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异·空间·死亡

2016-11-14 21:34杨健林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10期
关键词:埃德加爱伦

摘 要:埃德加·爱伦·坡是19世纪享誉文坛的浪漫主义作家。他成功地借鉴了英国哥特小说创作传统并促进其在美国文学中的传播和接受。在爱伦·坡的作品中,暴力、凶杀、死亡、复活等哥特元素相互辉映,共同构成了一幅恐怖、怪诞而又神秘的画卷。以《黑猫》《红死病的假面舞会》和《过早埋葬》为例,分析爱伦·坡小说的哥特元素,以便更有力地呈现其艺术特色。

关键词:埃德加·爱伦·坡 哥特元素 超现实描写 死亡主题

一、引言

哥特文学或哥特式文学(Gothic Literature)源于哥特(Goth)一词。根据《文学术语词典第7版》的释义,哥特式小说是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所开创的一种小说类型,盛行于19世纪初期。早期的哥特式小说以布满地牢暗道的幽暗城堡为背景,并大量运用鬼魂幽灵和其他恐怖离奇的情节。现今,“哥特式小说”也指渲染阴森恐怖的气氛,描写充满离奇神秘、死亡或暴力情节的故事,常常涉及种种变态心理。旨在揭示潜藏在文明理性表层下的非理性、反常性和梦魔般恐惧的世界。[1]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凭借其独特的创作理念,借鉴并发展了英国传统哥特小说,为其在美国文坛的继承和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J Gerald Kennedy认为,坡的创作主题涉及疯癫、暴力、反常、疾病、死亡等,而理解其主题的关键则在于理清“恐怖文学”(Literature of Terror)背后的文化背景。[2] Paul John Eakin认为,就自身意识而言,坡曾经历过的最深层次的体验不外乎是“窥见了精神的外部世界”。[3] George Poulet将其称之为“死后的意识”(posthumous consciousness),而对这种转瞬即逝的感觉的追求便构成了坡作品的主要核心。[4]同理,刘立辉也认为,坡的短篇小说,无论在情节、氛围还是笔调上,都极力彰显出独特的恐怖魅力,并将其归结于坡对“效果说”的追求。[5]在《创作哲学》中,坡强调了创作中独创性(originality)的重要之处。坡认为,作家在动笔之前应首先构思出文本将要达到的某种特定效果,并以此作为设置情节和基调的准绳。

综上所述,爱伦·坡的作品所透露的神秘晦涩及恐怖怪诞之感不仅源自他独特的审美追求,更体现了他对哥特元素的灵活驾驭。笔者通过分析爱伦·坡的三部短篇小说《黑猫》《红死病的假面舞会》和《过早埋葬》,来解读爱伦·坡小说中的哥特元素。

二、灵异怪谈之《黑猫》

早期的哥特小说往往借助于幽灵、鬼魂或怪兽来突出其作品以达到离奇、荒诞的恐怖效果。Patricia Meyer Spacks也认为“超现实文学具有真实的和普遍的效度”。[6]爱伦·坡在《怪诞故事集》的序言里承认源自灵魂的恐惧是他的创作主题。爱伦·坡醉心于文学创作,并坚持以超自然的主题揭示人类内心的恐惧和不安得到评论界的关注。作为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代表作,《黑猫》一文中重构了“黑猫”这一西方文明中预兆不祥的文学形象,并取得了独特的恐怖效果。

首先,“黑猫”作为贯穿全文的核心意象,为小说奠定了主基调。根据作者的描述,黑猫的名字——“普路托”(Pluto),指代着古罗马神话中地狱冥王的称谓,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冥王哈德斯“Hades”。因而,“黑猫”这一意象从一开始便显得诡异而阴森。果不其然,自“普路托”出现之后,男主人公逐渐性情大变。原本温顺纯良的他不仅变得与日消沉、嗜酒如命,甚至出现了虐妻倾向。男主人公虽对“普路托”宠爱有加,但最终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狠心剜出“普路托”的一只眼睛,并将其吊死。

