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初梨的多面人生

2016-11-19 14:54姜孝德
红岩春秋 2016年4期
关键词:文物文学

姜孝德

李初梨(1900-1994),四川省江津县高占乡(今重庆市江津区白沙镇)人,原名李祚利,曾用名李初黎。著名文学理论家、收藏家。原全国政协常委,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副部长、党委书记。

东渡日本求学

1900年4月4日,李初梨出生在江津县一个开明士绅家庭,兄弟4人,李初梨排行老三,另有一姊一妹。据说,他的父亲曾将田产卖掉,捐助办江津中学,后来做了江津县督学。李初梨幼时就读于私塾,与李大钊的秘书谭祖尧是同学。李初梨聪敏好学,过目能诵,后来入读江津中学;1915年随二哥李祚膏赴日本读书。由于此时的家境不太好,他必须争取到官费留学。然而,他只读过初一,要在争夺官费留学的“白刃战”中胜出,其难度可想而知。他以“悬梁刺股”的精神,苦读一年多,最终考取了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官费生。

在东京,李初梨与田汉成了挚友。田汉的小房间里堆满了文学书籍,李初梨深受熏陶,开始喜欢上了文学。因文学的影响,他的思想逐渐被“赤化”,在田汉的介绍下,加入了“少年中国学会”。他对郭沫若诗中的那种狂飙突进的反抗精神、要求自我新生的强烈愿望产生了共鸣。随着认知程度的加深,李初梨认为文学可以解决人生问题,于是毅然放弃高等工业学校官费生的待遇,调头专攻文学。1920年,他进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与冯乃超、朱镜我、彭康同班;一年后,被分配到熊本第五高等学校。在熊本,他依然与在东京的田汉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

1923年5月,李初梨完成了3幕话剧《爱的掠夺》。这个作品发表在《创造》月刊第一卷第6期(1927年2月)上。如今我们还可以在郁达夫的日记中看到这样的话:“今天起来,已经是很迟了,把《创造》月刊第6期的稿子看了一遍,觉得李初梨的那篇戏剧《爱的掠夺》很好。”可惜,李初梨后来没有沿着戏剧创作这条路走下去。

1924年,李初梨升入京都帝国大学文学部德国文学科,不久转入哲学科。从此,他开始更深入地接触马克思主义学说。

在日本,李初梨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为节省车费,他经常跑步上学。春夏秋冬,他只有一双军用皮鞋,一年四季吃白饭咸菜。电气专业的课程很重,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常常在深夜挑灯苦读,没有假日。他这么拼命地学,就是为了有一天能为国家出力。学得再苦,他也不在乎,只希望能按时得到官费,维持生活,继续求学。然而,官费经常收不到,他非常气愤。

1925年,李初梨出国10年后第一次回到江津老家。这次回国,一方面是离家太久想念母亲;另一方面是受留日同学的委托交涉官费问题。期间,他目睹了家庭的悲剧、社会的黑暗,这些对他刺激很大,从而增强了他对旧社会、旧制度的憎恨与反抗。最让他痛心的是,带他去日本留学的二哥,曾经意气风发的有志青年,而今竟吸上了鸦片。

当父亲得知他交涉官费成功并领了一大笔钱时,希望他留下一点儿贴补家用。李初梨断然拒绝:“这是同学们的,一个子儿也不能动!”回到日本后,他如数把钱交给了同学们。其后,这段佳话一直在李氏家族中流传。

这次回四川,李初梨见到了四川军阀杨森。杨森见他留学日本,年轻有为,希望他留在四川,并许他一个参事的官衔,每月100多元大洋。李初梨不大喜欢杨森,更不喜欢黑暗的官场,便以“学业未成”婉言谢绝了。

11月回日本的途中,他意外地在船上与吴玉章、杨闇公相遇,交谈甚欢,并得知他们是去参加在广州召开的国民党第二次代表大会。到了上海,他第一次见到郭沫若,并与之交谈。此时的郭沫若已经告别了“过往了的浪漫时期”,他的注意力几乎都集中到对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问题的探讨与思考中。他们之间的谈话没有涉及文学,都是一些现实的政治问题,使李初梨深受启发,对中国的现实和中国革命所面临的形势有了更多的了解。

此次回国,李初梨同创造社也开始了工作上的联系。创造社出版部成立时,他与穆木天同时担任日本分部的经理。不久,李初梨又被选为创造社出版部总部的第一届理事。

“革命文学”履历

1927年春,李初梨在京都帝国大学加入国民党左派并担任学校党团书记。这年10月,成仿吾到了日本。成仿吾的日本之行,直接推动了李初梨等人回国从事文学工作。据李初梨后来回忆:

