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解自选诗

2016-11-17 02:33大解
诗选刊 2016年9期
关键词:燕山火车天空

大解自选诗

诗歌是我身体里长出来的东西,是我的一个精神器官,与我的生命紧密相连。它扩大了我的身体边界,使我具有了多种向度和无限的外延。因此,我的精神没有边疆。上帝没有做完的事情,留给了我,我是幸运的。我一直在不断挑战和超越自我,试图在不可能的世界中找到语言的可能性。

—— 大 解

春 天 里

从风向推断 那些摇晃的人们

最终将与春天和解 承认现实的可靠性

那些脚印 身影 呼吸 喊声 笑容

都是真的 在他们呈现自身以前

梦境已经分解和消化了生活的另一面

把幻影转换为现场

这时老人 丫头 小屁孩儿

都在彰显着活力

乞丐也换上了单衣 健步走在路上

我跟三个熟人打招呼

他们的笑容分散在两腮 而眼睛

被挤在一起 眯成了一道缝

在春天 超越前人只需要半斤力气

引领来者则需要速度和激情

我顾不上回答人们的问候 快步走着

几乎要飞起来 若不是我及时伸出一只胳膊

把自己拦住 我将冲到自己的前面

2011.3.21

浮 云

火彩飘在天空 从流霞中穿过的云雀

已经染上一层颜色 晚风也添加了许多晕红

这时整个西天都在燃烧 神在扑火

说实话 我没有帮他

而是远远地看着云阵下面

肉体的浮云

此时没有钟声 我却分明感到

时间的轴心在运转 围绕它的

是万物之命

我说出这些

是否有些过分?

就在我忏悔的时候 晚风从背后吹来

我转身看到黄昏正在翻越山脊 向西缓缓迫近

一边是激情在燃烧 一边是灰烬在下沉

我夹在中间 不觉几十年过去

神啊 你能否告诉我什么是人生?

2011.3.18

夜访太行山

星星已经离开山顶 这预示着

苍穹正在弯曲

那看不见的手 已经支起了帐篷

我认识这个夜幕 但对于地上的群峰

却略感生疏 它们暗自集合

展示着越来越大的阴影

就是在这样的夜里

我曾潜入深山 拜访过一位兄长

他的灯在发烧 而他心里的光

被星空所吸引

现在我不能说出他的名字

他的姓氏和血缘 像地下的潜流

隐藏着秘密

我记得那一夜 泛着萤光的夜幕下

岩石在下沉 那种隐秘的力量

诱使我一步步走向深处

接触到沉默的事物 却因不能说出

而咬住了嘴唇

2011.3.3

山 口

快走或慢走都没用了 天黑以前

到达山口已经不可能 就是风从背后吹来

给你一些推力 也走不了多远

阳光退到山顶以后 道路会萎缩

甚至融化 让你消失在黄昏中

我停住脚步 向乌鸦打听路途

它啊的一声就飞走了 啊是什么意思?