其次,神秘莫测的“黑猫”象征着男主人公的心魔。黑猫“普路托”机敏过人,甚得男主人公的欢心。但其妻子缺对它满腹狐疑,这皆因她执迷于一个古老的传说,即“凡是黑猫都是巫婆变的”。[12](P239)鲍维娜指出,“自魔鬼撒旦化作毒蛇潜入上帝的乐园并引诱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抛弃信仰开始,西方文学作品当中魔鬼诱惑人类、骗取灵魂,使人堕落乃至毁灭的故事便在历代作家的笔下源源不断地涌出”。[7]在爱伦·坡的笔下,黑猫披上鬼魅的外衣,摇身一变,成为蛊惑人心、引人堕落的魔鬼。小说中,当男主人公宿醉醒来,看到曾经心爱的黑猫对自己无比嫌恶时,开始还感到伤心。然而这股“伤心之感”很快“就变为恼怒了。(P240-241)”爱伦·坡将这股恼怒之感归结于“人心本能的一股冲动”。(P241)即使是在明知故犯的情况下,人类舍弃一切也要以身试法的邪念也无法控制。最终,丧心病狂男主人公活活勒死了“普路托”。

恶行生恶果,丧失人性和理智的男主人公走向了自我毁灭。在“普路托”被虐杀的当晚,男主人公家宅无故失火,所有家财化为乌有。当他检查废墟时,惊恐地发现了墙壁上印有一只套着绞索的、黑猫轮廓的浮雕。这一狰狞恐怖的意象在男主人公脑海中的印象过于深刻,以致于他终日饱受良心的谴责,因此,他相中另一只与“普路托”相差无几的黑猫,却惊恐地发现黑猫胸口的形似断头台的白毛,这更加令他确信眼前的黑猫是“普路托”的化身前来复仇。此后,他终日活在惶恐之中,对与自己形影不离的黑猫怀有极度恐惧。诚如爱伦·坡所描述的,极度的煎熬使得男主人公仅剩的一点善行也消失了,他变得更加喜怒无常并将其妻子作为发泄的对象。于是,当其妻子阻拦他杀猫时,男主人公一时怒火,砍杀妻子,并将妻子砌入地窖的墙壁中以掩盖罪行。然后,令人没想到的是,地窖中不时传来凄惨的猫叫声,并引起了警察的怀疑。最终,人们在墙壁中找到了女主人公的尸体,而失踪的黑猫也就此将男主人公的恶行诏告天下。

三、空间恐惧症之《红死病的假面舞会》

除了超自然灵异事件,封闭的建筑或空间构成了哥特小说另一大要素。林斌认为,哥特小说中的封闭空间对男性作家而言,象征着“形而上的、隐喻性的”监禁意象,[8]并常被用作激发恐惧、愤怒、敬畏的手段之一。华裔地理学家Yi-Fu Tuan更指出,“人类的安全感本质上源自与其所处的空间”。[9]因此,爱伦·坡的《红死病的假面舞会》借助残破的修道院和封闭的密室带给读者独特的感官冲击。

作为哥特小说的典型场景之一,封闭的空间时常为恐怖、鬼魅时间的诞生地。《红死病的假面舞会》以人对死亡恐惧开头,以死亡对人的征服而结束。小说发生在某个遭受“红死病”蹂躏的国度。“红死病”,一种症状为头晕、出血和生红斑的瘟疫,正大行肆虐该国度里除了鲁罗斯佩罗亲王所建造的修道院之外的一切区域。讽刺的是,与传统肃静、清雅的修道院不同,亲王所修建的修道院显得邪恶而诡异。根据爱伦·坡的描述,“红死病魔”最主要表现为“血之殷红”和“血之恐怖”,而小说中也充斥着大量与“血红色”相关的意象和场景,包括狰狞的皮肤红斑、猩红的窗玻璃、邪恶的火盆、布满血污的裹尸布和溅血的额头等。衍生自中世纪哥特建筑的众多意象为小说的发展做好了铺垫。