“他(成仿吾)到京都谈到了创造杜要搞戏剧运动,筹划写剧本和演出等项事情。后来他又同冯乃超搞了一个开展戏剧活动的计划寄给我们看。我们有些想法,便邀成仿吾、冯乃超等人来京都讨论一些问题。在我们几个人的碰头会上我做了一个发言,就是后来写成的那篇论文《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的基本要点。大家都赞成我的发言,于是便无形中放弃了戏剧运动的计划,而决定从事于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提倡。”

11月上旬,李初梨与冯乃超、朱镜我、彭康、李铁声先后回到上海。此时正值大革命失败后,到处腥风血雨,白色恐怖笼罩。作为创造社后期主要成员之一的李初梨,面对反动派的镇压,面对革命阵营中一部分人的颓废情绪,深感到舆论宣传的重要性,认为无产阶级文学应该以自己强有力的作用来抵制“幻灭小说”带来的不良影响。他在《文化批判》第2期上发表了《怎样地建设革命文学》,提出并探讨无产阶级文学的若干问题。由此,引起了文坛长达一年的“论战”。

李初梨在文学上的时代先锋性与思想上的坚决革命性,得到了潘汉年的认同。1928年5月,由潘汉年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潘汉年的影响与介绍下,冯乃超、彭康、朱镜我、李铁声、王学文等也加入了共产党。

1927年至1928年,李初梨在《文化批判》《创造月刊》《日出》《思想》等刊物上发表了不少文学论著。他的文学评论非常深刻而独特。郁达夫的短篇小说《沉沦》发表后,遭到了清教徒们的猛烈抨击,而李初梨却评价说:“达夫是模拟的颓唐派,本质的清教徒。”郭沫若对此话深表赞同,并且加以引用。

1928年12月30日,中国著作者协会成立,李初梨任执行委员。

1928年末,中共江苏省委派夏衍、李初梨和冯乃超与鲁迅联系,计划组织统一战线。1930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李初梨是成员之一。

1930年,是李初梨作为文学家与革命家的分界线,从此以后,他极少再有文学论著问世。不过,即使到了今天,现代文学史研究仍然无法绕开李初梨这个名字与其作品。说得最多的,当然还是他的无产阶级文学理论。这里,引用两段当代学者对李初梨文学生涯的评价,也算是比较客观的定论:

“李初梨最早最完整地界定的中国无产阶级文学观,在‘革命文学倡导运动中无疑具有指导性,后来也成为‘左联文学观的建构基础。所以,在一般意义的启蒙主义背景上的‘文学革命向以马克思主义思想启蒙为背景的‘革命文学实现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崭新跨越的过程中,李初梨‘革命文学倡导的筚路蓝缕之功应当受到充分珍视。”

走上革命之路

1930年,李初梨被抽调到江苏省委宣传部从事革命活动,这也是他成为职业革命家的开始。然而,不久就出事了。

1930年5月至1931年初,中华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及中国共产党第六届四中全会相继在上海召开。这一时间,上海地下党活动异常频繁,引起敌人的高度警惕。1931年1月17日、18日,由于叛徒的告密,敌人从东方旅社、中山旅社、华德路小学等党的活动场所和秘密机关逮捕了一大批同志。随后,江苏省委立即召开上海市各区委扩大会,报告了这个突发事件。李初梨参加了这个会议。他当时是沪东区巡视员,他必须尽快向沪东区传达江苏省委的指示,而且越快越好。由于他不认识沪东区委书记,临行前就由江苏省委宣传部部长写了一张纸条。纸条是用暗语写的,大意是:兹介绍某同志与你联系。20日清晨,李初梨坐上一辆人力车,风风火火地赶去沪东区委书记罗铁成的住所。

车夫把他拉到一个胡同口,李初梨警惕地向胡同深处走去。他留意着四周,没有异常。一个修鞋匠悠闲地吹着口哨,在那里修理皮鞋;几个玩玻璃弹子的小孩玩得正欢……这时,他敲响了大门,没有回应,他又继续敲。门终于开了,房东大嫂满脸泪痕,可李初梨心急,无心多问,便匆匆登上二楼。据说,房东曾说:“你走吧。”但他充耳不闻。当他推开房门,顿时明白了——一个“包打听”(暗探)坐在床上拿着手枪对着他。

他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走错了。”说着,他就想退出去。

突然,背后一个硬东西顶在了他的腰上:“你没走错,就是这里。我们等你很久了!”

