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翅天使的灵魂蜕变——陈克海小说论

2016-11-21 12:58金春平
都市 2016年11期
关键词:生活

金春平

折翅天使的灵魂蜕变——陈克海小说论

金春平

强大的乡土叙事经验与“80后”之前的代际群体有着天然的亲缘,在将乡村、“文革”、历史、宗教与人进行捆绑而观照其交互胶着之间的裂变、剧变乃至质变之时,对乡土的过度熟稔,同时隐藏着对其他文化空间领域的遮蔽。新世纪的中国,已经步入了城市空间集聚的密集期,它是现代文明的地理载体,一种崭新的人的生存方式,一个全新的生活、思想、精神和文化的聚居区。并未附着太多历史遗重和乡土伦理的城市空间,日日上演着别样的人文景观、精神景观、生活景观,与乡土文化本源性的亲近自然、拥抱大地、守护传统的精神特征相异,城市提供了现代化生活的诸多可能,但因现代化的幻象和鬼魅,极易让人步入新的文化迷狂深渊。城市生存的密度集中、城市理性的日益强烈、城市危机的渐次显现,让危机、焦虑、不安、流动获得了滋生的巨大温床,让孤独、隔绝、疏离、恣意成为生活精神的常态。原本秩序的社会转为混乱和固化的坚硬之壁,无产者的民间伦理正被资本消费特权所取代,即使构建型的宏大叙事和表现型的历史想象,也被呈现型的日常生活美学和再现型的欲望经验展览所取代,甚至直逼小说独属的叙事功能的运转和存在。当前文学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前行困境,就是如何在城市文学叙事经验并不丰沛的当下,讲述正在发生的城市故事;如何在城市文学精神并未明朗的当前,叙述那些基本脱离乡土正融入城市生活人群的生命体验。而这一难题的破解,饱含着对乡土叙事经验的超越和对城市叙事经验的构建,以及对当下生活的立体透视和对未来叙事的艺术想象。这是一次陌生叙事领域的探险,是对既有叙事陈规的莽撞,危机与机遇并行,冒险与新生共生,土家族作家陈克海立意要挑战这一文学命题。

作为80后的一员,陈克海的小说,主要聚焦于同代人,即80前后这代人,他们的生活经历与精神成长,塑造了一批“都市飘零者”或“都市零余者”,包括大学在校生、毕业考研者、大龄单身者、步入职场的年轻人、落魄企业家,乃至都市漫游者等。阅览和潜思这个群体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陈克海采用了沉入这个群体内部的写作姿态。他并未站在先知者或启蒙者的角色,没有采用旁观者的高冷姿态,用惯有的人文标准、道德标准、人性标准,去简单的赞美和批判、启蒙或解构,而是从他们的个体化、内在体验的角度,展示出这代人在生活、事业,特别是“爱情”和“信仰”领域的憧憬、追求、荒唐、痛楚,从成长主题的时间维度,描绘着在岁月和人生的洗礼中,这群飘零者正褪去本真,走向成熟、沧桑、虚伪、彻悟、乃至荒诞等不同生命方向的轨迹,呈现着一个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宏大命题负重下,在“城市”这个看似开放,实则隔绝的文化空间背景当中,活力四射、充满激情、反抗虚无的生命群体,所承受的生命之重和正经历的灵魂涅槃。

厌倦了“乡下人进城”抑或是“入城返乡”的城乡“对立型”叙事模式,陈克海试图打破两种文化体系之间的壁垒,让二者走到亲近的联姻,透视城乡融合过程中,乡土入城的胜利可能,在一改乡村溃败于城市的叙事结局中,在乡下人进军城市并取得物质资本和苦涩胜利的同时,揭示出这种“胜利”的巨大身心代价,即他们同时面临着文化失根、精神裂变和身份迷失的剧痛,这是当下乃至未来城乡文化由对立走向融合,必然要经历的精神蜕变与身份扎根的艰难过程。《土豹子》呈现的就是城——乡、世俗——心灵夹缝中,人的身份蜕变的长度、难度、限度和痛度。主人公宋明凯面对着“社会身份”和“心灵身份”之间的巨大分裂,根深蒂固的乡下人的身份事实和内在身份认同,与日新月异的成功人士的身份变迁与外在身份符号,是他难以厘清的精神之殇和生命之痛。与此同时,地域身份的渐趋淡化、人与人之间“乡土纽带”的渐趋消失,隐喻着当代人失去精神身份的根脉之后(或者说终于挣脱了一直以来的乡土身份这个“身份围城”),所面临的失根的存在境遇。而人的存在的荒芜,某种意义上,是人的信仰坍塌、精神滑坡、心灵沦陷的一种平庸之痛,宋明凯作为个体之人,处处呈现出对存在现状和现实牢笼的挣脱、征服和失落。