乌鸦是黑暗的同盟 它不可能说出实情

我决定试一试运气 闯过去

直接穿过这个夜晚

只要心里的灯还在

我就能从星星那里借到火种

这时天色渐渐暗下来

蚂蚁钻到了石头下面

石头却释放出内部的阴影

我加快了脚步 感到风从地下浮起

慢慢向高处抬升 而山口却在下沉和凝固中

降低了尺寸 让我这个走了半生的人

略感疲惫 却充满了信心

2010.1.27

秋 风 辞

把小草按在地上 算不上什么本事

秋风所彰显的不是力气 而是凄凉

我知道这是对我的威胁 其警示意义是

如果你不服气 就摧毁你的意志

然后吹凉你的身体 让你在离家的路上

无限悲伤

显然这是一次错误的对抗

我无意与秋风交手 我的手用于抓取沙子

最后剩下的是手心里的时光 其余都漏掉了

就凭这一点 我不是秋天的对手

请你松开那些小草 我认输了

趁着夕阳还在山顶上闪光

请你给我一条出路

让我把一生的苦水喝下去

然后撒泪而去 消失在远方

这样可以吗 秋风啊 看在上天的份上

饶恕那些弱小的生灵吧 如果你非要

显示毁灭的力量 就冲我来

把我按倒在地 再用尘土把我埋葬

2010.1.18

日 暮

华北走廊尽头 一只甲虫在墙角下打洞

它的屁股对着平原 头钻进土里

爪子往外刨土 落日的余晖照在它的尾巴上

有一点点反光

秋风穿过走廊

在傍晚时分吹拂在甲虫身上 黑甲虫

对挖坑有着天然的兴趣 它忙着

也许正是由于凉意 加深了它的忧虑

急于建造一个安身的小窑洞

一个小孔在忙碌中渐渐形成

甲虫已经钻到了深处 用屁股推出松土

我真有点羡慕它的窝了 但我肯定住不了

整个过程 我都在观看 在欣赏

甲虫没有一丝察觉 它不知道

太阳落下时溅起了漫天霞光

用不多久 人类的灯盏也将次第亮起

而它的家是黑的 我一直在想 它的灯

不是藏在心里 就一定悬在天上

2010.1.18

燕 山 赋

田野放低了自己 以便突出燕山

使岩石离天更近

山顶以上那虚空的地方

我曾试图前往 但更多的时候

我居住在山坡下面 在流水和月亮之间

寻找捷径

就这样几十年 我积累了个人史

就这样一个山村匍匐在地上 放走了白云

据我所知 那些走在老路上的

拂袖而去者 多数回到了天堂

剩下的人打扫庭院 继续劳作和生育

燕山有几万个山头撑住天空

凡是塌陷的地方 必定有灯火

和疲惫的归人

他们的眼神里闪烁着光泽

而内心的秘密由于过小 被上苍所忽略

我是这样看待先人的 他们

知其所终 以命为本

在自己的里面蜗居一生

最终隐身在小小的土堆里

模仿燕山而隆起

外乡人啊 你不能瞧不起那些小土堆

你不知燕山有多大 有多少人

以泥土为归宿 又一再重临

燕山知晓这一切 不遗忘这一切

因此山不厌高 水不厌深

尘世不厌匆忙的过路人

我只是其中之一 但我之所爱

已被燕山所记载 也被土地所承认

2009.6.25

天 空

天空貌似明镜 却没有一丝倒影

它看不起地上的事物

而灯火和星星不在蔑视之列

这些古老的东西 是上帝的遗存

我已经多年没有仰望过天空了

白天望去 啥也没有

夜晚望去 到处都是漏光的小窟窿

如今 云彩已成抹布 天空越擦越脏

很难恢复玻璃的光泽 这使我非常伤心

有时我埋怨老人 天空那么大

为什么不搬上去住 这世上

应该有一些先行者 成为上苍的居民

这不该是太难的事情 我想

给我一盏灯 我就能找到天路

给我一个推力 我就能自转为恒星

我这样想时 夜晚就来了

天空渐渐隆起 成为一个穹顶

在镶满星星的天幕下 有人吹起长号

我静静地等待

一个即将出现的人

2009.1.14

梦回唐朝

那时我隐藏得极深 知道李白在放歌

就回避了他的时代 没有出生

若干年后有人说 时候到了 可以出面了

我来后就发出了不太满意的哭声

错了 错过了 倘若我生在唐朝

大袖飘飘立于船头 肯定会遇见李白

我拱手让道:“谪仙兄请”“解兄请”

待米酒喝到一斗 他将举杯邀明月

我去寻找第三人

那时宝石在天上闪烁 而墨迹落在宣纸上

绝句渐渐定型 我醉了 有长风和流水作证

我醉了以后 拔剑而起 直指苍穹

而现在 说起这些已经晚了

李白已去千年 我乃一介小后生

岂敢与太白同饮

我只好重新设计这样一个结尾:

