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三张

2016-11-19 19:21苏北
安徽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假眼张大鹦鹉

苏北

复命,常也;知常,明也。

—— 引自《老子》

“教授”张炳承

家乡一老人,善打牌。牌者,麻将牌也。一镇上数他技艺最高。麻将136张,条果万,中发白,东南西北风,他是张张摸得出来。他抓牌,三墩搭一,一副牌十三张,他抓到手,先看一遍,之后便打乱牌张(条果万混放),以免看后和的插嘴,暴露了牌。一般情况下,他抓一手牌,都是直接将牌在面前放倒,抓一张,有用的,便放一边,换一张废牌打出,这样几圈下来,他把牌一掀,和了!别人看不懂,看半天还不知道他怎么和的。他笑着让别人看,直到别人“噢”的一声,忽然一下明白了,他才将牌推了洗牌。

他本姓张,叫张炳承。可是这个镇上的老人小孩,根本不叫他的大姓,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教授。大家见到他,都呼“教授”。他并不避讳,欣然接受。别人嘻笑:“张教授,玩两把?”他笑嘻嘻说,“好!玩两把!”

各地打牌玩法不一,可谓五花八门。如果有人统计,可能不下几百种,可以编一本《麻将大全》。这个地方打牌是听大绝。所谓大绝,就是听最后一张绝牌。比如有二三果,听一果。这时牌面上已有一家对了一果,只剩下唯一一张一果在余下的牌中。这时别人打出或者你自摸,都可以和牌。三家谁打谁给钱,曰:放铳。如果自摸,则三家都输。

老张牌打得好,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善于观察牌场情况。一场牌几圈下来,他很快会发现,谁家在忙“屁和”,谁家在“憋”大牌。特别是几圈牌下来,久打不和,每家都神情专注。有的人一声不吭,抓牌手都颤抖,他便知道,这圈牌“坏了!”,非有大和不可,每到此,他便不想和牌,专捡自己手上成封的“好牌”,拆了给下家忙“屁和”的手上打。对家“一条龙”刚“憋”成,他“乓当”一放铳,下家一声喝:和了!对家的“一条龙”给闹了,对家很不高兴,一把把牌推倒,嘴里一句“他骂的”,老张先不吭声,接着一叠声“放铳了放铳了!”一副后悔不及的样子。

老张年轻时喜欢打夜牌,吃了晚饭出门,天没亮之前回来,一夜下来,老张总是赢得多输得少。那时困难,一场牌下来,也只十来块钱输赢。为打牌,小两口没少打架,这样磕磕碰碰,也生了四五个娃。人生不经过,娃子一天天长大,老张转眼也五十出头。

几十年来,小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小镇变大了,冒出许多楼房,镇的周边,土地也被征用了,成立了工业园。镇上原来不起眼的人,几十年下来,也成了王老板马老板,镇上的小汽车一天天多起来,网络布满每个家庭,每家都是几部手机。孩子们都长大了,出外打工去了。

老张老了,头发已完全白了。不过身体还好,除血压略高外,所幸还没甚大病。

老了的老张闲时还是打牌,不过和他打牌的老人渐渐少了,年轻人多了。年轻人开玩笑,多叫他“张老教授”。镇上开了许多麻将馆,打牌也再不用到家里去了。

老张打牌的这家麻将馆在镇南边,叫“永和麻将”。这一天,小王小马小林和老张相约打牌。说是小王小马小林,其实都是王总马总和林总,他们在镇上都有企业,有的产值过亿,都是大老板。可牌也打得不大,一场下来不过几千块钱输赢,还是以娱乐为主。老张和小王他们,是老牌友了,一般都是这几个一起打的。几年下来,都是老张赢得多,输得少。一年平均下来,老张总是要赢两三万块钱的。别人都知道老张每年打牌还有些进项,问老张,老张总是含混其辞:“有输有赢,有输有赢,打牌哪有老赢的理呢?一年下来,平均不输就罢了!”

问的人总说“张老教授”谦虚,“张老教授”谦虚。老张才勉强一乐:“呵呵!略有盈余!略有盈余!”

这天老张不顺,估计是牌神不在家,打了一下午,老张不开和。已输了有好几千块。老张是久经沙场的。他虽心中犯急,可面上始终不动声色。还是一圈一圈去打。打牌几十年,像今天这样的情况,从来没出现过。过去也有牌背的,但多少还和一点。今天奇了,一牌不和。一个是不来牌,二个是刚刚来了几张牌,几圈下来,刚刚才听,别人乓的一声,和了!

