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飞来并把我们当鸟儿问候

2016-11-16 20:43王家新
草原 2016年8期
关键词:花莲散文诗人

王家新

我们都知道顾彬先生有很多身份:汉学家,教授,诗人,翻译家,作家,批评家,等等,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这是一位可以坐在一起“把酒论诗”的朋友。有了好酒我就想起他,想要与他一起分享,正如我有了好诗一样。

作为一个具有广泛、重要影响的文学人物,顾彬多方面的贡献和成就不用我来细说,我只谈谈近年来他开始用中文创作的散文,还有他那些新写的不断给我带来喜悦的诗作。他那些犹如“老树抽新芽”的爱的哀歌,甚至令我想起了歌德式的“第二度青春”。他的创造力如此勃发,让我都有点坐不住了(他也多次催促我,要和我展开诗歌竞赛)。的确,他没有“吃老本”,他在不断地“立新功”。或者说,他在不断地和文学“谈恋爱”。他的生命在熊熊燃烧。

重要的是,近些年来顾彬在散文和诗两方面齐头并进,不仅像策兰说的那样“我从两个杯子喝酒”,他还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新的身份:一个用汉语创作艺术性散文的“德国中文作家”。而这在西方汉学家中十分罕见。在我看来,这也是他一生中最炫目的一次创造和尝试。他不仅“勇敢地”迎向了这一挑战,而且胜任了这一新的身份。几年来,他已用中文写有好几十篇散文,在《南方周末》《羊城晚报》《齐鲁晚报》《北京青年报》等报副刊和《青春》文学杂志上开有散文专栏,受到中国读者的关注和喜爱。别的不说,一次我在我的微博上贴出了他的《翻译与死亡》等散文,几天内被大量转发,竟有十多万的点击量,还有许多读者留言,盛赞其散文,或是说他们发现了“另一个顾彬”!

在媒体上经常出现的顾彬,可能会给人以某种过于直言、甚或“偏激”的印象,而用中文创作散文的顾彬,却是一个幽默可爱,富有智慧和性情的作家。他不仅“真会写散文”,而且在语言上具有一种特殊的创造性。作为一个散文家,顾彬绝不满足于仅用中文“正确地”或流畅地表达他的“意思”,更值得我们注意、也更可喜的是,他用汉语创造了一种鲜明的、富有个性和特殊味道的文体:“顾彬体”。比如他这样谈论一位旅居德国的中国诗人的诗:“写诗,这就是回故乡,就是回家。不一定是衣锦的还乡,也不一定是夜行的还乡,很可能是白日穿着破衣服的还乡”(《衣锦夜行的还乡》),一读,我们就知道这是顾彬的语调和文体。在《翻译与死亡》中,顾彬在引用了苏格拉底的“搞哲学这就是学死”之后,这样发挥说:“搞翻译是好好学埋葬自己”,“所以我每天从事翻译,我同时每天学爱,学死,学一千个爱,学一千个死”。这种“顾彬式的中文”,读起来“怪怪的”,但却让人由衷地喜爱。它有一种特殊的表现力,甚至可以说,他以他的方式重新“发明”了汉语。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我从两个杯子喝酒”这句诗。这“两个杯子”之于顾彬,现在我们看清了:一是德语,一是汉语。他同时从两个杯子喝酒,并把它们奇妙地调兑到一起。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顾彬的诗,说他运用了汉语的句法和意象改写了他的德语。他穿越于不同的语言文化之间,并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不同于一般诗人的吸收能力和转化能力,如“我们喜欢冰水,/不喜欢热汤,/我们喜欢明亮鱼缸,/不喜欢黑锅”这样的诗句,一顿中国晚餐,竟让他产生了如此奇妙的灵感!这种别具匠心的挪用、嫁接、改写和“陌生化”手法,已成为他诗歌和散文中惯用的语言策略了。

顾彬爱喝中国白酒,甚至可以说离不开中国白酒,“诗酒不分家”这句老话,用在他那里正合适。读他的散文,我就闻到浓烈的酒味。当然,这只是一个说法。但从顾彬的散文中的确会时时透出醉意,也正因为这种“陶醉”,他和汉语建立了一种“亲密性”,如《白酒与诗歌,瓶子和空虚》这篇散文,就充满了动人的诗的情趣:“58°以下的酒对我来说不是酒,是水,可以用来刷牙,也可以用来洗脸,但是不能用来作为仙人。”他要借酒成为的“仙人”,不消说,是李白式的仙人(他早年爱上汉语就是从李白的一首诗开始的):

