坚持守护在张连长床畔,但她的坚守不仅出于男女之情,也有内心英雄主义信仰的支撑,或者说是万红心中的英雄主义信仰、舍己为人的道德观外化成了爱情的形式。“宗教是以信仰为特征的,而信仰其实就是极度的敬爱与尊信”[11]。万红对张连长的感情正体现了类似于宗教信仰般的极度的崇敬、极度的爱。正如张承志在《心灵史》中所写,当信仰“被迫地还原成本质的信仰——即精神时,它是坚强的。”万红之所以能抵住周围所有人的压力而坚持自己的选择,靠的就是信仰带来的精神的坚强。

故事讲到最后,张连长还是死了,但在万红心中张连长所代表的舍己救人的英雄主义始终存在,因此万红听说有一位武警士兵在救灾过程中被砸成植物人,便主动请缨参加医疗队。这位武警士兵可以被看做是另一个张连长,万红护理他也就是护理张连长的继续,如果他能醒过来,也就代表了张连长能活下来的话也能醒过来。但这位武警士兵的命运究竟如何小说中并没有交代,他作为另一个舍己救人的英雄植物人的出现仅通过他人之口一句话带过。也许这体现了作者对当今时代英雄主义缺失、舍己救人观念淡化的无奈,而读者需要知道的是万红依然没有放弃,这就足够了。与身边“识时务”的大众相比,万红是个孤独者,周围没有人理解她的坚守,但她内心里虔诚地遵守着英雄主义价值观,黄继光、董存瑞、欧阳海这些名字在今天看来已经失去了曾有的英雄光环,但他们都在万红的心中熠熠生辉。当她用这些英雄的名字向花生表达他的父亲存在的意义时,她是不孤独的,她的背后有那么多英雄的支持。舍己救人的英雄主义在万红心中闪耀着永恒的光芒,她把对英雄的崇拜内化为心中的信仰,张连长恰好成了她这种情感的载体,因此她又将英雄信仰外化为对张连长倾其所有的护理,这正是万红的情感逻辑所在。

严歌苓透过万红一生的坚守要传达的是对英雄主义价值观、舍己救人精神的赞颂,是为了唤醒人们心中沉睡的英雄。严歌苓说“尊重是最好的信仰”,万红的行为就体现了对普通人生命价值、人生权利的尊重。万红的信仰是从内心对英雄的崇拜、对舍己救人价值观的敬仰而来。尽管在旁人看来,她的坚守是孤独的,是凄凉的,甚至是不可理解的,但在她自己却是充满意义的,这是尊重生命、呼唤理想、重视人性的最好诠释。在当下拜金主义、消费主义价值观横行,现代化和后现代化相交融造成的价值观混乱的文化背景下,精神信仰的重建显得更加迫切。万红对英雄主义价值观的恪守、对英雄信仰的崇拜正是当代文坛缺少的精神力量,也是我们这个价值和信仰出现真空状态、人文精神呈现危机情形的社会所缺乏的。从形而上的层面来讲,万红这个人物在现实层面和心灵里内蕴的对于英雄主义信仰的崇拜实现了对人类精神境界的提升,也实现了对人性价值的诠释。

注释:

[1]严歌苓:《床畔》,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

[2][3]严歌苓:《床畔·后记》,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69页。

[4]庄园,严歌苓:《严歌苓访谈》,华文文学,2006年,第1期,101页。

[5]严歌苓:《床畔·后记》,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269页。

[6][9]雷达主编:《新世纪小说概观》,北岳文艺出版社,2014年1月版,第248页,第193页。

[7]赵秀元,顾玮,田焱:《20世纪中国女性作家作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9月版,第172页。

[8]邢海霞:《严歌苓叙事模式中的深层意蕴——以<第九个寡妇>和<小姨多鹤>为例》,当代小说(下半月),2010年,第9期,第22页。

[10]江少川:《走进大洋彼岸的缪斯——严歌苓访谈录》,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6年,第3期,第50页。

[11]周群:《宗教与文学》,译林出版社,2009年12月版,第10页。

(刘岩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2100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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