李白醉酒而去 错把我当成了汪伦

2010.6.9

老 邻 居

一群蚂蚁在墙脚下住了多年

它们早出晚归 把叶片和小虫搬回家里

一路跌跌撞撞 有时一只甲虫的尸体

会把它们累坏 甚至耗去半天的时光

有时我蹲下来观察蚂蚁

但更多的时候 我忙碌

骑车 坐车 人多拥挤

蚂蚁的小脚走上一年 也到不了那么远的地方

我认识一只年老的蚂蚁

它死的时候 把搬运的货物丢在路上

它仰面朝天 好像睡着了

在一座喧嚣的城市 除了我

没有人知道它已经死亡

我说的是小蚂蚁 又黑又瘦 束着细腰

在我的楼下一住就是多年

我们已经是老邻居了

但我经常忽略它们的存在

也许在蚂蚁的眼里 人类都在瞎忙

2005.10.4

衣 服

三个胖女人在河边洗衣服

其中两个把脚浸在水里 另一个站起来

抖开衣服晾在石头上

水是清水 河是小河

洗衣服的是些年轻人

几十年前在这里洗衣服的人

已经老了 那时的水

如今不知流到了何处

离河边不远 几个孩子向她们跑去

唉 这些孩子

几年前还待在肚子里

把整个母亲穿在身上 又厚又温暖

像穿着一件会走路的衣服

2006.9.13

原野上有几个人

原野上有几个人 远远看去

有手指肚那么大 不知在干什么

望不到边的麦田在冬天一片暗绿

有几个人 三个人 是绿中的黑

在其间蠕动

麦田附近没有村庄

这几个人显得孤立 与人群缺少关联

北风吹过他们的时候发出了声响

北风是看不见的风

它从天空经过时 空气在颤动

而那几个人 肯定是固执的人

他们不走 不离开 一直在远处

这是一个事件 在如此空荡的

冬日的麦田上 他们的存在让人担心

2002.12.18

河 套

河套静下来了 但风并没有走远

空气正在高处集结 准备更大的行动

河滩上 离群索居的几棵小草

长在石缝里 躲过了牲口的嘴唇

风把它们按倒在地

但并不要它们的命

风又要来了 极目之处

一个行人加快了脚步 后面紧跟着三个人

他们不知道这几棵草 在风来以前

他们倾斜着身子 仿佛被什么推动或牵引

2007.4.6

干 草 车

沿河谷而下 马车在乌云下变小

大雨到来之前已有风 把土地打扫一遍

收割后的田野经不住吹拂

几棵柳树展开枝条像是要起飞

而干草车似乎太沉 被土地牢牢吸引

三匹黑马 也许是四匹

在河谷里拉着一辆干草车

那不是什么贵重的草

不值得大雨动怒

由北向南追逼而来

大雨追逼而来 马车夫

扶着车辕奔跑 风鼓着他的衣衫

像妇纠缠着他的身体

早年曾有闷雷摔倒在河谷里

它不会善罢甘休 它肯定要报复

农民懂得躲藏

但在空荡的河谷里 马车无处藏身

三匹或四匹黑马裸露在天空下

正用它们的蹄子奔跑 在风中扬起尘土

乌云越压越低 雷声由远而近

孤伶笨重的干草车在河谷里蠕动

人们帮不了它 人们离它太远

而大雨就在车后追赶 大雨呈白色

在晚秋 在黄昏以前

这样的雨并不多见

1999

兴隆车站

火车连夜开进燕山

凌晨三点到达兴隆 这是晚秋时节

正赶上一股寒流顺着铁轨冲进车站

把行人与落叶分开

在树枝和广告牌上留下风声

凌晨三点 星星成倍增加

而旅客瞬间散尽

我北望夜空 那有着长明之火的

燕山主峰隐现在虚无之中

二十年前 我曾登临其上

那至高的峰巅之上就是天了

那天空之上 住着失踪已久的人

今宵是二十年后

火车被流星带走 夜晚陷入寂静

在空旷的站台上 我竖起衣领等待着

必有人来接我 必有一群朋友

突然出现 乐哈哈地抱住我

必有一群阴影 在凉风之后

消失得无影无踪

1999.10

北 风

夜深人静以后 火车的叫声凸显出来

从沉闷而不间断的铁轨震动声

我知道火车整夜不停

一整夜 谁家的孩子在哭闹

怎么哄也不行 一直在哭

声音从两座楼房的后面传过来

若有若无 再远一毫米就听不见了

我怀疑是梦里的回音

这哭声与火车的轰鸣极不协调

却有着相同的穿透力

我知道这些声音是北风刮过来的

北风在冬夜总是朝着一个方向

吹打我的窗子

我一夜没睡 看见十颗星星

贴着我的窗玻璃 向西神秘地移动

2002.11.30

百年之后——致妻

百年之后 当我们退出生活

躲在匣子里 并排着 依偎着