首先,宋明凯来自河南林县,因与山西临县的谐音,他面临着地域身份歧视的困境。与集体无意识对山西“临县”的地域歧视对等,他的“河南人”的地域身份,在大学期间成为最大的自我身份障碍,这种集体无意识构成了他“决绝”反抗的第一步觉醒,蕴藏着“决绝”的人性狭隘,以及将“反抗”置于“目的”之上的存在分裂。其次,宋明凯的“农村人”与马伊丽的“富二代”之间恋爱发生的身份落差,强化着他的自卑与自卑中的敏感、偏执与反抗,而“性”和“身体”是唯一能够实现身份跨界,逾越身份鸿沟和思想鸿沟的话语媒介。与马伊丽将身体和性作为生物本能和爱欲符号的意识内涵不同,宋明凯则将“性”赋予了更多的本能之外的社会涵义,当社会化的“性”与爱欲的“性”在“欲望”空间交锋和碰撞时,早已注定了二者的必然结局。但这样的结局,恰恰是宋明凯意识到却又不愿承认和面对的事实。再次,宋明凯的“成功人士”(社会身份)与李佳青、姨夫孟爱民、余志明的“庸俗人生”(生活身份)的彼此砥砺,消解着宋明凯在与马伊丽相处时的“乡下人”身份认同。就是说,在与马伊丽的相处中,他自我认同为乡下人;但在与李佳青、孟爱民、余志明等世俗化的人生姿态相比,他又将都市成功人士确立为此刻的身份定位,而此刻对马伊丽的怀念,是对青春期爱情的怀恋(与此相参照的就是对无爱婚姻的失望乃至逃离),这是独特的对曾经自卑的现时弥补(某种意义上是对曾经自卑的自己的羞辱经历的拯救)。宋明凯在世俗化和社会化方面证明了人的平等性和可塑性,但在文化性和精神性方面,证明了人的等级性和固化性,他徘徊于分裂当中,仰望和想象着真正的心灵自由。《搭台唱戏》中的王拥军同样面临着煤老板(都市资本身份)与乡下人(文化资本身份)的纠葛,财富资本的优势让他拥有了足够驰骋世俗社会的资本,但是财富并未带给他足够的精神富足,他对孟如月的爱情幻想和男性赏玩,他吟诗咏赋的文化雅兴,罹患癌症之际对“文革”时代和个人奋斗史的怀念总结,是他自我成功(财富积累)和自我失败(文化自卑)的尴尬痛楚,从人生的辉煌走向生命的平淡、由情感的恣意走向家庭的回归,是他对自我本根的认同,是自我分裂的文化救赎。王拥军能获得身份的自我救赎是幸运的,《清白生活迎面扑来》中的杨春艳这位“北京郊区的笨丫头”,①则在“半乡下”身份、权力身份(市委副秘书长女儿、法官)、财富身份(房地产商宋国强的妻子)的成功人士表象之下,努力找寻个体在城市荒芜空间中的皈依,无论是与中央美院教授徐文达(知识分子)、精神病院王医生(心灵挚友)、单身贵族胡丽丽(同性异类)交往中的道德冲决和理性颠覆,个体自由最终滑向了心灵漂泊,她未能成功实现救赎,不得不走向虚幻信仰的迷失高地,继续游荡于生活之海的浩渺当中。对乡下人与庸常人的双重突围,是陈克海小说中的人物,跻身于转型期社会主流的生存轨迹和精神目的,也是他们的心灵不断抵进并不明确的“信仰”的内在力量,但这种“信仰”的不明确性,正是他们在逼仄的“存在围城”中,在青春期的迷茫、中年期的困惑中,无法实现明朗自我拯救的精神沉珂。

城市文学在新世纪文坛的大规模登场,往往总是与乡土及其衍生物相关联,城市文学如何脱离乡土叙事影响下的叙事焦虑,破除妖魔化的符号咒语,确立自身作为重要小说题材的叙事经验,探索能有效进入城市空间、生活潜流和精神内里的叙事途径,或许是城市叙事正在进行,同时因其“在路上”而饱受诟病但又亟待解决的叙事难题。《拼居》《什么都是因为我们穷》《良家女子》呈现出的“日常生活流”的“性别叙事”、“情感叙事”、“心理叙事”等城市文学主题,似乎提供了一种维度和可能。

《拼居》围绕范晓艳在城市“拼居”的过程中,所遭遇的人际相遇、情感纠葛的历程,反映出以城市为隐喻的新型文化空间当中,人与人之间的心灵隔绝,以及这种隔绝所导致的人的存在的孤独与荒诞。范晓艳是城市空间当中的典型女性个体和小资一族,经济独立、思想自由、向往爱情,这样的女性不再背负着爱情自由和婚姻包办下的挣扎和呐喊。但是当外在的封建传统、集体伦理、民间习俗等非人道、反人性、无现代性的“压抑性力量”彻底消解之后,压抑性力量却在不知不觉中转向了人的文化心理,甚至是自我存在的作茧自缚,并以更为内隐和幽密的方式,销蚀着心灵的敏锐、思想的力量和生命的原力。宿而不归,是作品中每个人的命运悲剧,这里的悲剧不是赤裸裸的源于日常生活和社会压迫的悲情苦难,而是被无形之神玩弄于手掌、自我意识得到却又无力挣脱的存在悲剧与生命悲剧。范晓艳一方面冲决着社会对女性的角色束缚,诸如“女大当嫁”、“爱情的被动性”、“门当户对”、“条件般配”等世俗约定和集体价值,在一个将婚姻作为爱情和物欲的中介、将结婚和离婚视为个体随意的高度自由化时代,却始终以微弱的力量,坚持个体心灵需求的爱情而不向规约化的婚姻妥协,无论是对母亲催婚的逃离、对追求他的好男人朱东的若即若离、对钻石王老五陈志明的放弃,都是源于对都市平庸和精神压抑的主体自觉,是小资女性面向孤独境遇的挣脱,这个荒漠中的野草,以理想主义的情怀,寄寓着功利爱情年代,对纯真性情的浪漫主义爱情的渴望。失望的现实只能转向虚幻的想象,于是范晓艳在“偷窥”维佳日记的过程中,经历了一次男性世界的心路介入和柏拉图的爱情奇遇,在试图打通男女性别隔阂和爱情禁忌的文字当中,范晓艳无形中实现了“性别心理”的隐形转换,洞悉到了孤寂世界中男人和女人同样的渴望、欲望、失望、绝望,在一份浪漫而疯狂的爱情日记的另类记忆当中,咀嚼着城市中人类普遍的卑微与庸常。范晓艳的拼居生活,某种意义上成为一个独立的视角,是审视世态万千的一个封闭空间,她看到了一个个城市中“飘荡”、“流浪”的个体灵魂寻找皈依之地的难度,而她正是凭着这种对虚幻的现代性和理性化的反抗,映照出城市化语境当中,人类的普遍性命运与存在状态,唯有这一点,人的本质性才得以保留,并期许着在沉寂中救赎的可能。另一方面,现实中的爱情邂逅总是无法与理想中的爱情玫瑰梦相吻合,不知所求和求而不得,是范晓艳时刻面对的一种生命真实,因为这种情感皈依的努力与沦陷,与异性世界和另类个体的“通灵”,就是始终在触手可及和遥不可及之间“缥缈”。当范晓艳以古典主义的才子佳人的理想爱情模式,尝试去与房东范维佳重构爱情死亡年代的爱情神话时,圣洁天使却遭遇到了堕落王子,范晓艳在世俗爱情观一步步销蚀情感爱情观的年代,怀抱超越世俗爱情观的她的寻觅、期冀与妥协,某种意义上正是她先天的悲剧根源,也是一次重建的失败,至此,一切有关于爱情的邂逅、偶遇、幻想、期望、浪漫……都陨落于世俗、肉欲、虚伪的残酷现实当中。