老张今天出门,忘了吃高血压药,一般也有忘吃的。偶尔次把次,也没甚关系。今天可能老不和牌,老张心里不大高兴,血压于是不稳,升得快。老张的脸都涨得通红了。小王对老张说:“教授,看你气色不对,今天干脆不打了,明天再来。”老张也想不打了,赶紧回家吃药,输这几个钱,对老张也不算个事。可这一牌,老张来了一手果子,可转了几圈,总是缺一张,不能听牌,老张想打完这牌就结束。如果这牌和了,少说有好几百,如果是自摸,一人就几百,一下子将输的钱扳了回来。老张这么想着,就摸起一张牌,正好是个二果,听了!独钓一果。对家吃了一手牌,有一封对一果躺在对面,还有最后一张一果,在余下的牌张中,就看老张有没有运气自摸了!

老张不声不响,一张一张去摸,已摸了两圈,都是万字。上家的小王似乎发现了情况:“教授有大牌,这一下和了,会要命的!”老张面上若无其事:“屁的大牌,还没有听张,何以大牌?”嘴上虽这么说,可心中还是发急。像老张这样的老手,都眼睛直了的看着对方手中出牌,不敢有一丝大意,因为剩下的牌不多,顶多再有两圈就抓完了。

老张这么算计着,抬手就是一抓,他只轻轻一摸,就知是个一果,根本不用再看。他心中一阵狂喜,今天这一场牌,几个小时不和。总算开和了!不和不要紧,一胡就是自摸大绝,真也太绝了!他这么想着,就高声说:

“和了!自摸大绝!”

说完就把牌往桌上一掼!牌“哐当”一声,蹦起老高,就听一声响,牌不见了。

三家放下牌,都伸头来看老张的牌,是听独钓的一果大绝,牌是没错的。可是自摸的那张一果呢?只掼一下,飞哪去了?大家一起来找,桌上的“河”中,一张牌一张牌的翻,没有!地下,有人蹲下趴下到地上找,没有!真奇了怪了!老张说,你们身上,你们身上摸摸?看飞身上没有?大家纷纷拍自己身上,掏自己口袋,把口袋翻了出来,没有!

又找了一遍,旯旯旮旮都找了,还是没有!

老张说,是和了,你们给钱。大家说,肯定是和了,我们知道肯定是和了,可是牌呢?没有牌我们怎么给钱呢?

老张想想也是,没有这张一果,怎么跟人家要钱呢?自己是老江湖了。老张想想算了!把牌一推:算了!不玩了!今天算我手背。说着站起来,可能是站猛了。老张头一晕,就要倒,嘴里不自主的“啊哟啊哟啊哟……”一迭声几句,人就瘫了下去,歪下了。众人赶紧一拥而上,将老张架住,有人掐人中,有人抱着老张胳膊紧摇:“老张!老张!老张!”

有人赶紧用手里的手机打电话,叫急救车,一顿折腾,没几分钟,急救车来了,人们七手八脚,把老张抬上车,小王还不错,亲自爬上车,陪着送老张到医院。可是到医院,又是一阵急救,老张死活不动弹。乱了一阵之后,医生摊摊手,摇摇头,说,没救了。

老张死了。

老张这桩奇事,人们议论了一阵也就罢了。转眼到了年底,永和麻将馆依然生意兴隆。麻将客依然按照自己的习惯按时来打牌,王总马总林总又有了新牌友,他们依然牌兴不减,通宵在这里玩。这天打到半夜,忽然牌桌上方的电棒眨了几眨,不亮了。小林对着外面喊:“胡老板,电棒不亮了,换根电棒管子!

胡老板答应着,就走了过来,先是用手机上的电筒照着,将管子转转,还是不亮,老板说,等一下,转身去拿来了一根新管子。一边手机照着,胡老板一边下管子,刚将旧管子拿开,在电棒盒子上边的糟子里,有个麻将睡在一层灰中。胡老板惊奇地说,怎么有个麻将?说着就用手抓了起来,一看,是一个一果。胡老板用手将灰尘一抹,一果中间的一个通红的圆粑粑鲜亮了起来。

众人忽然一声惊奇。王总马总林总“噢”了一声,互相对望了几眼,脸上沉了下来。

马总忽然对王总说:“小王,‘教授死了多长时间了?”

小王掰着指头,七月八月九月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之后望着自己收回来的指头,幽幽地说:“老张走了快半年了!”