像新婚一样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宁

百年之后 我们的儿子和女儿

也都死了 我们的朋友和仇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净的云彩下面走动着新人

一想到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风一样温暖 轻松

一切都有了结果 我们不再担心

生活中的变故和伤害

聚散都已过去 缘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们就是灰尘

时间宽恕了我们 让我们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万物 重复我们的命运

2001.11.10

晨风正在穿越大地

晨风正在穿越大地 从石家庄至北京

华北平原无遮无蔽 我坐在火车上

翻看一本旧书 偶尔抬头

看见许多事物一掠而过 原野在飞速撤退

透过车窗 霞光迎面扑来

远方的城镇和村庄飘出烟缕

我认不出更远处的事物 麦苗和畦埂

分割着田野 有人藏在地下

趁着春天抽出油绿的叶子

正是从那秘而不宣的根须和叶脉上

形而上的晨风从四面八方涌入我的窗口

吹乱了我的书页 唉 多少年过去了

一群呼号奔走的人长衫飘飘

就这样倏然隐没在历史和文字之中

时间会不会重来

让我在古城遇见他们的背影?

再过一小时 北京就将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火车在加速 似乎只有加速

才能追上前人匆忙的一生

但谁能在风中久留?

谁能从纪念碑的浮雕上走下来

甩动着荷叶似的黑发 手捂着胸脯

等待我来临?

此刻 曙光所照耀的马路在原野上分岔

一群逆风骑车的中学生向我招手致意

而火车呼啸而过 沿着卧倒的天梯直冲向黎明

火车经过华北平原 中间没有停留

我从车窗伸出手去 感到风

一直在吹 这虚无而持久的力量

使地上的麦苗和青草不住地拔节

模仿做梦的青草轻轻晃动

1999

低 头

在众多选择中 我只向命运低头

那不可把握的密码

和疲倦的黄昏 都在路口

等待我承认

而我是这样的执迷 在慢下来的

松散的岁月里 我只关注天空后面的事情

和渐渐来临的脚步声

我知道神的手 正在掩埋生命的真迹

万物在还原 时间和尘埃已经化为浮云

在这靠不住的世界上

生活敞开了太多的出口

而我只有唯一的路径

我必须走到底

才能回望自己的一生

当我在终点

发现命运也是假的

我只向不灭的真理低头 其他概不承认

2011.2.23

等 待

局外人隐藏在夕阳后面,不与我对视。

这使我的登顶失去了意义。一个人把自己从人群中拔出,

置于孤峰,还要面临内心的险境。你啊!

应该在现场。甚至

在运转的轴心。

但你没有出现。我一个人站在山顶,

等了很久。直到身影在风中飘起来,像一件披风。

2013.6.17

缺 席 者

我来过了。我可以离开,但你不能缺席。

生命是一场盛宴,来者都是亲戚。

万物各从其类,都在吃。血淋淋地吃。

我也如此。我还需要另一个胃,存放和消化

来自内部的空虚。

我是个路人,终将要离开。而你必须结账。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你缺席,不能永远缺席。

2013.6.18

仿佛创世之初

我很少倒立起来,把地球举过头顶。

现在我做了,却突然感到两脚踏空。天啊,

我竟然以虚无为支点,找到了通往上苍的捷径。

我看到颠倒的世界上,

践踏大地的人们带着原罪,徘徊又徘徊,不知所以。

而我举着地球,仿佛创世之初,为上帝搬运。

放在这里。放在那里。

到了第七日,我和上帝一起休息。

2013.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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