《什么都是因为我们穷》同样是以几位“都市飘零者”的合租生活为叙事主题,但与《拼居》所不同的是,陈克海试图通过这个小小的压缩空间,透视当下社会的林林总总与人生的丰富百态,在绰绰约约的都市风景线当中,包囊当下的人在毛茸茸的日常生活和平面化的机械滑行中,所面对和经历的情感与爱欲、沉沦与奋起、坚韧与妥协的跌宕起伏和惊心动魄。小说并非是严格意义上的底层叙事,但却明显具有“底层情绪”,这种底层情绪,并非完全源自于物质性和社会性的生存苦难,而是氤氲着生活的磨砺、情感的痛楚、生命的艰涩、心灵的不安全感。这是一群看似具有高度自由的个体化群体,即将毕业的文科研究生(乔飞)、广告界闯荡的业务骨干(朱丽)、离异大龄女医生(王玉瑶)、整天跟随领导跑业务的社交花(孟娜)等,他们有基本的生存保障和职业形象,但无论是经济收入还是职业尊严都还未达到城市中产阶级,他们不再背负着沉重的家族、乡土、历史、体制的重压和钳制,个人自由空前活跃,生活命题高度个人化,但就是如此看似获得“个性解放”的一族,恰恰是作者的惊人发现——这是一群现代城市空间中最典型的“新底层形象”:逃逸出了社会底层却又无法跨入中产更遑论权贵阶层,于是底层的“不安全感”转喻为对“富贵阶层梦”的世俗化努力,但又不得不蜗居于狭隘的地理空间、人际空间、生活空间;飞蛾扑火般的在城市中寻觅着生活、情感与心灵的栖息之地,却一次次以惨败终结;在冲决着道德伦理和性别伦理的“性”与“欲”的自由中,却无法获得“情”与“爱”的重建与升华;他们在试图走进彼此内心、体味群体情感温存的过程中,却在整体的不安全感的抵抗中,步入了孤绝、阴郁、封闭、荒凉的逼仄精神空间。小说当中每个人都在努力挣脱无形力量的笼罩——命运的不济、生活的戏剧、真诚的遮蔽、虚伪的破除,他们内心始终怀有对“诗”与“远方”生活的希望和憧憬,乔飞对美好爱情的渴望、朱丽对与吴天明步入婚姻殿堂的期待、王玉瑶对理想伴侣与安稳家庭的追求……结束迷茫的城市漂泊,寻找身体与心灵的安稳静谧,这个古今中外千百年来所反复演绎的悲情与诗意的主题,竟然奇妙的在现代化密集的城市空间中再现,这是文学幽灵的不散,是人类宿命的不绝和文学美丽的凝结;但诗意总是夹杂着忧伤,甚至是绝望,小小的合租房空间,随时随地上演着当下巨大社会空间最普遍最荒诞的一幕幕场景,背叛(孟娜对乔飞的背叛)、欺骗(吴志明对朱丽的欺骗)、迷狂(王玉瑶对患者兼拆迁包工头的迷狂)、滥情(乔飞与王玉瑶的交往)、虚伪(朱丽与乔飞、与王玉瑶、与孟静的交往),以及小小的“满足”、“幸福”与“失落”、“虚空”(乔飞与孟静的爱情充满了温存甜蜜,却伴随着随时涌来的现实遗憾与情感惆怅),小说简单的人物关系、清晰的生活线索、同质的生存空间,呈现出的是单个人、单面人之间,在生活空间与心灵空间的区隔,作者在小说与现实生活的对话中,衍生出极具现代主义色彩的当代人的困境勾勒与文学况味。

陈克海的小说,并非是完全的虚幻和纯化的文学世界,社会的游戏规则、人性的波澜诡谲、欲望(金钱、权力、性)的恣意泛滥,同样是支配陈克海的小说叙事前行、人物成长、矛盾生成的推动力。宏大的话语语境随时随地的在以有形或无形、潜在或隐性、强制或自愿的方式,参与、塑造、改造着身处其中的个体,但我并不完全赞同将当前人的一切变迁、困境、痛苦完全“归罪”于社会、时代和历史等等这类宏大而抽象的客体概念;要看到,社会、时代和历史语境的生成、转型与更迭,同样是每一个个体之人个体化的思想生产、心灵蜕变、精神震荡、实践行为的合力作用的整体反应。从这个意义上看,揭示出当下城市化背景当中,个体精神和个体存在所面临的普遍性状态(或许得出的是令人失望的人的无力和绝望,这种无力和绝望正是当下人类面临的普遍困境),也就触摸到了这个时代,人性的涌动、生命的激情、思想的永不停滞,即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存在。因此,从存在的觉醒、挣扎,到自我的救赎、确立,正对应着人不断获得超越的内在力量,而这些恰恰是当代社会的一种主流的、强势的、无硝烟的宏大叙事。日常生活,更具当下感、琐碎感、世俗感;宏大叙事,总是与历史、革命、社会、政治等关联,陈克海破除了二者的对立,以文学的构建回应了日常生活能否成为宏大叙事的质疑,通过个体参与生活、介入当下,完成了以时代和历史为核心的宏大命题的注解。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认为陈克海的小说,试图在细腻、清晰、直接的个体化的日常叙事中,去展示当前波澜壮阔的历史和时代洪流中的宏大命题,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日常生活”与“宏大叙事”的嫁接。

