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完长征的婴儿

2016-11-17 18:59贺捷生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16年7期
关键词:搪瓷张国焘贺龙

(前情提要:跟随父母“走”长征的路上,过雪山时,贺捷生差点被父亲贺龙弄丢了……)

草地遥遥在望。往渐渐平坦的雪线下走,就像穿过地狱,终于看见了曙光。当然,官兵们已弹尽粮绝,身形枯槁。互相看看劫后余生的面容,男人只剩下蓬乱又旺盛的头发和胡子,女人只剩下两个深陷的眼窝。身上的衣服被风雪撕得丝丝缕缕的。嗓子也是哑的,交流全凭眼神和手势。

1936年6月下旬,红二六军团与红四方面军在甘孜会师。在这里,父亲高兴地见到了共同发起南昌起义的老战友朱德,也见到了张国焘。7月1日,两支部队在甘孜喇嘛寺前席地而坐,举行庆祝大会。

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作为红军两大主力的最高指挥员,父亲和张国焘坐在了一起。张国焘向台下望去,看见红二六军团的指战员筚路蓝缕,面黄肌瘦,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父亲把张国焘的表情看在眼里,低身捅了捅他,对他耳语说:“国焘啊,只讲团结,莫讲分裂,不然,小心老子打你的黑枪!”

就是在这次大会上,朱德以红军总司令的名义宣读了党中央的电令:红二六军团从此改称“中国工农红军第二方面军”。方面军总指挥贺龙,政治委员任弼时;副总指挥萧克,副政治委员关向应。

会师后部队休整10天,红二方面军开始过草地。

依然马蹄声碎,依然残阳如血。

草地上天高地旷,荒无人迹,满目苍凉,到处是腐烂的草,浑浊的水,冒着水泡的沼泽地深不可测。因长期浸泡着各种动物的腐尸,水面呈酱紫色,漂浮着一块块铁锈,脚泡在水里或被杂草划破,随即出现浮肿和溃烂。队伍再难以成建制前进了,各自择路而行。水一脚,泥一脚。许多人感觉迟钝,发现自己像纸那样在飘。

从阿坝到包座,连续几天都走这样的水草地,行进极为缓慢,走一步,滑一步,此起彼伏地摔跤。“嘀嗒嘀嗒”的马蹄声也变得绵软起来,游移起来,仿佛钟表的发条松弛了,走得忽快忽慢。母亲在她从未示人的回忆录中,帮我留下了这样一段记载:

“我抬头向草地中间望去,沼泽的泥更稀。有一匹驮骡陷了进去,越陷越深,越挣扎越往下沉,眼看着它奄奄待毙,也无法施救。像这样的路,必须极其谨慎小心地前进。沿途看到很多同志拖着病得极其衰弱的躯体,向前缓缓移动。我与老刘、老尹、捷生4人,此时还幸好没有患病。为了4人都能走出草地,我把捷生抱着骑在骡子上,给她穿了在乌蒙山中缝制的一件大棉袍,并在棉袍腰上系一条布带,天气晴朗时敞胸裸臂,刮风下雨时,则将棉袍扣好,把腰带系紧,使她保暖……同志们在行军中要边行进边找野菜。缺粮的时候,有些同志将脚上的牛皮鞋,头上的牛皮斗笠,统统煮着吃了!”

我一生中无法说清的饥饿,就是在草地上经历的。现在我说不出我半岁大时饿了的感觉。母亲曾告诉我,我饿了的时候,只会哭,像头小野兽那么哭,像谁要杀我那么哭,呜呜、哇哇,怎么也哄不住。哭着哭着,抓住她的手吃手,抓住自己的衣角吃衣角。但饥饿是共同的,没有指挥员和普通士兵之分,也没有大人和孩子之分。像父亲这样的军团长,是方面军最大的官,也只有平均分配的那点炒面,吃完了自己去挖野菜度饥荒。我是整个方面军带着过草地的4个孩子之一,又是贺龙的女儿,听见我天天哭嚎不止,许多叔叔阿姨要分我一点口粮,母亲坚辞不收。她说,这时的粮食就是命,不能舍了别人的命救自己孩子的命。因为我体质差,肠胃特别弱,吃了野菜马上拉稀,她把自己那份粮食都给我吃,每天和老刘、老尹以野菜度日。

