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
在年少缺乏自信的时候,一旦不能读懂一本书或者读懂了但完全不知它好在哪里,多半会很心虚,觉得责任在自己身上:“这么经典的书,我都不知它好在哪儿,肯定是我笨。”既然如此,不但要接着读,还要在餐桌上有意无意地炫耀一番。
经典之所以是经典,不应该是有多少人赞美过它们,而是它们真的能帮助你认识当下的世界与自己。如果它们不能做到这一点,要么是你的功力真的还不够,要么是它们其实也没什么。用我一个朋友的话来说,其实肖邦也没有什么,他就是他那个时代的周杰伦嘛。
所以我现在主张的,是一种从经验,从问题出发的读书态度,而不是从“死去的古代白人贵族男子视角”出发的读书态度。比如,如果现在困扰我的问题是“民主化和经济发展的关系”,那我就老老实实去读普沃斯基、亨廷顿等作相关经验研究的人的作品,柏拉图、黑格尔等“大师”则估计帮不上多大忙。
这个转变是基于这样的认识:一切经典本质上都是那个作者对他所处时代的问题的回答与思考。那么,要真正读懂它,并且读得心领神会,只能是因为:你对他所处的时代及其问题有相当的了解,另外,你认为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与你现在所处的时代有相似性,而且你能理解其相似性以及不同性在哪儿,由此批判地理解他的思考对于当下的意义。
所以我的读书历程,基本上是一个不断从“经典”堕落为“经验”、从“意识形态”下降为“实证主义”的历程。不是说我对经典失去了好奇心,而是我希望引导我去读经典的,是问题的箭头在不断地指引,而不是餐桌上的虚荣心。
自从我的阅读品位大幅度“堕落”之后,我发现阅读对我来说变成了一件快乐无比的事情。以前是我在使劲拉着一辆马车,试图走出泥沼,现在则是儿童辨识动植物的大自然之旅。如果我很关心“资产阶级民主是不是虚伪的”这个问题,以前我可能会去读马克思、卢梭、施密特,现在我则会去读有关议员投票记录和民意测验对比的研究、政治竞选捐款的来源比例研究、投票率和社会阶层关系的研究、议题媒体曝光度和总统的态度韧性等书或文章。这些研究也许讨论的都是小问题,但是它们往往用一种有理有据、严格论证的方式来抵达那些“小”结论。这种虽微观但严密的论证方式,在我看来,比那些虽宏大但浮空的判断要有力量得多。
所以我现在读书并不指望醍醐灌顶,更不觉得书架上会有什么“神明”,仅仅希望每一本书能增长一点知识或者带来一丁点启发。正如政治上不存在什么“救世主”,智识上也不存在什么“救世主”。真正的好书,都向证伪敞开,而不是给你一个一劳永逸的启示录,让你枕着它睡大觉。振聋发聩的东西,我一向觉得可疑。
所以我推荐的这几本书大多未必是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名著,但多是经验研究,都在不同时期给过我重要的启迪:马丁·沃尔夫的《全球化为什么可行》、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与安·兰德的《源泉》等。
正如每个人的身体状况不同,因此需要补充的营养元素不同,我的推荐书目和阅读经验未必适合他人。我想说的只是,在思考自己要读什么书之前,最好问问自己:“我关心的到底是什么问题?”只有真诚的问题意识才能将你引向真诚的阅读——阅读如此美好,任何功利心、虚荣心的杂质都是对它的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