《良家女子》以梁家堡、渔川、潮州为叙事空间,消解了极端化的城乡对立的情境叙事之后,陈克海让生活展示出狰狞的面目,让生活于其间的“人”不断冲撞着狰狞之缘,“存在”的支离破碎伴随着“心灵”的分崩离析,一切在碎片化的蔓延,但恰恰是在这混沌、芜杂、幽闭的黑暗深处,人性的光芒才反衬出其耀眼而略带刺痛性和杀伤性的能量。朱丽从出生伊始就带有某种宿命性的魔咒,天使与恶魔的同体,让她的咒力统摄着别人、毁灭着圆满,冲撞着生活之牢,但与此同时,她在命运之流的前行中,却又能处处把控着轨迹,于绝望中不断滋生新的希望。父亲失手让朱丽掉进火坑,毁掉了她天然的美丽面容,但也让父亲的罪恶行踪得以暴露,忍受了三年的牢狱之苦;三年后的父亲由恶棍转型为讼棍,而幼小的朱丽在父亲对母亲的一次次家暴摧残中,敢于反抗父亲(拿石头砸父亲);已经毁容的朱丽,在母亲的经济帮助之下整容,成为光彩夺目的女子,但在潮州对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林顺达的轻蔑,劝母亲回渔乡做服装生意,毁了母亲的多年心血和生活重心;父亲朱方春与同村村民李连高的妻子刘岩英的婚外情的遮掩,被朱丽一语道破;生意失败后重拾自信的朱丽,在与郑娜的人生观碰撞和伦理结盟时,意外发现郑娜早已走上了他们曾鄙视的“堕落”不归路;在拯救郑娜陷入“歧途”的过程中,她在雄风洗浴中心因反抗黄大智的非礼而将其割喉;朱丽失手杀人之后必然的法律制裁,在社会关注和舆论消费的推动下无罪释放;在电视台工作改名小杨的朱丽在岁月的遗忘中,总是被人(同事、哥哥梁刚、企业形象策划顾问胡发明)关注而复归热情……小说在一个个生活之流和社会场景的构图中,并非仅仅力图呈现生活的原生质感,而是将朱丽作为一个砝码与标尺,作为生命之重与生活之深的“测量仪”,她的美丽与邪恶、妩媚与刚烈、自尊与放浪、随波与坚守,都是潜在的城市与乡村、精神与物质、伦理与个体的文化转型背景下,人的与生俱来但又极易泯灭的人性质地。朱丽的性格组合和人性多维,是原始本能、乡村伦理、都市文化的人性留存,面对法律、道德、权力的围剿,朱丽只能在懵懂中,保持着非逻辑和无意识的人性能量,而这种混杂着多重元素的人性能量,是她对周遭所有异化人性的灼照,是面对日益变迁的人世沧桑、社会倾轧、体制规约等压抑下,唯一寻求解放、暂缓窒息的方式和依据,这恰恰是宿命的不可抗拒情境下,人对宿命坚韧不懈的西西佛斯的悲剧性轮回困境。

《问凤梅》取材于大学校园生活,却又超越于大学校园题材的纵深范畴。背负着沉重乡土情愫与历史重负的作家,普遍性的将社会、生活、历史、人性、文化,乃至隐秘、荒诞、神实等交织在一起进行“综合叙事”,呈现对文学与现实的独特解剖方式、理解改造或幽谷幻化,由此提供多元阐释空间的“混杂性”。与之相异,陈克海的《问凤梅》试图以校园生活的成长和单纯视角,洞悉校园之内和校园之外的生活景观,在过滤了“人”所可能负载的诸多外在客体,过滤了对过往时间、空间、事件的迷恋(历史叙事、城乡叙事、神性叙事)以及诸多芜杂的生活纹理之外,转为以单纯的人物性,挖掘着人与人之间在平面化和流动性的交互演进中,生活戏剧和人性裂变的可能性,这种简约式的、略带符号性的小说叙事,是以更澄澈和透明的人性结构,深入到了命运不可知的领域。宿舍如此的密闭空间,却是各色人生的原生之地,它经联着深处其间的每个人的过去、现代和未来,它不仅是地理空间,也是问凤梅们试探外在世界、走入未知世界、驾驭现实世界的雏鹰之家般的栖息之地与征程起点。身体空间的平面化、同构化,无法掩盖从此地迸发的人生曲线的差异光谱,看似单纯的大学校园生活,却是社会百态和人生万象的微缩棱镜。小说当中的问凤梅、杨小洋、王丽娜、张鹤……既是生活的施虐者,也是自我的受虐者,生存与心灵的焦虑,激发的是她们将人生与未来,交之于一次次与生活和命运的赌注,而她们随时经历着爱与性的分离,奋斗与虚无的双面,欲望与克制的纠结,坚守与放逐的并行,青春期成长的迷茫、激情、疼痛,是现世生活的常态,但当她们意识到这种常态,并走向奋起反抗这种平庸和常态之时,往往是冲决的伤痕累累、千疮百孔。