跑是不可能的了!一刹那,李初梨的脑子里迅速“清理”完自己身上的危险物品,有两样东西对他极不利:一本宣传共产主义的小册子;一张写着暗语的纸条。

他回头的时候,看到那个家伙嘴里叼着香烟——“香烟!对!就用它来‘消灭小册子”。他心生一计,说道:“哦,别误会,别误会。”并连忙从口袋里掏出“老刀牌”香烟,给两个“包打听”各敬上一支。烟发完了(其实还有一支),他顺手将烟盒扔进了垃圾桶,那个小册子也同时被扔了进去。

原来,罗铁成的住所已经被“包打听”控制了,他们正在这里“守株待兔”。

狱中坚守6年

李初梨是被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逮捕的,而后交给了上海警察局,于1931年1月23日被押解到龙华看守所关押。后来李初梨才知道,这次地下党遭到严重破坏,抓了36人,最后有24人被集中杀害了,史称“龙华24烈士”。

李初梨被捕后,敌人无论怎么审问,他都说自己叫李宜兹,是别人介绍来找工作的。敌人曾经让叛徒来认人,所幸叛徒并不认识他。敌人找不出什么破绽,最后以“共党嫌疑犯”的罪名判他入狱6年。

李初梨在狱中的资料极少,但有一个叫金丁的左联作家写有回忆录,记载了李初梨在狱中的一些事。

1934年,金丁被关在苏州第三监狱。听人说,有一个政治犯叫李宜兹,性格极刚烈,拒绝了国民党所谓的“反省”“悔过出狱”等威胁利诱,绝食7日,后被押解到第三监狱,住进了病号间。金丁听说后,心里非常佩服。按惯例,犯人被关进“反省院”,一般得接受6个月“反省”,确有悔过表现,就可以出狱。而李初梨拒绝“反省”,相当于拒绝出狱。金丁说,有位知名的诗人、教授,被捕之后,一直隐瞒身份,装成工人,也没人认识他。他到了“反省院”后,和不识字的文盲编到一个组里,本来是容易出狱的,但他每天上课时听那些“教员”对共产主义和共产党的肆意诽谤,终于无法容忍,于是挺身而出,痛斥国民党祸国殃民的罪行,并且声明了自己的身份。最终,他再次被投入监狱。

李初梨不愿放弃信仰,宁愿不出狱也拒绝“反省”,哪怕是假装,他也不愿意。因此,他坐满了6年才得以出狱。在监狱里,他曾经3次绝食。

1937年初,李初梨终于获释。他回到上海,休养了一段时间。同年秋天,在党组织的安排下,他与周扬、艾思奇、何干之一同去了延安。在延安,他最初在陕甘宁边区文协工作,继而任延安女子大学辅导员、新华社社长、《新中华报》主编、《西北周刊》发行人。

1940年起,李初梨任中共中央南方工作委员会秘书,军委总政治部敌工部副部长、部长等职;抗战胜利后任东北局民族部部长、辽宁省委委员、省政府外事厅厅长;1946年起先后任军事调处执行部双城小组和沈阳小组组长,长春执行分部中共首席代表,吉林省委秘书长、宣传部长;1948年任东北局宣传部副部长。

新中国成立后,李初梨任华侨事务委员会办公厅主任,1951年起任中联部副部长、党委书记。1964年因病经组织批准离职休养。

藏宝与献宝

李初梨爱上收藏,应该与其四弟李亚农有一定关系,至少曾经有专业上的帮助。李亚农毕业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著名历史学家;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上海社科院历史研究所所长;1955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出版有《铁云藏龟零拾》《殷契摭佚》《金文研究》《殷契摭佚续编》《西周与东周》《欣然斋史论集》等著作。并且,他们一同留学日本,后来又一起住在上海,抗战胜利后,两人都在东北。

李初梨的收藏,大概始于1930年。到了东北,正值日本投降后,伪满皇宫的珍贵文物流散到市场,老百姓不懂文物的价值,而国民党的接收大员们却忙着掠夺,根本不管文物。面对此情此景,李初梨十分痛心。实话说,以他个人的财力抢救文物,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但他想收藏一件是一件,总比不收藏好。因为财力有限,他必须目光精准,当然,更希望找到“价廉物美”的东西。

在供给制时期,李初梨只能用香烟、皮大衣之类物品去换文物;后来改为月薪制,他又节衣缩食省下工资,到古董商手里去买。有人曾经好奇地问:“老李,工资提高了,你怎么还是一副老模样哟?”李初梨笑笑,指着满屋的瓷器说:“贡献给古董商了。”一次,李初梨发现了一件很有价值的瓷器,卖主要300元。那时的300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呀!最后,李初梨想到了分期付款,可老板不肯,好说歹说,终于成交。

