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云港:汉唐时期陆海丝路上的中外文化交流中心

2016-11-19 18:47刘凤桂
大陆桥视野·上 2016年4期
关键词:连云港西域佛教

刘凤桂

自古以来,交通贸易的主体永远是人,人是文化最活跃的载体,是文化流动、传播的推动者和开拓者。伴着阵阵驼铃声响和汗血马的嘶鸣,行走在古丝绸之路上的大漠荒原、天山南北的商旅们,他们不仅肩负着中西贸易的使命,同时也在增进人文的交流。古丝绸之路不仅是中外商贸之路,也是中外文化交流之路。

从中外交通史上看,两汉时期的西域人来到中国并没有在长安止步,而是沿着秦汉古驿道来到洛阳并继续东行达徐州—连云港一带。这一秦汉古驿道,当代化学家张志高先生早先在《中国化学史稿》一书中就予以考证:今“陇海铁路穿过的地区是我国古文化带,更早则是东西间的古驿道。”1992连云港市东海县尹湾村出土的汉墓简牍《武库永始四年(前13年)兵车器集簿》(时代应在西汉汉成帝前,即公元前32年之前,)就记载有“乌孙公主诸侯使节”来到西汉东海郡的文字。乌孙国是西汉时西域一个小国。据《史记·张骞李广利传》:“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曰:‘臣据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父南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敦煌间。小国也。”西汉时的大月氏国在今阿富汗西南与巴基斯坦北部一带,是古丝绸之路天山南道走廊。尹湾简牍这份珍贵的史料表明,2000多年前的西汉东海郡内——今连云港地区已经有西域人往来其间,其中不乏有身份高贵的贵族,这是西汉时苏北沿海地区与西域民间(包括官方)商贸与文化交流的一种提升或扩大的反映。

中西交通线经汉武帝(公元前140—88年)两次派张骞出使西域,于陆路方面终于得以打通。从此,中国开始了与中亚、西亚乃至欧洲国家和地区贸易往来的记录。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所称“西域三十六国”,汉使曾分别到达大宛(今乌兹别克)、康居(今俄罗斯境内锡伯河下游)、大夏(在大宛西)、安息(今伊朗)、身毒(印度次大陆)等地。通商主要以西汉的丝绸为主,而从西域换回马匹、葡萄、石榴、氍毹(毛毯)等。从西汉末到东汉初,这种交流曾稍停一段时间,后复又重新活跃起来。继西汉张骞之后,东汉又出了一个大旅行家甘英,他于汉和帝永元九年(97)曾奉命出使大秦(古罗马),到达波斯湾以后,因海阻未果。但带回了不少有关西亚的知识。当时中国的丝绸在罗马畅销,受到罗马社会的欢迎,甚至远销至伦敦。因此,中国人被称为赛里斯人,赛里斯即丝绸之意。循着这一历史轨迹,19世纪末,德国地质学家李希霍芬称之为“丝绸之路”,并继而由德国人胡特森在《丝路》一书中广为流传。

东汉永平八年(公元65年),天竺僧迦叶摩腾和竺法兰应汉使之邀访问中国,走的应该就是西汉时“乌孙公主诸侯使节”曾走过的秦汉东西驿道。也就是在这一年,发生了“明帝求法”的历史性事件。《后汉书·西域传》谓:“世传明帝梦见真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佛,其形长六尺而黄金色,帝于是遣使天竺问佛道法,遂于中国图画形象焉。”佛教作为一种西来的域外宗教文化的传入,打破了此前中国人信仰崇拜的禁区,把对神的偶像崇拜直接植入中国人的头脑。汉明帝下令“时于洛阳西雍门外起佛像。”并“预修寿陵,曰:‘显节,亦于其中作佛图像。”(见《牟子理惑论》)东汉早、中、晚三期,在我国的新疆、四川、内蒙、山东都有佛像、菩萨像出土,或刻于汉画像石之上。尤其是紧邻连云港市的山东沂南县(汉属东海郡兰陵县)宋山村出土的东汉晚期的汉画像石中的一石上刻有“窣屠婆”(印度佛舍利塔)图,为一半球体,顶部立一杆“塔刹”,它是古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时代供敬放和奉祀佛舍利的建筑。传入中国之后最初是作为来华僧人住所的标志性建筑和崇拜物,体量不大。南北朝时期与中国古建筑的结构和造型相结合,形成佛教的塔。由此可见东汉晚期,邻近朐县同属东海郡的兰陵一带佛教信仰之盛。如果再联系《后汉书·楚王刘英传》记载刘英在宫中的“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汉桓帝刘志在宫中“以金银作铜佛像”(《历代三宝记》),“立黄老、浮屠之祠”(《后汉书·襄楷传》);苲融奉汉灵帝之命在徐州一带“大起浮屠祠,以铜为人,衣衣锦彩。”(《后汉书·陶谦传》)《东海庙碑》写到东海庙建成举行祭祀活动时“义民相率,四面并集。”说明东汉时在徐州—连云港这一区域已经形成了佛教和道教崇拜的宗教文化氛围,可以说,历史注定连云港孔望山造像将必然产生。