假眼张闻道

张闻道一只眼睛瞎了。

那眼睛瞎的好奇怪。

张闻道原来是个会计,他打了一辈子的算盘,到五十岁上提了副主任。在这个小镇上,信用社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单位,因此张闻道这个副主任含金量还是蛮高的。老百姓要贷款,镇上的小商小贩要贷款,那些做大点生意的老板要贷款。贷给谁不贷给谁,张闻道虽然不能说了算,但也有一票发言权,因此张闻道比当会计时吃香多了,经常有饭局,不时还有人送点烟酒,真办事的,还要有所表示。因此张闻道感到自己活得还是有滋有味的。

张闻道早年镇高中毕业,招工到镇信用社工作。高中毕业对当年的信用社,算是高学历了,因此从部队复员回乡的老主任便私下想培养他接班。给他压担子,从出纳、会计到信贷,让他把信用社的业务摸个遍。上面来人,还让张闻道去安排饭菜,老主任的私下意思是让他和上面人多接触接触,为日后做些铺垫。安排饭菜都要先去,张闻道在镇饭店要了个包厢,之后便点些鸡鱼鸭肉,偶尔还有点野货,这里毕竟是山地,野兔野鸡什么的还是多的。菜点好了,有时老主任陪县里人到企业或谈事情,来得晚。一桌菜上来都凉了。张闻道一个人等得急,有时实在太迟,他肚子也饿,就偷偷尝尝这菜尝尝那菜,之后将菜翻好,看不出来。不过这样的时候只是偶尔一两次。可也活该张闻道倒霉,有一回,也是到12点多客人才到,张闻道那天没来得及吃早饭,实在是饿极了,他就将板栗烧小鸡多吃了几块。正好那天饭店里也是将鸡给少了,张闻道吃急了,也没太在意。等到正式开席,酒过三巡,老主任发现板栗烧小鸡里只见板栗不见鸡肉,一块也没有。那时的鸡肉比板栗贵,不像现在是板栗比鸡贵。老主任几杯酒下肚,酒上了头,就将饭店老板娘叫来,筷子在碗里直翻,将老板娘狠狠熊了一顿。老板娘很奇怪,也很委屈,鸡是少了一点,不可能一块也没有啊!老板娘赔了礼加了菜也就过去了。本来出现了这样的难堪事,张闻道应该谨慎了,没想过去了张闻道也忘了。又是一回,我说了也活该张闻道倒霉。也是到12点多,老主任还没陪客人过来。张闻道实在忍不住,嘴馋得清水直咽,他偷偷将门开一条小缝看看,见还没有人来,就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老鳖,正往嘴里放,你说巧不巧,这时老主任陪上面的人突然推门进来,张闻道的老鳖也正往嘴里去,进不得出不得,一时乱了方寸,筷子就硬在嘴边。老主任见状,先是一愣,继而脸上就是一团愠怒。可老主任并没说什么,只是招呼客人入座。张闻道就这样站着,忽然反应过来,说“主任……嘻嘻嘻……主任……嘻嘻嘻……你来了。”可老主任并没理会,那块老鳖也终于滑落在地上。

那顿饭老主任喝多了,张闻道也始终没说一句话。

之后情况就出现了变化,老主任不怎么安排张闻道去接待了。再之后,张闻道感到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老主任退休了,张闻道没有接班,上面派来了一个主任。

张闻道一耽误就是几十年。是呵,几十年,张闻道后悔过无数次,他恨自己一张嘴。要不是这张馋嘴,自己也许早就是另一番模样了。可张闻道哪里知道,一个人的成败,往往就是通过一些细节。有的细节,看似无关紧要,“无厘头”,可关键的时候,却非常关键。张闻道的失利,就在一块无足轻重的老鳖上。

这样一晃几十年,人的一生也真是快。张闻道当了几十年的办事员,终于熬了个副主任。再过几年,张闻道也该退休了。因此张闻道想,人的一生就那么一回事,该吃就吃点,该喝就喝点。因此有人来请他吃饭,他也来者不拒,有人送点烟酒,他也笑纳。前不久一个当地小老板给他送了只鹦鹉,说是等他退休了,陪他解解闷。这只鹦鹉也甚是聪明,会说许多话。因此老张每天早上起来,便给鹦鹉喂喂水,喂喂食,逗它玩玩。鹦鹉也不怠慢,见到老张也很客气,总是“你好你好!张老张老!”老张挺受用。

这个鹦鹉还有个特长,就是会迎来送往。有人来给老张送礼,左脚迈进门,鹦鹉就会说:“欢迎光临!”客人坐坐,说些闲话,丢下东西起身告辞,右脚刚迈出门,鹦鹉又说:“谢谢!欢迎再来!”客人很高兴。

老张慢慢发现,每次有人来,都是左脚迈进他家的大门,鹦鹉才说“欢迎光临”,要是右脚,它就不说。这天星期天,老张早早起来,给鹦鹉喂点水,喂点食。老张没事,就逗它玩。老张走出门,用左脚进门,鹦鹉就说“老张,欢迎光临!”老张又用右脚迈出家门,鹦鹉又说:“老张,欢迎再来!”老张忽发奇想,咦!我既不迈左脚也不迈右脚,我从门槛蹦着进来,看你怎么办?因此老张走出门外,看着鹦鹉,突然一蹦,蹦过门槛,鹦鹉愣了一下,忽然发了怒,说出一句:

“我操你妈的,吓我一跳!”