对个体而言,封闭的空间阻绝了任何形式的逃离,这也迎合了《红死病的假面舞会》中“作茧自缚式”的结局。为了抵御肆虐的“红死病”,亲王下令熔死修道院所有出入口,却也亲自封死了自己唯一的后路。院内一切安然有序、井井有条。亲王将修道院分割为7个房间,每个房间装有染色玻璃,其颜色随房间的主色调而变。有的房间晶蓝如碧,有的房间紫如青莲,以至整个修道院光影交错。讽刺的是,亲王的精心布局最终功亏一篑,因为院内所有人的行动无形中都受到了墙上的大乌檀钟——生命之钟的操控。每次钟响,人们都被那不可抗力的力量所掌控,面如死灰,噤若寒蝉,以至于无人敢走近放置巨钟的房间。这一邪恶而神秘的场景也预示了众人不可抗拒的悲剧宿命。

由于身处封闭空间的个体活动要受其所限,因此当“红死病魔”现身时,原本牢不可破的避难所反而成为了众人的活棺材。更重要的是,无路可逃所引发的认知同时也将恐怖指数推向极限。爱伦·坡在描述“红死病”的主要特征时使用了“avator”一词。“avator”从词源上讲原指化身为动物或人形降临人间的神邸,并尤指印度教三神组合之一——维护和掌管世界繁荣的神毗湿奴(Vishnu)。巧妙的是,“红死病魔”也是以“显现”方式化为人形并出现在小说中。在化装舞会上,众人拼尽所能之事,在妆容和服饰上下足功夫,使得整个舞会显得既怪诞又可怕。当舞会接近高潮之时,化身为“裹尸人形”的“红死病魔”不期而至。最终,尝试解开“红死病魔”的真面目的亲王诡异惨死,其他狂欢者也纷纷葬身院内,“红死病魔”吞噬了该国度内最后的一片净土。

四、死亡体验之《过早埋葬》

“死亡主题”是爱伦·坡最钟情的创作题材,同时也是哥特小说的核心元素。从宏观上来看,“死亡小说”诞生于独特的文化时代。18世纪后半叶,西方思想中理性主义和浪漫主义之间出现了断裂,而哥特小说(Gothic Novel)则由此兴起的。其次,动荡的社会思潮促使新古典主义(Neoclassicism), 神学统治(Aristocracy), 宗教统治(religious orthodoxy)在内的各种思潮丧失了其原本统治思想的地位,并变得越来越束缚人性。因此,现代人所处的困境第一次在哥特小说中得以展现——即一方面受到理性怀疑主义的影响而失去信仰的能力,另一方面极度的恐惧又暴露出个性和逻辑上的漏洞,这两方面共同造就了异化的存在。因而,哥特小说中阴郁的古堡、坍塌的城墙、时隐时现的鬼魂以及罪恶的巫师和僧侣等,无一不是分崩离析的社会秩序的真实写照。面对无所适从的现代困境,“死亡主题”成为爱伦·坡文艺创作的核心。

Edward Anderson 曾称爱伦·坡为“用语言描绘死亡的风景画家”(a verbal landscapist of death),[10]原因在于爱伦·坡对描写死亡以及随之而来的恐怖情有独钟。与描绘传统凶杀、疾病、窒息所导致的死亡不同,爱伦·坡对“死亡主题”的偏爱展现了他独特的审美感知。Allen Tate在分析爱伦·坡的恐怖小说时称,爱伦·坡的文学世界是一幅由“偏执、分裂、恋尸和吸血鬼所组成的噩梦,”[11]而这些作品中,强烈的破坏欲颠覆了自然的情感。爱伦·坡的《过早埋葬》是解读其对“死亡主题”审美感知的佳作之一。

爱伦·坡对死亡怀有矛盾心理。一方面,他纠结于死亡的恐惧,整日犹如惊弓之鸟。在《过早埋葬》中,爱伦·坡声称自己患有一种“强直性昏厥”。当这种病症发作之时,患者将会呈现一种假死状态,即尽管他们仍被察觉出有呼吸、心跳和意识,但任何科技手段都无法明确甄别这种假死和通常认为的确定死亡之间的关系,因此这类患者经常会遭到活埋。