连云港孔望山造像是一处以道教为尊,道佛并祀的摩崖石刻,时代在东汉桓灵之际。它把道教发明的“老子西方化胡”故事,用西域人的相貌特征、衣冠服饰演绎成礼佛图、迎舍利图、维摩变图、舍身饲虎图、涅槃图、宴饮图、百戏图等。其中除中心位置的一尊老子造像、山顶上的西王母造像、最西端的门亭长造像、靠近老子身边的一尊坐像,以及两个龛室中的人物造像外,其他造像从其面部的深目髙鼻、浓眉虬髯,著圆领窄袖长袍的胡服,口中吹笳,腰间束带,足上穿靴,头戴毡帽看,皆是西域胡人形象,其手持莲花作舞,或手捧舍利方盒,或手擎宝瓶刹杆等,皆是西域人崇佛、礼佛的形态。当时来华的西域人士,并非全是专业僧人,却大部分是崇信佛祖的西域从事贸易的商人,他们崇佛、敬佛,显然与阿育王时期(公元二世纪)定佛教为国教而成风俗有关。联系前述尹湾简牍中的“乌孙公主诸侯使节”文字,再联系孔望山造像东南侧的圆雕石象——这一早期佛教艺术作品中的常见题材,说明陆上丝绸之路早在两汉时代作为文化的传播之路已经延展到滨临东海的今连云港地区。就目前已知的史料看,东汉时的佛教传入是通过大月氏(地在天山与祁连山之间)走天山南道的于阗、民丰,再经由敦煌—酒泉—武威—长安—洛阳—徐州等地逐步传到连云港地区的。

《后汉书·西域传》提到:“至桓帝延嘉九年(166)大秦国王安敦遣使自日南檄外献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焉。”日南即今之越南,大秦国安敦应当是罗马皇帝马可·奥理约·安敦里努斯。这是中外海上丝绸之路开始的最早记录。东汉时的海上交通路线是从交阯(越南河内)出海,穿过马六甲海峡,沿东南亚半岛进入印度洋后沿南亚次大陆达安息、地中海的一条海上之路。以连云港论,所谓的海上南传佛教,在史料尚不具备的情况下,虽不排斥汉代由海上传来连云港一说,但早期佛教从南方传入的更大可能是从缅甸传入中国云南到四川,再经四川到南阳,再到江淮间的淮浦(今涟水),然后到达朐县。《汉书·地理志》说的很清楚:“宛(南阳),西通武关(四川),东受江淮,一都之会也。”又,郦道元《水经注·淮水条》:“淮水于县(广陵淮浦县,即今之涟水)枝出,北为游水,历朐县与沭水合,又经朐山西,山侧有朐县故城。”据此,基本可以勾画出佛教从南方经陆路传入古朐县的这一可能的路线。据梁·慧皎《高僧传·卷一》记载,三国时来华的著名西域僧人康僧会“其先康居人,世居天竺。”“以吴赤乌七年(244)初达建邺,营立矛茨,设像行道,时吴国初见沙门。”由此,中国江南始有佛教。康僧会来华走的大约就是这条缅甸—云南—四川—南阳—江淮的南传佛教之路。这位康僧会“欲使道振江左图志,乃杖锡东游。”即到今江浙一带传播佛教。是否中道北折到过古海州,史籍无载。清乾隆三年(1738),时任海州知州李徧德书《法起寺碑》,称:“有寺名法起,相传鹫峰石塔建自汉时,又据旧迹罗汉墓称,系西域康居国焚修人。”李氏此说或当有所本。

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文化经朝鲜半岛东渐日本。日本应神天皇十五年(晋武帝太康五年,284)百济(朝鲜古国)人阿直歧到日本,被聘为皇子菟邪郎子的老师,他推荐汉人后裔王仁携《论语》一卷和《千字文》一卷至日本,这是中国儒学传入日本之始。王仁的先祖也许是从辽东到朝鲜半岛后定居的,但也不排除他的先祖是琅琊王氏大族之一支,沿近岸海路到朝鲜半岛的;日本继体天皇十六年(萧梁武帝普通三年,522)时,佛教人士司马达等由朝鲜至日本,在大阪和田草堂安置佛像,这是佛教传入日本之始。他走的就是从建康(今南京)过长江到扬州,在经楚州、郁洲北上琅琊至辽东到朝鲜半岛再达日本的海路。

唐代,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制度文化、建筑文化、文学艺术、佛教和道教成为日本学习的楷模,中日之间的文化交流更为频繁。有日本学者统计,大唐一朝日本派到中国的遣唐使有18次之多,留学生和求法僧共有222人。