张闻道一听,一头的火,上去一下,把鹦鹉的笼子打得直翻,小瓶里的水泼了一地,食也撒了。这小子行啊,什么时候学会骂人了!张闻道一时火还消不下去,回骂了一句:

“我操你妈的!”

就在这天上午,张闻道出事了。张闻道气还没消,电话铃响了。拿起电话,是办医药用品厂的村支书老徐打来的,要他中午到乡下村里吃土菜,说车就过来接。老徐近几年在信用社的扶持下,很是发了点小财,老张从中也帮了不少的忙。因此老徐请吃饭,老张很高兴。

老张吃完回来已近3点。老张明显喝高了,回来兴奋得很。他进家门,又是一蹦,把鹦鹉吓了一跳。鹦鹉又是一句:“我操你妈的!老张!”

老张正在酒劲上,一时性起,你这个狗日的,你他妈敢骂我!于是伸手就开笼子的门,想捏死这个东西。老张抓住鹦鹉的翅膀,使劲地掐它的脖子。鹦鹉可能感到老张要要它的命了,因此拼命挣扎,奋力一挣,挣脱了老张的手。鹦鹉脱手并没立即逃走,而是上去一下,啄到了老张的脸上,只一下,你说巧不巧,正好啄到了老张的眼睛上,一下把老张的眼珠子给啄了出来,老张的眼睛给啄瞎了。

经医生的全力救治,这只眼睛还是没保住。老张的眼睛瞎了,医院只得给老张装了一只假眼,还给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义眼”。虽是假的,可跟真的一样,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可假的终归是假的,假眼不甚灵活,间忽一动,跟不上真眼的节奏。有人说老张的那只假眼是狗眼,不知是不是真的,多数是有人糟蹋我们老张。我们的老张怎么能是狗眼呢?

老张的眼睛瞎的真是奇怪,镇上的人都以为奇。这一个“无厘头”的事情,不知是否有关紧要。

不过镇上从此多了个假眼的老张。老张有时晚上从镇上的街上走过,人们看到那假眼间忽一动,知道那是假眼老张。

奇人张大泥

听说张大泥现在养野鸭子,很是发了点小财。他的野鸭子不是圈养,是放养。野鸭子飞在天上,张大泥一叫唤,野鸭子便乖乖地回来了。张大泥真是奇人。

我和张大泥认识是在20年前,那时我们同在一所乡村中学代课。我代语文,他代体育。我因有了一间土房的单间,大张一个乡下来的代课的,无处可住。我便邀他同住,于是我们成了朋友。

张大泥那时喜欢打猎。他搬来之后,就把那支猎枪挂在对门的墙上,过一段时间取下擦拭擦拭。那时生活差,锅里没油水,于是我们就靠张大泥这杆枪解决口福问题。有时打只兔子,有时打只野鸡,不行打两只麻雀也可下酒。张大泥枪法之准,堪称奇迹。中国民间的许海峰真的很多。我就亲眼见过张大泥用一个小石子砸死一只小麻雀。没亲眼见到的人一定以为我在说梦话。我曾和另一位数学老师同张大泥一道去打过野兔和野鸡。我们那个地方是丘陵,又靠近高邮湖,野货特别多。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棉花已经成熟,山芋还没有起田。我们按照张大泥的要求,从棉花棵子的两头往中间走,他叫“赶”。因为那时候的野鸡都躲在棉花棵子里找食。棉花枝枝绊绊,我们小心翼翼地往棉花田的中间趟,刚接近中间,便有大约五六只野鸡“扑扑扑”地飞了起来。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大鸟,激动坏了,赶紧催张大泥“快打快打”, 张大泥举着猎枪,一副沉静的样子,说,不急。捡一只公的!操!这个时候还不赶紧打,还捡公捡母!真的说时迟那时快,张大泥从容举枪。单听“砰”的一声,果然一只大鸟斜刺着从空中“叭”地坠落。我赶紧沿着降落的方向追过去,一只鲜艳的大鸟,便落在我的怀里。大鸟腹下有些血。它还活着。