首先,小说主人公问凤梅的跻身努力和底层奋斗,是当代来自农村和贫困家庭大学生的缩影,他们的质朴、实诚、勤劳、吃苦、机智,随时遭遇着与生俱来的狭隘、偏执、粗莽的消解,在时代语境和人际布局的制约当中,她既是乡土型意识形态的制造者,在潜移默化中将宏大而无法触摸的价值伦理投射于身边人;同时,她是小资型意识形态的接受者,在并不明确的自觉性和自主性的意识下,问凤梅早已经历了多次的蝉蜕,这种制造者和消费者的双重实践,正是当代人在人世沧桑的日新月异的“变”与“不变”的心灵辩证法,由此实现了日常生活与宏大叙事的嫁接,即兑现了日常生活何以不能成为宏大叙事的诺言。其次,杨小洋、王丽娜、张鹤、周朝风的小资、市侩、滥情、萎靡,在陈克海小说的心灵辩证法当中,正日益褪去在价值伦理观感中的诸多负面感情色彩和人格评价,正以赤裸裸的姿态,在心灵、尊严、伦理的碰撞中,展示出这个社会百态的几种“原生性”的景观构成,大学期间的友情、爱情、社交、就业,人与人之间的“悲欢离合”、“江湖恩怨”、“传奇轶事”等,都在大学生这个社会弱势群体的集体表象下,以冷峻的姿态提出了中国社会大众所普遍面临的生存现象、道德困境、生活革命、精神重构的生存现象,而诸如乡村与城市价值观念冲突下底层人的坚韧努力、诱惑拒绝与古道热肠(问凤梅)、物质崇拜时代人的物欲化的异化(王丽娜)、消费文化语境中人对浪漫感情的幻想(杨小洋)、传统伦理坍塌年代爱情自由的游戏化危机(张鹤),这种独具匠心的纯化人物性,并未因此而陷入线性流畅、质感苍白、深度匮乏的叙事窠臼,相反,却以“典型化”、“抽象化”的方式,勾勒出了当代社会的精神结构以及生存风险,这既是对生活横截面的一种体味、观察和思考,是对人与社会的存在哲学的追问、探秘与质询,从而完成了陈克海带有80后代际特征和个体思考的文学思想与美学构建。再次,小说在分离式的人生命运的平面构架中,一方面强调了大学校园、同一宿舍的想象性美学形象和知识性文化意象,天之骄子走下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殿,展露出赤裸裸的世俗性和社会性,但这种世俗性和社会性的不彻底性,既始终葆有着并不光明和阳光的个性自由、理想憧憬、青春梦想,又展示出成长的收获与代价,从青春期向成熟期、从校园空间向社会空间、从人初本质性向人之文化化(符号性、世俗性、社会性、意识化)。文明形态的更迭如此剧烈,但在她们的文化心理结构中,解构与建构竟然轻而易举的实现了过渡,陈克海发现了社会性压抑下,严肃和沉重的日常生活当中,隐藏着习焉不察的生命之轻,在抛弃了个体化的道德、人性化的伦理的制高点,对生活、社会和人性进行“批判”的文学叙事伦理之后,以生命的“常态”、人性的“本能”、心灵的“自由”、生活的“逻辑”,实现了另一种对人的现实领域的介入和观照,在这种“反对话”的文学与现实生活的“对话”中,陈克海完成了一种颇具后现代色彩的存在范式的启蒙,这种启蒙内容正如巴乌斯托夫斯基对蒲宁的评价:“它不是小说,而是启迪,是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

在日常生活中透视时代与社会的宏大叙事时,陈克海继续着他的“嫁接”突破,并在《卡车啊你到底要往哪里跑》《搭台唱戏》等作品当中,试图让两者的嫁接实现倒流——在宏大叙事中展示个体存在的心灵诗意和日常生活。宏大叙事,“用麦吉尔的话说,就是无所不包的叙述,具有主题性,目的性,连贯性和统一性”②。它是对既往历史、当下时代和历史未来的理想模态的想象构建,他与政治结构、经济意识形态高度相关,“是一种完满的设想,是一种对于人类历史发展进程有始有终的构想型式”,③“是针对整个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程所进行的大胆设想和历史求证,它的产生动机源于对人类历史发展前景所抱有的某种希望或恐惧,总要涉及人类历史发展的最终结局,总要与社会发展的当前形势联系在一起,往往是一种政治理想的构架”④;而日常生活叙事是以个人经验呈现生活感知,是对个体生活经验进行想象性表达的一种叙事状态。从日常生活的体悟中揭示人生哲理、人的生存理想、人性之美,从日常生活的审视中揭示日常生活的审美性和悲剧性,从日常生活的超越中发掘其中的世俗、庸常、荒凉,以此呈现作者的批判精神。陈克海则在历史化、政治化、整体化和未来化的“理想化的构建”中,积极展示个体性存在的当下性、反思性、虚幻性,乃至荒诞性,并进行“历史困境的个体解构”,他依托“成长叙事”这一主题媒介,实现了二者叙事话语的跨界和统摄。