唐玄宗开元五年(717),倭国(日本)人阿倍仲麻吕以遣唐使的身份来华求学,入唐后改名晁衡,学成后留在唐朝做官,在唐朝共生活了53年,与大诗人李白、王维等结为好友。后传闻归国时海上遇难(实乃因风浪随船飘至海南,后遇救折回长安),李白闻讯写诗致哀:“日本晁衡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暗示当时的苍梧山是晁衡乘船归国所选择的出海口。为纪念李白与晁衡的友谊,明代云台山人在今朝阳开辟的一处纪念地——太白涧,成为中日友好和文化交流的象征。

与连云港有更为密切关系的当是日本仁明朝承和五年(唐文宗开成三年,838),随日本派往中国最后一批遣唐使来华的请益僧圆仁。他在唐朝共生活九年零两个月,为求天台宗佛理而来,足迹涉今中国浙江、江苏、山东、河北、山西、陕西、河南、安徽等省,其中两次途径海州。第一次是在开成四年(839),随遣唐使滕原常嗣一行乘船从扬州入运河到达楚州(淮安)后沿海路来海州。为求佛法,他偷偷离开准备回国的使船,在海州东海县东海山滞留,翻越山岭到宿城,遇新罗村人,后被村长王良发现,护送到东海县,受到县令李夷甫的款待。再过海到州衙,见到“粗解佛教”的刺史颜措,受到善待,但州衙循唐法令不发给通行州谍,只要求他随使船回国。期间,他啜茶净心寺(在今大村附近,尼庵)、拜谒兴国寺(旧址在今朝阳镇)、留宿龙王庙(今海州龙洞庵)。后随飘游回海州海口的使船中的一艘,获得海州官方给养后,他乘归国使船出境。但从他从山东密州北的赤山弃船上岸到蓬莱,后辗转到山西五台山学佛。后又到长安。在长安的五年间,他遍访名寺宝刹,学习天台、唯识、密宗各佛门宗派的佛理,参加过五千人的法会,接触过官、民、僧、俗各色人等,对唐代社会有很多了解。特别是他亲眼目睹武宗毁佛的大事件——庙宇毁坏、佛经被焚、僧尼被逼还俗,以及武宗朝内斗残杀的场景等,都被他写进日记里,保存了中国正史里未被收录的史料。他在长安期间,抄写大量最新翻译的佛经,收集整理了各种教法经论章疏584卷803部,绘制密宗金胎2部曼陀罗画像,以及其他诸曼陀罗、佛教高僧画像、舍利、道具多达59种。难能可贵的是,面对武宗毁佛的局面,他为了携带这些佛教文物,假装还俗唐人,一路风尘颠簸,忍饥受饿来到扬州,第二次再经海州,仍走密、莱海路,取道新罗回国。圆仁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地位之高,被誉为“日本的玄奘“,他对日本天台宗的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他在日记中记下了唐代的典章制度、风俗民情、社会组织、宗教信仰等,为中日文化交流史留下了一笔宝贵的遗产。他赞美海州东海山“高石重岩,临海险峻。松树丽美,甚是可怜。”唐代海州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连云港市伊芦山六神台唐代佛教造像,共42尊,分2组。一组5尊为坐佛像,1尊为立姿力士像,皆刻于石窟神龛内,俗称“六神”即此。其中有2尊被毁;另一组为36尊,刻于石窟下峭壁上,大部分被毁而面目不清,唯剩少许背光、须弥座残存。考古证实六神台佛教造像毁于唐武宗毁佛期间。这一处盛唐时期佛教遗迹的残破毁坏,证实了圆仁所经历的武宗毁佛那一段历史在连云港地区曾经的存在。盛唐时期是印度佛教中国化成熟至极盛期,唯识宗、天台宗、密宗、藏传佛教,特别是禅宗各领风骚,佛教文化成为中国人精神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至晚唐,武宗毁佛事件的发生使佛教的发展开始逆转,出现民间化趋势,禅宗、净土宗开始登上舞台。宋元时期,中国的儒、释、道、家加快了相互间的渗透,形成了一种新的中国思想文化的格局,并且对朝鲜、日本及东南亚国家和地区产生影响。从这一意义上来说,伊芦山佛教造像保留了中国思想文化发展转折点的历史记忆。

汉唐时期发生在古海州的陆、海丝上的文化交流,正是历史上中国国力强盛,具有文化自信的对外交往史的一个缩影。当今中国,经过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综合国力得以提升,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丝绸之路经济带和建设二十一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战略构想,是中国新一轮对外开放的总体思考,意义深远。连云港无论从历史定位,还是当代中国发展蓝图上,都当之无愧地成为“一带一路”建设的交汇点。我们要紧紧抓住这一战略发展机遇期,因势而谋、应势而动,顺势而为。努力把连云港打造成为依托大陆桥、服务中西部、联通东北亚的国际性海港城市,用“一带一路”交汇点的文化魅力,以包容开放的大国襟怀迎接四方来宾。

(作者为原连云港市博物馆副馆长,现连云港市朐海书院院长,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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