不仅如此,爱伦·坡在睡梦中目睹了无数阴沉的幻想,这使得他惶恐不安。梦境中,爱伦·坡看到的是黑暗笼罩着的大地,而死亡如同“巨大的、漆黑的、遮天蔽日的翅膀在高高翱翔”。(P754)在一双无名之手的指引下,爱伦·坡看到了全人类的墓地——闪烁着微弱磷光的墓穴,裹在柩衣中的尸体,发出窸窣声响的尸骨等。爱伦·坡称自己虽然没有受到肉体痛苦,但由此所导致的精神压力使他痛苦不堪。

另一方面,爱伦·坡并不认为人类在死亡面前是束手无策的。“强直性昏厥”带给了爱伦·坡独特的死亡体验,身处静止状态下的爱伦·坡真切地体验到源于死亡的深度恐惧,也同时领悟到了摆脱死亡恐惧的不二法门。当昏厥发作之时,爱伦·坡想看清周围的世界,但视线里却冥墨一片。爱伦·坡欲发出声音,却感觉到胸腔内无形的压力。爱伦·坡试图移动身躯,却发现自己被封在一口棺材内。诚如爱伦·坡所言,任何反抗在死亡面前都是徒劳的,死亡是全人类的终极命运,没有任何方式能够避免这注定的不幸与痛苦。

但源于死亡的恐惧促使爱伦·坡拼命喊叫,他最终获得了成功。爱伦·坡的那“响彻那冥冥之夜”的尖叫声使他重回现实。并自此摆脱了对死亡的癔病。挣脱被埋葬的经历使爱伦·坡的灵魂“得到了健全”。(P755)爱伦·坡不再自怨自艾、疑心疑鬼,并开始朝气蓬勃地面对生活,而他的“强直性昏厥”也就此消失了。

五、结语

哥特小说在18世纪后期曾风靡一时,其独特的反传统审美特质一度引领文坛并吸引了众多美国作家的关注。作为美国哥特小说的开山始祖,爱伦坡在吸收和借鉴英国哥特小说传统的基础上也对其进行了探索和发展。在《黑猫》中,爱伦·坡巧妙借用“黑猫”这一象征引人误入歧途的“撒旦”意象来营造恐怖阴森的氛围。《红死病的假面舞会》发生在传统哥特式场景——封闭式的修道院里,并使读者感受到了独特的空间恐惧感。《过早埋葬》依靠真实的叙述视角,呈现了“濒临死亡”的恐怖美学,展现了爱伦·坡对“死亡体验”的偏执。爱伦·坡作品中的虚构性成分虽被艺术性地夸张,但其内在本质却真实地展现了现代人内心世界里荒诞、神秘的一面。

注释:

[1]吴松江译,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中英对照)》(第7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3页。

[2]Kennedy,J,G :The Haunted Dusk:American Supernatural Fiction,1820-1920,Athens:University of George Press,1983.

[3]Eakin,P,J:The Complete Works of Edgar Allan Poe,New York:G.P.Putnams sons,1902.

[4]Poulet,G:The Recognition of Edgar Allan Poe:Selected Criticism Since 1829,Michigan: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66.

[5]李显文,刘立辉:爱伦·坡小说中的“裹尸布”评析,外国语文(双月刊),2014年,第2期,第22-26页。

[6]Spacks,P,M:The Insistence of Horror:Aspect of the Supernatural in Eighteenth-Century Poetr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2.

[7]鲍维娜:《作恶造善之力于一体——从原型理论看外国文学作品中的魔鬼形象》,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第8-13页。

[8]林斌:《西方女性哥特研究——兼论女性主义性别与体裁理论》,外国语(上海外国语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第70-75页。

[9]Tuan,Y.F:Space and place:The perspective of experience,Minnesota: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1.

[10]Davidson:E.Poe:A Critical Study,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7.

[11]Tate,A:The Man of Letters in the Modern World,New York:Meridian Books,1955.

[12]曹明伦译,[美]埃德加·爱伦·坡:《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北京:三联出版社,1995年版,第239页。以下所有引用均出自同一部小说,并在正文引用处括号内注明页面。

(杨健林 上海理工大学外语学院 20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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