《卡车啊你到底要往哪里跑》贯穿着从少年到中年成长经历过程中的理想、颓废、失望、反省的叙事色调,小说并不着力于对时代、社会、文化、政治、历史进行正面的深度反思,但在王拥军与张贵平并行和交叉的人生轨迹中,拓展着颇为深广的当下时代命题介入的纵深开合度。首先,是对“政治化年代”与“后政治化年代”,两种时代语境对人的命运的支配图景的刻摹。这一思考集中表现在王拥军、向阳花的人生轨迹上,曾经因为学习政治觉悟高、学习态度积极而成为全县的明星标兵;但在后政治化年代,王拥军只能被迫打回原籍,教书、种地、养猪,向红花成为县剧团的一名工作人员。而后政治年代向市场经济年代的转型,又让王拥军摇身一变,由一个理想无法兑现的世俗失败者,成为资本与权力融合的成功人士,他爱写诗,是这个精神物质化年代里理想并未泯灭的隐喻。与王拥军大起大落、理想明确、行动力十足的人生轨迹不同,张贵平则是一直在散淡、叛逆和随意中,沿着连自己都未必能清晰把握的人生轨迹行进,选专业、上大学、办公司、谈生意、恋爱结婚……小说展示出正是他远离时代裹挟、与时代保持距离的个体化生活态度,拥有了与王拥军那种紧跟时代步伐和体制形势截然不同的人生景观,王拥军看似大起大落但也隐藏被时代和体制抛弃的威胁,张贵平看似淡然处世但却永远拥有不可被遏制和压抑的主体自觉。这是小说在两个人物的生活轨迹并行中、在看似都很“成功”的人生姿态的书写中,对时代语境造就个人和个人反抗时代语境的巨大分野描摹。其次,是对北京与交城为代表的“大城市与小城镇”的文化空间内涵的转喻。小县城,连接着乡村、乡土,保持着传统乡土世界的民间伦理碎片,是一种文化隐喻、一种价值姿态。比如,张明亮与杨玉梅对儿子张贵平的未来期望——努力读书,离开县城,走向大城市的“成功标准”的城市化价值取向;王拥军与张贵平成年后生意往来过程中,保留着的少年情义,特别是张贵平潜意识当中对王拥军的佩服和鄙视的并存的童年记忆;王拥军“煤老板”身份的妖魔化符号之外,所深隐的对乡土的热爱;王拥军与向红花,张贵平与孟如月童年的羞涩、懵懂、冲动,所代表的特定年代与特定青春期的美好初恋,等等,这些都是某种并未完全褪去乡土伦理痕迹与乡土价值谱系的“县城伦理”,精华与污垢混杂、现代与封闭胶着的一种文化状态,是人在其中所坚守和扬弃的一种身份重建。北京,都市化语境下最具代表性的城市意象,在满足人的物质与感官狂欢、成就乡下人进城的都市梦的同时,同样有着更多的对人性戕害或心灵伤害,成为现代人性之恶的滋生地、膨胀地,张贵平的妻子张静的偷支公司300万元去澳门豪赌,张贵平的心腹兼好友郭卫东与妻子张静的偷情,郭卫东与张贵平前女友的同居,城市在成就人的现世感官享受的同时,摧毁了乡土人性乃至现代人所最怀恋的浪漫记忆。第三,时代语境与都市伦理赋予了个人高度自由的同时,爱情存在与否和婚姻本体追问,是陈克海小说从宏大时代语境,反观人性嬗变与坚守的文学经验呈现。王拥军与张贵平,某种意义上都经受着爱情与婚姻的分离。王拥军与刘淑珍的结婚,是人生低谷的患难与共,以此作为共同抵御平庸生活甚至无望生活的一种妥协,但对向红花,乃至传出的与孟如月的绯闻,都是他被政治阉割的人对美好爱情的情感恶补,因为与金钱、权力的结姻,其中不乏扭曲和粗鄙的行动语言的表达形态。张贵平对张静更多的是源于社会规约的婚姻,有性无爱是他们裂隙的最大内因,他对孟月如的无性有爱,以及中年后的相遇与相处,同样是张贵平对青春期的纯真之性与浪漫之情的记忆反刍。不论是王拥军在刘淑珍粗暴方式的干涉下的被迫回归家庭,还是张贵平在情感背叛之后的决绝离婚,在验证爱与婚姻辩证法的同时,都是传统伦理与个体意识独立的现代性话语幻象的反讽、颠覆和解构。

《搭台唱戏》可以视为是《卡车啊你到底要往哪里跑》的姊妹篇,小说围绕王拥军的事业起伏、情感波折、命运多舛,反映了当今一个特殊群体——煤老板为代表的中国暴发户或中国财富阶层的个人化世界。在被现代传媒和社会舆论,赋予了煤老板以褒与贬截然相反的两种财富想象和道德贬斥的妖魔化符号之后,《搭台唱戏》试图祛除煤老板这个社会身份的妖魔化色彩,让他们重新回归人性世界,以此来审视在金钱、权力、美色、家庭等立体的生活网络中,以王拥军为代表的煤老板们,在时代语境和政治诡谲的风云变幻中的多样人生和人性变异。首先,小说呈现出财富时代的“爱情”本色(情感本色)。王拥军与孟如月之间,由“男追女”转为“女追男”,其间的转折,一方面深刻的反映出财富资本时代,社会男权化趋势在性别资本与物质资本的合谋之下,并非弱化,而是愈来愈强化,王拥军对孟如月的倾心,固然有对自我社会财富身份的自信,但更多的还是来源于原始本能的男性对女性的性别冲动,财富只是辅助和推动这种性别冲动的器物工具,就是说,在王拥军对梦如月的追求中,在财富资本的逻辑铺垫下,他的男性意识是得到了进一步的放肆与放纵,甚至冲决了传统的家庭伦理、夫妻伦理、父女伦理,演变为一种出于男性性别本色的赤裸裸的“常态”,但因为有着财富资本社会身份,这种常态失去了传统意义上的道德负罪感,成为与财富的获得同等地位的一种无形的性别资本的合理性收获。而至于孟如月对王拥军追求局势的反转,更多的是源于女性在男性权力场域当中,被消费地位丧失后的一种变态弥补。在一个资本逻辑时代,女性凭借着性别资本成为特殊的消费商品,被关注、被认同、被追捧,打造品牌优势是它能够获得社会推广和实现商品价值属性的唯一途径,因此,她对王拥军并无太多情感与爱意,有的只是通过财富人士对自己的垂青,来获得的女性的虚荣感和自我社会身份的价值认同满足,因此,当王拥军对她逃避之时,她采取了主动出击来试图扳回男/女、性别/财富的游戏固有规则,而一旦规则失效,她则转向了其他的游戏盘局——从小说的文本间隙可以看到,她投奔了文化厅的龚厅长。两个人的分道扬镳,并无爱情的惋惜与情感的痛殇,只是一场财富资本与性别资本合谋的游戏规则的破坏和重组,王拥军看似被家庭伦理召唤后的回归,其实是对这个社会资本、权力资本、性别资本组成的游戏规则的被放逐被遗弃,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其实正是王拥军的悲剧——自己既是规则的把控者、制造者,同时也是游戏规则的破坏者、出局者。其次,小说深刻揭示了当财富资本遭遇权力资本时的对抗、妥协和无奈,从而透视了中国社会运行机制缺失的冰山一角。王拥军的煤老板身份(货币财富资本),赋予了他以物质财富范围内的权力疆域,投资项目、包装名人、奢华生活,但是,他的财富却抵不过权力阶层的操控,龚厅长、白占全,某种意义上,他们是王拥军财富生产的深层动力和现实制约,当财富的增长受制于规范约束的时候,规范约束的非法制化,即游戏规范的制定者则可以借国家政策和国家法律行使者的权力身份,共同参与到财富生产和财富流失的游戏格局当中,从而以反制掣的力量,获取自己的最大利益。作品并未直接表现龚厅长、白占全,如何占有物质性财富,却将他们利用游戏规则制定者的特殊,将财富制造者(王拥军)以及附属的财富(孟如月)纳入自己无监督的享乐范畴表现得淋漓尽致,悄无声息却又无可抗拒,相比之下,王拥军的煤老板,同样只是这个棋盘中的一个棋子,小说在财富垄断者和权力垄断者的联盟,以及财富垄断者的双重身份(财富支配者和权力被动者)的互动中,揭示出中国当前迅速集聚财富的富裕阶层,既是国家经济政策运行下的投机者,同时也是国家权力运行缺失的畸形产物。第三,小说在看似物质现代化和情感自由化的叙事中,始终有一个内在的价值向心力,那就是传统因果伦理和传统家庭道德,因为有传统伦理在思想观念中的存在,王拥军不论处于怎样的人生阶段,他都能保持作为一个超脱世俗喧嚣和俗世纷扰的一种定力,而这正是对超越性的本我的观照和追寻,这种追寻的过程,是随着财富、权力、欲望的一步步退场,逐步呈现出对情感的、内敛的、保守的自我的一步步靠近,这两条幽冥之线,最终在生命终点达到了交集或汇合。王拥军在财富辉煌/欲望恣肆、事业困境/回归家庭、濒临死亡/回归本真的过程中,表现出的是一个由煤老板——男人——人的人格复归,煤老板时期的财富积累,让他迷失了自己,情感上迷恋孟如月、权力场当中反抗白占全、龚厅长,家庭生活中对妻儿敷衍塞责,对属下的阿谀奉承尽心享受;当他以一个男人充沛的情感炽热追求孟如月时,谣言、误解、心机等等,本应发生在情感支配下的男女之间的恋爱心态,在妻子和女儿的开导和劝说之下,王拥军的家庭伦理责任感一步步复苏,一步步远离情感狂热,回归理性;癌症确诊之后的王拥军,更是表现出了落叶归根、慈祥和蔼的温柔一面,尽管此时他的事业已经完全陷入了停顿。王拥军的人生轨迹,是一个“浪子回头”的过程,是一个人在异化中“复位”的过程,而这个人性回归的神性昭示,就是传统的家庭伦理、夫妻之爱、父女之爱、男性尊严(尽管其中隐藏着强烈的男权主义色彩)。小说在勾画一个煤老板(财富身份)符号之下的“个体男人”的生命旅程的同时,将传统民间伦理对现代文明病、人性异化病的疗治过程进行了极富生活细节和心灵充盈的演绎,从而破除了对财富集聚者(煤老板)的道德化职责和社会化钦羡的两极想象,而还原出其作为一个兼男人、企业家(相对于政府)、丈夫、父亲、老总(相对于雇员)、儿子,等等为一体的“平凡”人生的生命无奈。