“麦安是一个才女。我估计她那个晚上感觉到,除了郑愁予与我以外饭馆还有一个更好的诗人。麦安懂买好酒,她买的是太白白酒。我们在舞台上还没有喝光第二瓶酒,第三瓶已经失踪了。瓶子会飞吗,如果学好了列子凭空虚游仙的方式,连瓶子也可以飞。所以每一瓶子还是满满当当的时候,它应该慢慢学‘空。空了,它可以从柏昂飞到金门去。它当时飞起来,自己回酒岛吗?”

这里描述的,是和诗人郑愁予、女艺术家麦安一起在德国柏昂喝酒的情形,“除了郑愁予与我以外饭馆还有一个更好的诗人”,这就暗示了李白的“在场”,不仅如此,还由此展开了一种奇异的想象:“第三瓶已经失踪了”,被李白偷喝了吗,或,它自己飞走了吗?而接下来更为奇妙,不仅借用了列子凌空游仙的神话传说,而且十分哲学化:它应该慢慢学“空”(显然这也来自于中国思想)。“空”了,生命才能化沉重为轻盈,才能飞起来。飞向哪里呢,因为诗人郑愁予出生于台湾金门,所以,它自己要飞回到那个“酒岛”!

这又应和了诗人说过的那句话:“写诗,这就是回故乡,就是回家。”不过这里的“故乡”和“家”,对顾彬来说,显然已不仅是他的德国,或他在德国的出生地(虽然他对它仍充满感情,他就曾带我访问过他的家乡———位于下萨克森州的策勒小城,他给我看巴赫当年曾演奏过的古老教堂,并在大街上寻闻“童年时烤面包的香味”……),而是他用“双语”(德、汉)为自己创造的一个家园。这里,我们不妨看看他在谈翻译时说过的一段话:

“在德语中,翻译这个动词,是uebersetzen,它的第二个意思是‘摆渡。……从此岸送达彼岸,从已知之域送达未知之域,连船夫自己也参与了这种变化。……翻译也意味着‘自我转变:把一种外国语因素中的未知之物,转变为一种新的语言媒介,在这种创造性的活动中,我的旧我离世而去。”(《翻译好比摆渡》)

了解了他的这种“翻译观”,我们就可以感到:他写诗,他翻译,他从事中国文学研究,他用汉语创作散文,就是为了从此岸到达彼岸,从已知到达未知,就是为了生命的更新和“自我转变”。这是一种来自德国的伟大传统吗?是的,瓦雷里当年就曾这样赞叹歌德:“他做到了认识自己、失去自己、重新找回并重新塑造自己、成为不同的同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纪念歌德的演讲》)

至于诗歌,顾彬在德国已出版有五六部诗集了。他的已经翻译成汉语的诗集,在大陆有《顾彬诗选》(莫光华、贺骥、林克译,四川文艺出版社),在台湾有《白女神,黑女神》(张依苹译,台北秀威出版公司)。现在,我又很高兴地读到由海娆翻译的他的一本新诗集,我不仅佩服于他的多产,也为他丰富的灵感和新的创造而感到喜悦和惊异。

以下,我们就来看看顾彬的一首近作。它由海娆译出,自从去年读到它后我就一直难忘:

花莲诗人

———致陈黎

在这臭豆腐依然刺鼻的转角,

我们开始了第二次旅行。

诗人不穿袜,也不穿结实的鞋,

却感觉良好。就这样赤脚走在凉鞋里,

他在每一个秋天诞生,如从头开始。

重要的是:他不再变老,如那些

不穿保健鞋的诗人。

我们在远方的听闻

就来自附近他的家乡:大地在我们抵达之前

曾经颤栗。我们也颤栗

穿着沉重的鞋,因为害怕,

最后的亭阁将成混凝土,最后的诗歌

会来自售货机,

最后的蚊子将捐献鲜血。

没什么会像两年前那样,当太阳炫目,

我们在山雾里憩息,并追问大海,

何需雨水来更加潮湿,

好像我们并不知晓,

所有的雨都不请自来。

松园的水塘最近好么?我们将在那里

而非海上,开始第二次旅行,

还将吟唱远方的歌谣,鸟儿把我们

当鸟儿问候,它们亲吻水面,

仿佛是水带来吉祥而非毁灭,

如从前的历史。

海边最后的防守,被诗歌庇护,

被韵律溺爱。有人在此留下

鬼墙,天皇画像,甜点和硬币

给孩子,并在防空洞里偷生,

未曾料到我们关于尿布的诗意对话,

以及与狗的故事,那只接到电话自己外出方便的狗,

更未料到毛巾能与剩菜相伴回家,

而非笔记本上的字句。是的,最后我们也惊讶。

诗会之后,

父母带着孩子们明亮的灯笼

回家。我们呢?踩碎蒜瓣

聆听诗人最后的传奇:他喝母乳

直到九岁,因此牙齿洁白

八十四岁还腰身强壮,也不怕聆听

海涛拍岸,不再充当字母动物。

只有忧郁选择更美的日子,孤独是它

最后的幻想。它将人一分为二,白天的人和夜晚的人。

博纳文图拉是我们曾经的名字,

也将再次是我们的名字,因为我们只在表面揣猜深度

如同今天在太平洋海滨,在被拽入海底深渊之前。

花莲位于台湾东北部的太平洋海滨,为台湾最美的地方之一。在花莲临海山坡上的松园别墅里每年秋天都举行一次有众多诗人参加的“太平洋诗歌节”,由花莲文化局和一些企业赞助,由花莲诗人、翻译家陈黎主持。该诗即是顾彬去年再次应邀参加(“第二次旅行”)该诗歌节的收获。我在去年也参加了该诗歌节,在那里度过了美好的三天,因而读来首先就感到亲切。

“在这臭豆腐依然刺鼻的转角,/我们开始了第二次旅行。”诗一开始就“不同寻常”!通向松园别墅的山坡下的拐角有一家小餐馆,女老板就在路边现炸现卖臭豆腐干,它的味道的确很“刺鼻”,但没想到居然可以写入诗中!这不仅见出一种善于发现细节的能力,而且体现了一种特殊的文化敏感:对一位“西方诗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臭豆腐干“更中国”的呢?这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开头:正是从这个“刺鼻的转角”,诗人带我们开始了一次奇异的旅行。

接下来写“花莲诗人”陈黎,一位散漫、随意而又灵动的诗人。作为诗歌节主持人,他上场只穿着一双凉鞋。这不仅体现了他的自由性情和平民气质(“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这是他所译的辛波斯卡的一句诗),这给顾彬这样一位穿西装打领带的“严肃的德国人”也带来了一种特别的刺激:的确,只有“赤脚走在凉鞋里”,或者说,只有摆脱掉很多东西,才能开始一种诗的旅行。

而在亲切、放松、幽默的语调中,还隐现了另外一些让人不安的东西:“大地在我们抵达之前/曾经颤栗。”这指的是花莲的地震(花莲处在太平洋地震带上),但也恰好隐喻着人类存在所受到的威胁。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笔,给全诗带来一种“复调”的性质,也给诗的最后埋下了伏笔。而接下来的“最后的亭阁将成混凝土,最后的诗歌/会来自售货机,最后的蚊子将捐献鲜血”,也将顾彬的另一面———一个忧郁的“末世论”的诗人展现在我们面前。面对人类文明和人类的命运,无论是作为“最后的蚊子”还是作为“最后的歌者”,他都要“提前”献出他那先知般的声音。

但该诗最令人动容的,还是诗人的从容、幽默和想象力。也许正因为那隐隐的忧患,他才倍加珍惜当下。诗的第四节分外动人:“所有的雨都不请自来”,因为诗歌的多情。“松园的水塘最近好么?”这看似平常的一问,在我读来却有点惊心!因为每年诗歌节的开幕式都在松园的莲池边进行,诗人因而会这样发问,而接下来的“鸟儿把我们/当鸟儿问候,它们亲吻水面”这一句,更要令人叫绝了,用德国的方式来表述,它有一种神性的轻盈;用中国的术语来说,这大概就是那种“天人合一”的境界了。