因为口袋里的钱有限,加之鉴赏水平的增长,他开始“捡漏”。常人买画,总爱挑品相好的、装裱好的,可是这样的花费,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李初梨常常在一些没有装裱的画里去找,他相信里边有好东西。金农的《枇杷图》,李初梨买的时候画心简直看不清楚,后来经荣宝斋一装裱,那真是焕然一新,漂亮至极!还有像沈周的《吴城怀古图》,画太破,卖主一直未能脱手,李初梨买来后,请人重新装裱过,画一下子就完美了。专家为此评价说:“这是一幅诗、书、画俱佳的艺术珍品。”李初梨也买那种没有款识的画。现收藏于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的《竹涧图》,就是一幅无款图,后经专家考证,这是元代画家方从义的作品,并且是一幅精品。

到北京工作后,李初梨仍然痴心不改,一有空就往琉璃厂跑,成了琉璃厂古董店的常客。

几十年来,他就这么一件一件地购买,钱就这么花出去了,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李初梨心里格外满足。李初梨非常感谢夫人刘钧,没有她的支持,收藏的爱好肯定坚持不下来。

1964年,李初梨离职休养,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寻宝。可是,好景不长,“文革”来了,他一样难逃厄运,被送到北大荒劳动。金丁回忆说:“没有多久又看到从北大荒等地下放回来的初梨同志。他已蓄起了长须,但健康如常,依然健谈。其时我已极少同相熟的亲友来往,但经常能够一起谈心的,却是初梨同志。”李初梨能够长寿,是因为他有着乐观心态。在东北劳动的时候,有小孩子用小石子砸他,边砸还边骂:“你个坏蛋,砸死你!”李初梨“被劳动”后,对许多事都看淡了,看淡了,也就看开了。

“文革”中,最让李初梨牵肠挂肚的还是他的藏品。

1966年秋,横扫“四旧”的红卫兵,把李初梨的藏品全部抄走了,封存在中联部底层的一间屋子里,因为暖气漏水,再加上潮湿,文物受到一定程度的损坏。看护的军人出于善良,悄悄把一些藏品移到木凳上,并告诉了刘钧。刘钧知道这一情况后,马上找到了中联部部长刘宁一,她说:“这些东西都是宝贵的文化遗产,应当好好保护。”经刘宁一协调,那些宝贝被转移到了条件较好的房屋中去了。可惜不久,刘宁一也被批斗、革职了。

1974年,北京市派人准备将李初梨的这批藏品带走,这次藏品能留下来,又多亏了中联部的机要秘书王宜吉。他告诉来人:“李初梨的问题没有定性,你们把文物拿走了,以后怎么归还人家?”

据说,曾有专案组调查李初梨所藏文物的来源,最后确认全属合法拥有,这才于1980年将那些历经磨难的文物,送还到李初梨的手中。见到它们,李初梨泪流满面,一夜未眠。

正是这些藏文物的磨难经历,使李初梨想到了一个问题:要想使这批文物从此不再四处分散,唯一的办法,就是交给国家。他的想法得到了家人的支持。作为重庆人,最终他选择捐献给重庆市博物馆(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的前身)。

1983年4月,李初梨毅然将50余年搜集的书法、绘画、陶瓷、铜器、紫砂、碑拓、砚台等534件文物无偿捐献给重庆市博物馆。1984年和1990年,他又分别将珍藏的部分书画和紫砂器、青铜器、瓷器、石刻造像等数十件捐献给重庆市博物馆。经过国家鉴定委员会专家鉴定,仅李初梨捐献的238件书画中,就有20件定为国家一级文物,72件定为二级文物。而李初梨当年决定向国家献出毕生珍藏的文物时,就明确表示不要任何报酬、荣誉证书。他说:“我说不上是捐赠。国家的东西,归还国家保存,做到了取之于民、还之于民,实现了我多年的夙愿。如果给我哪怕是一个铜板,我将收回全部的捐献文物。”更让人感动的是,他去世后,1999年,夫人刘钧又向重庆市博物馆捐献了珍贵图书数十册。

当年,李初梨和夫人捐献文物的举动让全国的收藏界为之震惊。著名绘画大师刘海粟曾这样赞叹道:“宝献乡邦壮国魂!”

(作者系重庆市江北区作家协会主席)

(责任编辑:韩西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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