正如以赛亚·柏林所说:“人是自由的,人具有与生俱来的天赋的自由”,“人与自然界其他事物——动物、无生命的物体、植物——之间的区别在于人之外的事物受制于因果律,人之外的事物必须严格遵守一些预设好的因果程序;而人却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自由选择。”⑤浪漫主义根源于现代工业和科学技术对人自由天性的扼杀,现代城市作为工业革命和技术革新的空间载体,它构成了比宏大的现代工业和科学技术更直接、更可感的与人相关联的遏制之物,人的虚无、窒息、痛楚、孤寂的生存姿态,人的本质在新空间中的无法泯灭,人的思想的生生不息,孕育着对这种死寂般黑暗尽头的反抗。都市浪漫主义就孕育于这种情境当中,并构成了与乡土浪漫主义、乡土诗意精神既相关联、又有区别的一种反抗精神潮流,它不在依托于类似梭罗的《瓦尔登湖》式的向自然和大地的回归为途径,而是以心灵、生活、实践的自然漂泊为方式,反抗一切压抑主体自由的规约,主体在自由、非逻辑性的感知、无目的性的徜徉中,以间隙性的皈依为目的,但却以永不停歇的流浪和自由为常态,这是随着城市文学的逐步成长和成熟,伴随着城市文化绝望和压抑下,逐渐构建起的新的都市浪漫主义精神。陈克海的《清白生活迎面扑来》是一篇城市文学精神感较强、贯穿着都市浪漫精神的现代主义之作。