从此,我知道了张大泥的神奇。

张大泥左太阳穴有一红记,人有异相。古书上说人有异相必有异秉。朱元璋五岳朝天,汉高祖刘邦股有七十二黑痣,樊哙能生吃一只整猪腿,燕人张翼德能睁着眼睛睡觉。张大泥枪法之准可谓方圆百里无第二人耳!然高人也有失手之时,有一次同张大泥去打野兔。在一个机埂的坝头,一只灰兔子,被张大泥发现,兔子也同时发现了张大泥。仿佛兔子领教过张大泥的利害,拼了命的狂跑,张大泥举枪紧随,那架势比活靶练习难得多。单见张大泥精力高度集中,枪头紧紧随着灰兔的奔腾起落。果然到一平坦处,张大泥砰的一枪,但兔子并未摔倒,仍在奔跑,张大泥便紧随着边说,“打到了,打到了!”让我去撵。真如常语所说,别人指个兔子让你去撵。我便不顾一切,拼命撵上去,跑过大坝,跑过豆棵子,跑过山芋田……在我二十岁的记忆中,似乎要将我跑死。最后跑到高邮湖边,那受伤的野兔再也不跑了,蹲在一墒山芋根下,喘得惊心动魄,身体不停地上下起伏着,还夹杂着瑟瑟发抖,灰色的眼睛充满怜悯。我一伸手时,一丝绝望滑过那灰色的眼睛。

我在银行工作之后,离开了乡村中学,与张大泥的联系也逐渐地中断。前几年我回乡办事,有一次特地抽空到乡镇去看他。近十年过去了,小镇依旧,那所乡村中学也依旧,只是多了一个围墙,院子里多了一排平房。我在别人指点下,找到张大泥的家。三间土房子,门口有许多鸡在觅食。有两个孩子在门口玩耍。张大泥见到我,先是一愣,紧接着便认出我来。搓着两手吊着裤子在那傻乐。他依然很瘦,那耳前的红记似乎更红,瘦削的脸皮紧紧包裹着略高的颧骨。我掏出烟,递过去。他赶紧回屋,找了半天,并无香烟,回来还是接了我的烟,依然在嘿嘿地笑。我忍不住了,说:“你使劲笑的啥”。隔了十多年,他显然已不适应我们同住一室的关系,仿佛我是何方人物:“你来了,我高兴呢!”

之后闲聊,我问他这么多年是否民办转正式了,他苦笑着说,上面没人,又考不上,到哪里去转?我问他一个月拿多少钱。他说:二千多。我问,你两个孩子,老婆又没事可做,你怎么养活他们。他说,幸亏有个手艺。哦,打猎。我问,现在还有东西可打?他笑笑说,现在砸鳖。我一时不明白,我只听说过钓鳖,没听说过砸鳖。他显然明白我的心思。说到他的特长,也触到了他的兴奋处。他索性回屋找出鳖枪来给我示范。他在十米外的地方放一物,人站得远远的,手拿着一个拴着长线的有四五只钓子的铁铊,站稳,屏气凝神,目视远方,手中铁铊轻轻一晃,一发力,嗖——,铁铊直奔出去——又一提劲,便钓牢那物。示范完他说,秋天塘里的老鳖喜欢浮上水面晒阳。哪个塘有鳖哪个塘无鳖,他看看水色,观观动静,便能知晓个七八分。他说好的时候一个月砸鳖五六只,但自己家里是无论如何舍不得吃的,便统统拿上县集市里去卖。一只鳖好几十,靠这也能补贴不少家用的。

那回之后又多年不见张大泥,不久前一位老乡来,说到张大泥现在富了,成为当地有名的养野鸭专业户。老乡说,张大泥奇了,他养的野鸭子不仅会飞,还能听懂他的说话,飞得好好的叫它下来它就下来。老乡还说,县报还登载了张大泥养野鸭的事迹呢。其中说,有一回刮大风,大张的野鸭子少了几只。家里人很着急。张大泥说,可能是风大野鸭顶着风回不来,我去找。张大泥便划一只小船往高邮湖的荡子找,边找边迎着风叫唤:“哟哦哟哦哟……”不一会,就听荡子里有老鸭的叫声:呱呱呱……他便将小船迎着声音轻轻划过去,乖乖,就见在一丛芦苇根下面,老鸭护住小鸭就跟大人护住小孩一样。

张大泥又小声叫唤:哟哟哟……

老鸭点着头,轻声叫着:呱呱呱,呱呱呱……

“亲热得不得了。”张大泥在报上说,“它们也晓得,得救了。老板来了。”

责任编辑 李国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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