耐人寻味的,还有诗中那些丰富的细节。花莲是地震的摇篮,但也是诗人的摇篮,除了陈黎、陈克华、陈义芝等人外,这里也是著名诗人杨牧的故乡,因而顾彬会这样动情地写道:“海边最后的防守,被诗歌庇护,/被韵律溺爱。”他在这里听到“诗人最后的传奇”:“那只接到电话自己外出方便的狗”(杨牧家的狗),喝母乳直到九岁、年老时还腰身强健的诗人管管。而最为动情的赞颂还是这两句:“是的,最后我们也惊讶。/诗会之后,父母带着孩子们明亮的灯笼/回家。”

而我读到这里,仿佛花莲山坡上松林的夜再次被照亮了。是的,孩子们!总要留一些东西给他们,以让他们“在防空洞里偷生”。在花莲,我就看到那么多孩子参加诗的活动。因为上次诗歌节的主题为“诗的遨游”,孩子们上场朗诵波德莱尔的诗:“那儿,一切是和谐,美,丰盈,宁静,与欢愉”,那还带着童贞和稚气的读诗声,听得人要流泪。不过,关于孩子和灯笼的这一句,顾彬是怎样想象出来的呢?我在那里似乎就没有看到灯笼什么的。我愈发为顾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惊讶了。

不过,如果仅仅限于赞颂或是幽默,顾彬也就不是顾彬了。他这首诗,还有着更出人意外、也更令人震动的一面,那就是它的最后一节。这节诗的前两句“很顾彬”:即使在“和谐,美,丰盈,宁静,与欢愉”的时刻,他也能抽身而出,回到一个更内在的自己,或者说从一个“白天的人”回到“夜晚的人”。诗接着出现了“博纳文图拉”这个名字。这对中国读者很生僻。这大概是顾彬有意为自己保留的某种私己暗码。我问了顾彬,并上网查了查,它应出自十九世纪德国作家AugustKlingemann的《波那文图拉守夜》,波那文图拉是一位中世纪意大利有名的神学家、圣徒、神秘主义者,有着“六翼天使博士”之名。看来这位“守夜”的圣徒对顾彬影响甚深(我们不要忘了顾彬早年即是学神学的,如果不学中文他很可能会成为一名牧师!),他把他从德国一直带到了太平洋海滨!

更令人惊异的,自然是全诗最后的两句:“我们只在表面揣猜深度”“在被拽入海底深渊之前。”就像撑船人,诗人在这里“一篙子撑到了底”!或者说,他不仅由此写出了存在的神秘和人类的徒劳,而且暗示了死亡的“跳跃性”———它猝不及防,可将人一下子“拽入海底”!

这让人不能不受到震动,并惊叹于诗人的思想勇气。而顾彬这样写,在我看来也并非忽发奇想,而是出自长久以来他对死亡、对时间的力量的深切体验。这句诗出现在最后也恰到好处:它恰像“压舱石”一样,使一首诗得以成立。

这种“结尾的艺术”与该诗那个“刺鼻”的开头相互映照,不仅多角度、多侧面地勾划出一次造访、一种境遇,也将一个丰富而又深邃的诗人一层层展示出来。

顾彬曾有“二十四曾是件衣裳/里面光亮/外面夜”这样的诗句。这首诗同样写出了生命存在的里里外外。它不仅吸收了臭豆腐刺鼻的味道和中国语言文化的多种元素,或者说,这位汉学家诗人看世界的眼光不仅体现了某种“视野融合”(中西视野之融合),他还能把这一切统一在一种和谐的个人的音调里。“他置身于不同语言文化之间,但他的诗不是文化猎奇,也不是那种浅薄的双语游戏。他不断地‘朝向他者,而又深深扎根于自身的存在———一种内省的不断受到困扰的个人存在。这就是他的‘严肃性之所在。”这是以前我所写的关于顾彬的一段话,看来它在用来评述这首诗时同样有效。

但顾彬不仅是“严肃的”,他同样是有趣的;不仅是内省的和“爱提问题”的,又是致力于“语言的欢乐”的。不管怎么说,正如诗会之后“孩子们明亮的灯笼”照亮了夜色,这首诗给我们带来的,最终仍是一种愉悦,纵然这种愉悦伴随着一种隐隐的“大地的颤栗”,纵然我们知道我们也终将会被“拽入海底”,但是,还是让我们赞颂———因为臭豆腐的刺鼻味道也可以写入美妙的诗篇,因为有那么一刻,鸟儿飞来并把我们当鸟儿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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