小说以杨春艳的婚姻经历和情感波折为叙事主线,通过回忆与宋国强的相识到婚姻、与徐文达的柏拉图式的婚外恋、与王医生在“病症”期的互诉衷肠,直到对徐文达再次出现的彻底失望,她最终在同性朋友胡丽丽的鼓励之下,继续寻觅着新的生活未来,并不跌宕和带有意识流片段的情节发展当中,小说塑造了诸多患有现代文明病(都市文明病)的一群人,并以内在的思想现代派意味,挖掘着看似欣欣向荣、理性规约的世界与人的表象之下,当代都市生活空间中,人的存在、人的心灵、人的信仰的现代性幻影与迷惑,以及隐秘而强大的世界的另一面——疯狂、扭曲、病态、非理性、黑暗、幽深、险恶……首先,小说卸去了绑缚在人身上的诸多外在重负,只有一个纵横交错的人际关系网和都市生活空间,人则以较为赤裸裸的心灵、情感、欲望、本能的形式出现,在此基础上,小说深入到人的存在本身、人的内在本身,去探幽其中的丰富景观。这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人与外在进行对抗的殖民化写作,而是一种人与自我、自我与非自我之人所组成的空间秩序的决绝突围与对抗。杨春艳是黑暗渊薮中的理想主义光芒,她的言与行、思与语,在叙事伦理和文本空间中的审视中,显得怪诞而不可理喻,但她的存在,正如雷电的耀眼,灼照着世界的黑暗角落、照亮着人心庸常的牢笼。宋国强迎娶杨春艳,有世俗的考虑(杨春艳是市委副秘书长家女儿)、有男权主义的作祟(与杨春艳的结合婚姻踏实放心)、有复仇的绝情(离婚时的反目与报复),这是一种典型的男性话语霸权下的对女性个体的践踏,杨春艳充当着他的“世俗发泄渠道”;徐文达与杨春艳的婚外恋,是打着精神交流和知识话语的旗帜,剥离了婚姻责任、情感伦理、道德约束的寂寞排遣,是将杨春艳视为情感玩物的另一种男权主义的赏玩心态,杨春艳充当着他的“精神发泄渠道”;王医生与杨春艳的“病患”之交,是王医生的一种较为安全的精神病医生职业重负之下的倾诉渠道,杨春艳充当着他的“心理发泄渠道”。即使与父亲、母亲、哥哥的交往,杨春艳仍无法获得真正的“正视”,她是家庭的一员,却不是家庭的核心,世俗的家庭提供不了她所追求的心灵家园,虽然这个家庭看似生活圆满,实则中心破碎。这是一个被遗弃的美丽天使,她的单纯、追求、希冀、期盼,乃至中年的浪漫和幼稚,都是发自于对这个世界、生活和人生的热爱,生活于日益沉沦的世界,却始终葆有着对精神超越的信仰,这是她能毅然在情感和婚姻领域“特立独行”的心理动力,让一个被都市空间和存在幽闭所压抑的孤独灵魂,获得了飞扬的可能。其次,小说是一个在存在窒息空间中的绝望挣扎和呐喊,是一种都市新浪漫主义(都市古典浪漫主义)的幽魂复现、回光返照的文学构建。小说中的每个人,都在身不由己中徜徉于欲望、不安、焦虑、狂想的生活海洋,但是每个人却时刻面对着无处不在、随时涌现的人生苍凉、生之悲悯和极致孤独,小说并未直接描写显而易见的生存维度的痛与苦,却在整体笼罩的幽暗的情绪描写中,在看似充满生活细节和质感的情感流动中,在男人与女人的性别分野中,表现出了对生活的热爱以及这种爱之不能的喧嚣中的寒冷。与传统浪漫主义,对古典主义、文艺启蒙当中人与自然分离的反叛不同,也与后现代主义对文化现代性的权威、秩序、理性和个体的解构不同,《清白生活迎面扑来》一方面充盈着浓郁的存在主义和现代主义的荒诞色彩,但同时又注入文本以荒诞、孤独、隔绝的努力、希望、象征,这种整体沦陷/病态救赎的姿态,正是城市文学所呼唤的都市浪漫主义精神。这种都市浪漫主义精神,反对人与人的区隔、消解着虚无的合理,极力在存在的绝境和生活的荒凉中,寻找独属于心灵自由的“境界”。小说当中不仅杨春艳最为典型的体现了这种都市浪漫主义精神的人格实践,而且在其他人物身上,同样以各自的方式,寻求着自我的飞扬,诸如徐文达对杨春艳的精神之恋和思想“神启”,他的不合时宜的略带虚假的理想主义情怀;宋国强的个人奋斗史,以及所怀有的虚假的“心怀天下”的家国情怀;父亲杨克堂、母亲刘雁瓴、王医生,哪怕是闺蜜胡丽丽,都在以各自的角色方式,反抗着冰冷世界和无望生活对人的漫溢和窒息,他们以非常理的方式,重新确立了自我与他人、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与位置,无休止的倾诉(王医生)、无缘由的关切(母亲刘雁瓴)、无言的沉默(父亲杨克堂)、无休止的挣钱与抱怨(胡丽丽)、无目的的漫游(杨春艳),正是在这些近乎病态的荒诞言行中,蕴藉着印证个体存在的人的主体思想存在的力量,以及贫乏但不停歇的思想前行和心灵悸动,这正是都市浪漫主义精神反叛人的孤独,重新确立人与“都市自然”(人文客体)的最终指向。

结语

脱离了代际群体的叛逆、个性、小资、自恋的诸多诟病性特征之后,80后由集体姿态开始走向了个体分化,伴随着“城市话语”的成长,他们没有了历史、政治、乡村的精神重负和文化羁绊,当下生活和社会是他们想象驰骋和思考体悟的主要场所,在对乡土文学历史辉煌的缅怀、对华丽退场的深情眷顾中,这代人似乎很难继续着前辈们的乡土经验开掘,这是他们的代际劣势,但同时孕育着他们的先天优势,那就是对城市文学精神和城市文学叙事经验构建的诸多可能。当新世纪文学创作界和批评界在整体反思中发出了向城市进军的集体口号时,年长的作家们总是难以用真正的文学实绩来修葺这一深刻的缺陷,但80前后的作家们却在静默中以各自的方式参与着文学版图的完善。我不愿意将陈克海仅仅视为地域性的山西作家,因为他的创作视野是整体一代人的、中国当下的、时代涌动的宏大命题,他对人的心灵、精神、存在、信仰的挖掘、把脉和思考,又极具人类现代主义精神基调的普遍性,在都市日常生活与时代宏大叙事的互动中,他消解着既有叙事经验固化的单向审视思维,而关注到两者隐秘和紧密的内在关联;在世俗性和社会性的叙事中,他的小说触摸到了这个时代、这个群体在狂欢世界和灯红酒绿的都市夜景下,人的生命的灰暗、寒冷和孤独。与卡夫卡等现代派作家的彻骨阴郁不同,80后年轻的陈克海似乎少了一份人世苍凉的生命绝望,因为内隐着对生活和世间的热爱,他不断在小说中演绎着一个个都市浪漫主义和传统道德主义的痛并快乐着的故事,以此来进行绝望与困境的反抗,他沿着西方文学大师指引的方向前行,却又构建起了中国式的古典浪漫情怀,因为唯有生之信仰,一切才有可能。

①陈克海:《清白生活迎面扑来》,山西出版传媒集团,三晋出版社,2014年版,第383页。

②刘振怡:《新康德主义与文化哲学转向》,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40页。

③丁亚平:《大电影转向——热播影视的发展趋势》,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年,第137页。

④同上

⑤[英]以赛亚·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亨利·哈代编,吕梁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73页。

责任编辑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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