有一回,父亲要亲自动手给我做吃的,可他的粮袋空了,就拿一只搪瓷缸,倒提着袋子往下抖,又团在手里反复地揉,把沾在布壁上的粉尘和钻进针脚里的颗粒都搜出来,才勉强把搪瓷缸里的清水弄浑。接着放到火上去煮、去熬,直到熬出搪瓷缸底薄薄的一层糊糊。然后用手指勾起糊糊,一点点往我的嘴里刮。我吃得津津有味,有几次叼着他的手指,狼吞虎咽地往喉咙里送。

说明我在草地上受过饥饿的,还有一例:到达陕北保安后,中央财政部部长林伯渠赶来看母亲,问她缺什么。母亲说什么也不缺。林老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老抱着我,就问孩子多大了,母亲说足足一岁了。林老说一岁了还要抱?让她自己去玩嘛。母亲说,孩子在草地上跟着大人一起挨饿,营养不良,小腿是软的,站不起来。林老当场流泪了,招呼随员马上送一条羊腿过来。有了这条羊腿,母亲每天用小刀削一块下来,拿长征用过的那只搪瓷缸放在火盆上煨熟炖烂,再加上一片馒头或一小碗米饭,细心地喂给我吃。吃完这条羊腿,我挣开母亲的怀抱,能自己在大地上站起来了!

不。在草地上我们不仅经历了饥饿,还经历了凶险。

是7月下旬的一天,方面军指挥部进入阿坝的一片丘陵。此处有山有水,有茂密的树林,两丈多宽的葛曲河从草原中央沉沉流过。休息号吹响后,许多人拥到河滩上去歇脚,或坐在河边钓鱼。父亲也希望能钓上一条大鱼来,给我熬汤喝。

母亲坐在葛曲河有段距离的山坡下,像往常一样,给我喂奶。不过她这时的乳房已经干涸,我拼命吸也吸不出几滴,有时甚至会吸出她的血来。正在这时,从山林里传来一片嘀嗒嘀嗒的马蹄声,如暴雨骤至。母亲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正心痛又怜悯地望着我,突然听见有人喊:“敌人的骑兵来了!”

听见喊声,父亲从河边跳起来,只见从山上的树林里窜出一支三四百人的反动骑兵,高举的弯刀寒光闪闪。我们母女俩就在山坡下,敌人的马队冲下来,不被劈死,也会被马踩死。

父亲急了,举起钓鱼竿吼道:“警卫营,把他们坚决打回去!”

乒乒乓乓的枪响了,子弹在我们的头顶嗖嗖飞过。母亲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这时无论逃离和躲避,都来不及了。一个小号兵愣在身边,母亲就冲他喊:“小同志,你吹号啊!”

小号兵满脸迷惘,说:“我们没有骑兵,不敢吹冲锋号。”

“那就吹调兵号!用力吹!”母亲急中生智。

小号兵昂首吹响了调兵号。一时间,走在路上的号兵,散在河滩里的号兵,十几把号同时吹起来,吹的都是调兵号,嘹亮的号声在空中汇成了一股雄壮的旋律。

敌骑兵在离母亲和我只有千余米的位置猝然停下,号角连营,吹的又都是调兵号,他们怕了,以为红军早已布置千军万马,只待他们往埋伏圈里钻,于是后队改前队,前队改后队,黑压压一片迅速回退。

几分钟过去,树林里静悄悄的……

1936年11月,在我周岁的日子里,红军三大主力会师陕北,历经一年零九天,走过11个省,翻过18座大山脉,渡过24条河流,占领过62个城镇的长征,宣告结束。

长征一年,在这条充满险恶也充满希望的道路上,我跟着父母走过来,没有在襁褓中死去,连我自己都认为是个奇迹。

(全文完)

贺捷生,1935年11月1日出生。婴儿时的她随父亲贺龙、母亲蹇先任爬雪山过草地,经历二万五千里长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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